时间: 2021-06-27 08:26:14 | 作者:凉鲸落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99次
涂芊芊怀里的季辞,口吐鲜血,含糊不清,说的是:“对不起。”
萧泽川奉九公主之命暗中埋伏在尚书府,就是不相信季尚书的心肠。
“芊芊,我原本……想要让你假死……假死的,自此世上再没有涂煞娘,你也就……也就……”话未言尽,气息已散,故人茶凉。
涂芊芊也已身受重伤,嫁衣暗沉的血块不知是染上了自己还是别人的血,那只握着她的手自她手心里滑落,心心念念的故人,自年少到华发,两人是几经生死,青山犹在,而今,当真是物是人非了。
“季郎……我等了你好多好多年,季郎!!!”一口鲜血吐出来,涂芊芊倒在了季尚书的身上,人死灯灭。
萧泽川记得,太子在东宫里的涂良娣本名“涂念辞”,涂芊芊,季辞。
以我之姓,冠你之名,那句“我等了你好多好多年”,是真的很多很多年了。
多年长久到一个孩子都长大成人,长久到彼此青丝都长出了白发,长久到你我再重逢,就是共赴生死。
留下人来清理尚书府,萧泽川走出大门的时候,瞧见方才那个红衣小姑娘不知何时身边跟上了一个青衫长袍的书生,两个人走在夜色里,你一句我一句地掰扯着——“都怪你要我来趟这淌混水!我最看不得这些了,烦死了!”
小姑娘霸道蛮横的哭腔一抽一抽的。一旁的书生龟缩着脑袋却哄着:“女侠不是都行侠仗义嘛……好了好了,是在下错了。女侠可不要动手呀!女侠都该保护弱小呀!我就叫‘弱小’……”
“人说话可以接地气,但不能接地府!”接着小姑娘一脚踹上了洛晚棠的腰,堂堂一个七尺男儿整个人都被搂进了竹筐里……真是造孽啊。萧泽川心想。
长刀配软剑,双刃齐下,是听风楼望家的人;小小年纪就敢独自一人行走江湖,被家里纵出个娇蛮豪横的性子,身手利落干净超出同龄人许多,算是萧泽川见过的这个年纪里顶尖的高手了,再给她个十年八年想来也是能成一代宗师的,不愧是望家的女儿。
洛晚棠的行踪都在萧泽川手下掌控着,自他遇见望江晴那一刻起萧泽川也都了如指掌,堂堂大郢的太子帝师,沦落到一个江湖浪荡的穷书生,可萧泽川看他脸上的笑容却是渐多,世间诸事,还真是奇妙。
眼看着两人渐行渐远,萧泽川只听见洛晚棠隐约传来的话语——“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是女侠生气非要打在下……那打人莫要打脸。”
萧泽川回宫,果然消息传回川水镯已经到了北境国主的手里,同时传来的消息还有季府的小姐——季尚书的独女季樱——失踪了,太子带着涂念辞出宫,前往听风楼,出发前萧泽川被示下将季樱找到灭口,他派出了两队人马佯装寻了几条道,自己亲自跟着消息找到了季樱,本想将她带回萧家护国公府藏起来。
“季家这个女儿被季尚书护得很好,朝堂与江湖之事不染分毫,是个无辜的,你将她带回萧家吧,莫要被有心人利用成了刀子。”九公主如是说道。她身处深宫却能将手目通向整个大局,萧泽川曾想过若九公主生成个男儿身,如今这大郢的天下还不知是谁作主,许是根本不会还有而今的太子。
可季樱许是受了那夜的事情惊吓,从尚书府逃出来的,竟误打误撞地半途遇上了望江尘——望家长子,望江晴的兄长,听风楼少楼主。于是季樱就被望家捡了回去,萧泽川晚了一步,只能派人在听风楼周围监视。
接着太子亲自到了云梦,以不想开战为由,请求听风楼出手到北境夺回川水镯,并让涂念辞相助,实则算是安插眼线。
不出所料,听风楼楼主看在往昔的情分上应下了此事,望江晴与洛晚棠还有涂念辞一行人前往北境。
萧泽川一路迎回着消息——北境国主到手的川水镯还没热乎呢,就被一群中原武林人士找上门来搅了一场内乱。
浑水才好摸鱼,一行萧家军在萧泽川的指使下,扮作王城守卫,趁机暗杀了几个北境王城的守卫并将其尸身打扮成平民装束,然后再让萧家军打扮成北境军队的模样在北境八城里作乱以及骚扰大郢边境的城池——北境国主治下失德,放纵王城守卫屠杀“无辜平民”,并屡屡挑衅大郢国土边境,加上川水镯“丢失”的时机重合,足以让太子名正言顺低亲自领兵踏平北境八城。
萧泽川奉命随军出征,眼看着北境王城覆灭,大漠之上残阳如血,其下狼烟满目,他与太子并肩塞外,马蹄下风沙轻呼——北境一灭,其八城一万六千亩国土皆纳入大郢版图,太子的军功建树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阿川。”那一瞬,萧泽川耳边忽然响起九公主的声音,脑海里浮现出她身着青黄宫裙的倩影,以及琉璃步摇上映出的清冷而温润的面容:“从北境回来,你就娶我吧。”
可事无全策,北境一局混乱间出了些意外——
望江晴孤身一人,两拳双刃,生生从重重守卫的北境王城里保下了洛晚棠一条命,两人出逃时在战火里被波及,望江晴命在朝夕。
洛晚棠一个从没跑马超过两里地的菜鸡书生硬生生扛着她策马跑了上万里,从北境起跨越整个大郢去到南境大泽谷找到世人口中所说的神医“古陌书”,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其间跑死了四匹马,洛晚棠自姑苏起就一路高烧,去到了大泽谷将望江晴交托后又立马转头,只身回了云梦听风楼——
不愧是太子帝师,事事算得清,太子利用望江晴去往北境牵制住了望家,在后方用温家这步棋来扳倒听风楼。
只可惜洛晚棠还是年轻了些,圣上的城府丘壑还远非他所能及,太子只需按部就班,听风楼就灭了,温家成了飞鸟穷尽后的一张废弓,那一把火过后,世上再无医毒门和双花刃。
涂念辞在北境王城中也受了重伤,萧泽川奉命将她送到大泽谷救治,也算还了这些年太子对她的歉意,顺道暗中探察监视着洛晚棠的一举一动。
随着萧泽川暗中与洛晚棠同道回到太子身边,只见洛晚棠与太子争锋相对——幼时瘦弱到无法拿起长剑的孩童,如今已经长成了敢与卧龙对锋芒的少年。
太子的条件很简单,要洛晚棠重回朝堂,否则就派人追杀望江晴。
即便她是望家的女儿,纵她有三头六臂也敌不过大郢的万马千军铁骑重兵!
萧泽川知道太子接下来的计划需要一个人做棋子,用之可弃的那种;圣上这一家子啊,自己用过的器刃,哪怕成了一把残剑,只要还有利用价值,就算要废弃,也要把它插进敌人的胸口里再一并推进火海,不可让这把剑有反向直指自己胸口的机会。
如今的洛晚棠,就是这样一把残剑。
洛晚棠应下了,但在此之前,他要先去大泽谷见望江晴,太子许了,并让萧泽川跟着一起去,顺便将涂良娣接回来,是生是死,都不能让她在外面。
萧泽川同时奉命派人暗中清理听风楼和温家的后续事宜,知道望家长子望江尘和季樱在温家女儿的舍命相救下逃了出来。
因为温家奉旨为匪的缘故,萧泽川与那温家女儿“温妍菀”是见过几面的,只是他每每在暗,温妍菀没见过他。
萧泽川看得出来,温妍菀中意于望江尘,只可惜没有生在同一个立场的两个家族里,终是落花与流水,非死不得相守。
终究是一条韶华正好的性命,换了心上人的安然无虞,也殉了家族为人爪利的葬。
洛晚棠回来见太子之前就遇上了望江尘和季樱,萧泽川暗中跟随,知道他偷偷安置妥了人,但是没有拆穿。
九公主说过——“若非必要,留望家一双儿女的性命,他们翻不出天来了。”
这几年圣上爱民如子,将有武学天赋的人才都不问出身门第揽于军中;太子剿匪安内,还有谁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想要落草为寇?听风楼和问雪斋都倒了,江湖势力便犹如一盘散沙,群龙无首,小鱼小虾再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了,九公主总是心慈的,比起太子的狠绝,只要没有威胁到大郢江山和百姓安乐,她总会网开一面,但也是“若非必要,则留一命”。
于是萧泽川由着洛晚棠将人交托给东宫里的江映夏,太子殿下的江侧妃——那个女子,这些年似乎在宫里活成了一个隐形人,无声无息。但萧泽川知道,为着先太子妃的旧情,她也会帮洛晚棠的。
萧泽川也派人暗中盯梢,以免情况脱离掌控。
到了南境大泽谷,被治好了的望江晴生龙活虎地在雨里用剑指着洛晚棠的鼻子骂了一顿——萧泽川才知道,原来她在此前还不清楚洛晚棠的真实身份。
被欺骗的怒火和满门被灭的仇恨席卷而来,看着在雨中歇斯底里的望江晴,若瀑青丝和红衣短打沾雨贴身,仿佛一朵被狂风摧残了花瓣幼叶的花骨朵儿在暴雨里孤立无援,刀剑锋戾断落水,萧泽川忽然想到了先太子妃——她在发现自己被太子利用的时候,是不是也这般地绝望?
可洛晚棠没有利用望江晴,从始至终,他所做的一切都在护着她,也为她护着听风楼,只是终究区区蝼蚁难撼巨象。
“晴儿,我为太子为大郢算计过很多人,他们每一个人的死都在我身上溅了一滴血,可是唯有你!我唯独从来……从来不曾算计过你!”
“滚!”
那日大泽谷的雨下得很大,常年身处盛京的萧泽川记忆中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雨,他眼见着这两人的雨中决裂,眼瞧着望江晴的远去,洛晚棠的驻足和欲言又止,有些话,再想说时就已经晚了。
譬如涂良娣,奄奄一息前含着泪,穿回了初见太子时那身红衣,气若游丝地含恨道:“如果有下辈子,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再也不想要遇见沈从策了,或者……我要在柳婧箬之前……遇见你,我也……很爱你啊……”死不瞑目。
那日大泽谷的雨不仅下得大,还下得寒,下得久,久到仿佛让萧泽川看完了一个人的一生……可眼前这个姑娘,甚至都还未过双十年华吧?
萧泽川望着那张同先太子妃有着三分相似的脸,心生几许苦涩,“情”这个字真的太难堪破了,一世辗转,生死不计,得失不论,也不见得就能换来一个称心的结果,谁又不是画地为牢呢?
再是情深几许,不过化作了一声叹息。
安排好了人将涂念辞秘密送回东宫,萧泽川孤身快马,在外辗转了多半月有余才回到盛京,带回了北境的一双大雁;他还记得幼时九公主说过的话——“将来无论我嫁与何人,那人必定要拿来亲自猎下的聘雁方作数,否则不嫁。”
任它多少连城财宝金银细软,区区俗物配不上大郢的九公主,也配不上萧泽川的沈宛央。
唯有这聘雁一双,聊表书向鸿笺之心,寄相守白头之意。
此战大捷,圣上下令——由护国公亲带人前往驻守北境,无诏不得回京,同时赐婚萧家独子萧泽川,于今年初春与九公主完婚。
大婚当日,护国公出发前往北境,临去前决意不见萧泽川,领了圣旨兵马,踏着护国公府的满目红绸,身披寒光熠熠的铁甲,纵马长去时,就连一个背影都没留给萧泽川。
萧泽川不强求不二话,哪怕他明知父亲此去,他们今生的父子情分想来就到这了;只是父亲有父亲的骄傲,他萧泽川也有他的坚持。
那日盛京城内张灯结彩,烟火满城巷,十里红妆喜诉桃之夭夭,萧泽川等这一日等了许多年,真的来了,既有意料之内的安然,也有事到临头的欣喜和慌张,迎亲时打马而过皇城下,竟差点晃神落了马,可真有损他冠绝三军的骑射威名。
萧泽川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少年郎,什么密谋刺杀沙场铁马都经历过了,可在面对九公主一身嫁衣,水眸朱唇的那一刻,却还是心慌意乱了,平日里能够端着剑几个时辰不动的手居然都握不住一个小小的酒杯。
还是九公主握住了他的手,用自己的手腕持住了他的手腕,两人才喝完了合卺酒。
许是酒壮怂人胆,萧泽川觉得脸热了起来才感到没那么虚。为九公主卸下了发冠,她的额头上落下了被压的印子,萧泽川不由自主地抚了上去,九公主罕见地眼含羞涩,面上虽不动声色,却是逃不过萧泽川的眼睛,两个人多年的默契,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只是,九公主握住了萧泽川的手,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嫁的人,首先是大郢护国公独子,其次才是萧泽川。”
殿内红烛火光摇曳惺忪,映得九公主的容颜如花倾城,眼眸敛尽星河万里,萧泽川浅笑,握紧了她的玉手,俯首弯身却不卑不亢——
“无论是大郢九公主还是沈宛央,萧泽川的心上人便是眼前人;无论是高堂明殿或是茅屋一方,只要央央想去的地方,阿川就陪着;萧泽川慕恋沈宛央许多年,愿意为盾为剑,盛世守其安稳,乱世护其平安。”
九公主手心里的温度徜徉在萧泽川的掌心,佳人身负风雪,浅笑怡然。
萧泽川自然明白,九公主与太子是一样的人,江山情重,美人轻。
但他不悔,他的心上人胸中有山河,眼里藏天下,手中握刀剑,怀里蕴诗书,佳人独绝,金尊玉贵,世无其二。他苦苦追随了多年,没什么可悔的。
他萧泽川这一生,这一身,早已不问前路不计退路地尽付了。
大婚国礼期间,有了片刻的风平浪静,却也只是表象,暗下的波涛汹涌,是而后大局紧接着拉开的帷幕——九公主婚后忽然“病重”,圣上派出太子帝师洛晚棠前往渭西古月国借“蛟龙盏”一用,古月国表示不借并“挟持”了大郢使者,太子再次出兵联合渭西安平侯江家之力,一举收了古月国,大郢自此实现真正的大一统!
养寇自重,古月国这个贼寇被大郢养了多年,终于派上了用场,太子也借机让镇守渭西多年,手持兵马大权在握的安平侯死在了战场上。
自此,朝堂江湖势力皆被一举肃清,皇权尽收天子手中,再无掣肘,据大郢建国至今,这条路走了二十六年,留给太子的将是一个河清海晏的天下和一片巍巍锦绣山河。
这一战萧泽川受了伤,沙场上刀剑无眼还有人心叵测,他是被暗算了的,被古月国人一把弯刀从右肩到左腰砍出了一道约两寸深的伤口,差点死在渭西,所幸他常年习武身体底子好,硬生生扛着高烧和失血一路被军医吊着命回到宫里,宫中有举世最好的御医,接连四个多月,萧泽川都是在昏迷中度过的。
这四个多月里,萧泽川能见九公主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知道,圣上的身子早已是破败不堪,所以这两年才将此前布下的局一一拉开序幕,棋盘转动,太子要着手继承这江山了,朝中还有要事需要太子与九公主处理。
萧泽川被御医精心照料着,只是伤口太长太深,病情总是反反复复,但好在一直都在渐好,九公主十天半个月回一次长乐宫——自他们成婚后,为了行事议事方便,两人依旧同住长乐宫中未曾迁宫——每每九公主回来都会亲自给萧泽川喂药,他即便是在意识模糊中也能辨别她的脚步声和身上的气味。
在萧泽川能够起身落地的那一天,九公主刚回长乐宫就问他是不是知道望江晴手中还握着二十五万兵马的事。
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这些时日萧泽川伤得太重了,九公主也太忙,他是从渭西回来之后才偶然知道,原来当初的北境王妃从渭西古月国嫁去北境时,私底下带走了一批庞大的军队,那是上一任古月国主也就是北境王妃的父亲留给她的,本是以防战时的秘密底牌,集古月与北境之力的人马,只可惜古月与北境两国并不互相信任,能调动那支军队的兵符只在王妃身上,只有她知道在哪里。
当年的北境一战,王城中事发突然,王妃身死,她对北境国主用情至深后失望透顶,便在临死前宁愿将兵符交给救过自己一命的望江晴,于是那件东西就一直在她身上。
古月国这一局,大郢没打算救洛晚棠,他本就是一颗棋子,生死都无所谓了,是望江晴孤身一人独闯敌营博得个遍体鳞伤才把他救了出来,在战营里疗伤时萧泽川问过他,为什么不带她就此离开?乱局之中,眼下没人能顾及他们。
“对于朝廷来说,我是一颗不能落在他人手里的废子,用之存疑,弃之可惜,只有死才是最安全的,只是眼下圣上和太子没有理由杀我罢了,若她同我在一起,天涯海角,都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有我居朝堂上,才能护她听风雪。”洛晚棠握着昏睡中的望江晴的手,语气淡然,让萧泽川想起了当初牢狱里的洛老将军,不由地苦笑起来。
盛世之下,累累白骨。
洛晚棠在望江晴醒来之前先行回京城,战还没打完,沙场上没他一个弱书生什么事,他趁着望江晴还昏睡时离开,他也知道,只要他不身陷险境,望江晴就不会去淌战乱这滩浑水。
萧泽川在洛晚棠走后,无意间看到了望江晴身上的兵符掉落,才知道原来她并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用,被家里千宠万爱长大的女孩子,对这些算计筹谋之事不明,就连能够号召万马千军的兵符都不知道该怎么使。
萧泽川莫名地想要赌一把——他告诉了望江晴兵符的用处,并给她指了一条川水镯中有所载但大郢军队不布防的天险之路,只要她能够带领那几十万大军踏过那条道,就能直指京师;时机要选在太子登基祭天的那一日,萧泽川可以预见这不远了。
且至少这几年之内,洛晚棠必定是安然的,为着出使的功劳,朝廷不会急着动他,以免落百姓口实。
“臣没想过要欺瞒殿下。”萧泽川如是说道,他并非故意隐瞒此间来龙去脉,只是这件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前段时间他一直病重,九公主也鲜见人影。
“你在赌望江晴的为人,在赌她对洛晚棠的情意——只要洛晚棠在意苍生安危,她就不会反——你还在赌沈从策对柳婧箬的旧情和愧疚,吃定了他会看出来望江晴的性子十足十地像极了柳婧箬,从而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九公主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她什么都知道,不急不徐,不慌不忙,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中,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是。望江晴说了,她只要带走洛太师,那二十五万人马将归顺我大郢麾下。待他们安全离开京城,自会有人呈上兵符。”若是换做几年前即便望江晴带走了洛晚棠,为着大局朝廷也定然不会让他们有活路,可如今天下已大平,只要望江晴事后交出兵符,以数万兵马换一个人,加上太子对先太子妃的故剑情深,此事不是没可能。
许是克制了太久,萧泽川的那些隐忍和被自己一棒子打碎的愧疚埋藏多年的愧疚,在看到望江晴的那一刻就仿佛被点起了燎原的星火,就算是赎罪吧,赎这些年他冷眼旁观了太多故人罹难的罪。
九公主自然也明白:“父皇行将就木,待新帝登基,你交出御林军统领的兵权,你我一同出宫迁居国公府吧。”
“是。”此事定然瞒不了太子多久,若他知道了这其中有萧泽川的安排和助力,萧泽川就会成为下一个洛老将军或者安平侯,最稳妥的方式,是再不问朝堂事。
九公主留下了药,又离开了。
萧泽川看着她离去的单薄背影,似是每一步都踩在冰雪上却不留痕,孤绝清冷,他强打着精神,浅笑着叹了一口气,顺手拿起床边桌案的笔墨。
哪怕犹在病中,他持笔的手也比常人要稳上百倍,落墨成句——冷暖自知。
“央央,你爱我吗?”落笔喃喃,窗外一阵夹杂着飘雪的凛冽寒意袭来,萧泽川才恍然惊觉竟又是转眼一岁寒冬至,一名小厮上前来为他披上了厚绒的披风,他想起方才九公主出门时似是衣衫单薄,竟起身追了出去,鞋袜沾着雪地湿了个透,回头又高烧了一场。
其实,爱不爱,萧泽川心里比谁都清楚,只不过是“江山情重美人轻”,为刀为剑为棋子,都是他心甘情愿的,一路走来,甘之如饴。
又过了几个月,萧泽川大好,先帝薨逝,新帝即位,太子终于成了大郢的皇帝,先太子妃柳婧箬成了纯宜皇后,江映夏因着家姐和父亲,从东宫侧妃得了先帝亲赐后位,到位居中宫,母仪天下。
祭天那日,萧泽川远远看见江皇后,一身凤冠霞披,国母风姿艳羡天下多少女儿家,却不见她脸上有多少喜悦之情,当年那个同纯宜皇后一并策马踏落花,孤身骋落霞的江映夏,似乎也早随着家姐与父亲的离世和家族的覆灭而一同死去了。
意料之中的,望江晴来抢人了。
二十五万大军团团围住了皇城,萧泽川为了以防万一早已排兵布阵妥当,真起暴乱也是不惧的。
当望江晴喊出那句——“洛晚棠,我来带你回家!”的时候,萧泽川明显看见了新帝脸上波澜四起的浪涛,只是很快又归于平静。
这位新帝的脸上从来罕见情绪显山露水,这一回,萧泽川知道自己赌对了。
洛晚棠上了望江晴的马,隐约中萧泽川还听见了他们的拌嘴——
“你个弱鸡拿什么剑,砍伤自己了吧?一会儿让大夫给你多开两副药治治脑子!”
“娘子,我错了。”
“呸!谁要嫁给你了!”
祭天的日子是精挑细选的良辰吉日,那日的京城万里无云晴空灿烂,他们策马而去的长街上,飞扬着欢舞的尘土,仿佛迎着骄阳谱写了一个传奇故事独有的序章——
那个闯天荡地的江湖侠女领了数十万人马走了上万里的天险,长驱直入围了整个皇城,带走了大郢名动天下的名士帝师。
天南海北,万物四时,都去看看吧。
这世间纯粹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何其难得不易啊。
萧泽川忠望江晴之事将那二十五万人马的兵符交给圣上,并把自己的御林军统领一职请辞,与九公主搬离宫中,迁居到护国公府,以伤病告假为由,再不问朝堂事。
朝局里已经不需要他了,也不再需要九公主了。
日子是花开花落地过,岁月是静水流深地逝,从青丝到华发,五十年,竟也不过是转眼间,萧泽川承袭了父亲的国公爵位,已经是历经三朝老人了。
当年的太子后来的新帝沈从策早在三十年前就走了,谥号“成帝”,当今的圣上是他的孙子。
成帝当年将行之时,萧泽川陪着九公主入了一趟宫,昔年意气风发,袖里定江山的少年,转眼已经鬓边两白,面容老态,可他也不过才四十七岁,模糊意识里的呓语,喊的是——“婧儿,别不理我……”
真到了那一头,纯宜皇后会见他吗?萧泽川想不会了。
九公主也在十年前走了,走在梦里,很安详,是寿终正寝的,翌日晨光初起时她还握着萧泽川的手,直至冰凉,萧泽川也没有放开,她的谥号也是圣上隆恩赐下许萧泽川为她起的——“忠悯”大长公主。
九公主一生为国为民,却于苍生百姓口中无名无功,如今也只有萧泽川还记得她当年为大郢杀伐果决却又心怀怜悯的模样了。
萧家这一脉的子孙不算旺,九公主为萧泽川留下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走了科举仕途,位居翰林院学士,娶的是成帝表哥家的女儿,姓柳,和成帝的元后柳婧箬同一个柳,是成帝亲自赐的婚,两个女儿嫁了两个门第不高但是肯上进的人家,一个商贾一个举子,都算生活美满的。
萧泽川的孙辈里五个孙子一个孙女,那个女孩是外孙,但是长在萧泽川手下,被几个哥哥宠着长大的,性子活泼鬼灵,就爱在国公府里上蹿下跳。
今年入秋来得迟却冷得快,一场秋雨一场寒,萧泽川已经披上了厚绒披风,府中的梅花竟已冒了花苞。
蹒跚在青石板上的萧泽川,独自站在了他与九公主原来的卧房窗边外——自她去世后,他就搬出来了,睹物思人,终究是难过。
还好岁月强大到足以冲刷一切情绪,无论好坏,不问悲喜,十年过去了,萧泽川自觉也是大限将至,再步近此处,反而安然。
吾心随汝而安。
那小孙女不知怎的竟是悄悄跟着萧泽川过来了,她平日里被长辈哥哥们教导是不能随便来这里的,结果这次不仅跟了来,还仗着自己身量小钻窗缝进了屋子里,窗台上忽然冒出一个圆乎乎的小脑袋,粉雕玉琢的娃娃,让萧泽川一晃神——
“殿下?”初见九公主那年,她也不过这般年纪大小。
“老祖父,嘻嘻嘻嘻……”那花一样的笑脸,不是她。
萧泽川回过神来,忽地轻笑一声:“莫要爬得太高,小心摔了。”
可他那被宠坏的小孙女才不听呢,一股脑地站在了窗前的桌案上,小脚一蹭就蹭倒了厚厚的书法纸张,裹着经年未清的尘灰落在了窗外的青石板上。
“你这孩子,当真是顽皮!”若是放在那几个小辈身上萧泽川定是要生气斥责几句的,但这个孩子,长得可像她的老祖母,就是性子天差地别。
萧泽川无奈地弯下腰想要捡起那些纸张,自从九公主走后,这里就成了国公府里的禁地,再没人靠近过了。
可当萧泽川弯腰弯到一般时,他堪堪停住了!
最上面的一页纸张已经泛了黄,墨迹蒙了些许尘,是他当年在长乐宫养伤时闲写下的那一句——冷暖自知。
一旁的簪花小篆笔力透骨,入木三分,接的是——悲喜同渡。
国公府的下人追着小小姐赶到的时候,只看到岁将耄耋满头白发的护国公蹲在了地上,手里拽着一张纸揣在怀里痛哭流涕,吓得小小姐手忙脚乱说着什么“老祖父不哭,不哭呜呜呜呜呜呜呜……”
然后一老一小一起蹲着哭。
有些话,彼此都习惯了不说,因为觉得彼此都懂,可是时间久了,又会在想——为什么他(她)什么都不说呢?
可这几十年的岁月,日夜同衾,生儿育女,相濡以沫,执手白头,这一切不就是最清晰的答案了吗?
阿川的央央,可是到死都没放开他的手啊。冷暖只可自知,但悲喜可同渡,我愿陪你同渡。
“拉勾了的事就不许变了,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要一直陪着我,也要听我的话。”
一个月后,护国公萧泽川离世,享年七十七岁。
其一生征战沙场,辅佐成帝,护国有功,封“孝敏衷公”,与“忠悯大长公主”合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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