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 · 四十四

（四十四）

我被带到一顶大帐，但是我认得出来这并不是纳兰的那一顶，大汗的军帐上会挂着九条貂尾，而这顶帐子上只挂了六条。拥有六条貂尾的勇士在草原上的地位仅次于大汗，说不定这座帐子的主人会认识我。

帐子中暖融融的，带我回来的那些人并没有伤害我，他们让我待在帐子里，还给我端来了马奶茶。

我坐在帐中的篝火旁取暖，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熟悉，我的心情渐渐地放松下来。帐门开了，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的身躯十分高大魁梧，身上穿着名贵的貂裘，他盯着我看了半晌，不解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丝毫没有唐突我，行为举止也十分彬彬有礼，我望着他的眼睛答道，“我是阿奇归汗的女儿，我的名字叫萨日娜。”

他震惊地倒吸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视线仔细地扫过我的眉眼，忽然抚胸单膝下跪道，“小公主！”

我点点头，又问道，“你认得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道，“我是阿布齐，小公主不记得我了吗？”

原来他就是总守在阿爹汗帐前的那个勇士，之前每次我想溜进阿爹的汗帐，都是他偷偷地放我进去，为此他没少挨阿爹的责骂。草原上经常举行跑马比赛，我小的时候因为身材矮小跑不快，他还经常抱着我坐在他的马上，我记得他的骑术非常好，有那么几次还赢过了纳兰。他现在蓄满了络腮胡子，人也长胖了许多，一头浓密的黑发在脑后编成辫子，和他之前的打扮大不相同了，难怪我没有在第一眼认出他。

“阿布齐叔叔！”我跳起来扑进了他的怀里，他张开有力的双臂搂住我，还是像之前一样抚摸我的头。

他紧紧地搂着我，哽咽道，“小公主！我们的小公主啊！原来你没有死！”

我伏在他的怀里不住地点头，央求他道，“阿布齐叔叔，我没有死，你快带我去见纳兰，我要和他说清楚！”

他的眼神闪躲了一下，继而道，“小公主，大汗此刻不在营中，他正带着将士们在前线奋战。今日不早了，小公主先在我这里休息一夜，明日我再送你去见大汗。”

原来纳兰又在带着将士们进攻永丰镇了，希望守城的将士们能够撑过这一夜。

我点了点头，就在阿布齐的帐中歇了下来。阿布齐告诉我，这几日纳兰都是率领将士们在夜间攻城，由于草原人民的祖先需要提防在黑夜中捕猎的猛兽，所以草原上的人有着鹰隼一般的双眼，在夜间作战时也拥有更大的优势。

冬日的夜十分漫长，天还没亮我就被马队的声音吵醒，那声音震天动地，我知道是纳兰回来了。

我匆匆起身穿好衣服，简单地梳洗过后就出门去寻纳兰的帐子。来到帐外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我已经深处于纳兰的军营之中，这些帐子和我印象中的十分不一样，它们不仅变得又大又坚固，也变得漂亮了许多。我踮起脚尖四下望去，越过层层覆满白雪的帐顶，终于看到了顶上飘动着九条貂尾的那座大帐。

我拔腿向着那个方向跑去，掠过一个个目瞪口呆地望着我的人。就在我转过第三个帐子时，我终于看到了那个身影，他依旧披着那件黑色的狼袍，骑在那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上。恍若隔世，我的眼眶中瞬间溢满了泪水，我从来没有想过，再次见到他的那一刻我的心中竟然是充满喜悦的。

他正在组织人们安置受伤的将士，我边跑边挥动着手臂，高声喊道，“纳兰！——纳兰！——”

远处的黑马调转了头，马背上的那个身影望向了我的方向。

他变了许多。他比之前更加健壮，整张脸都晒成了金黄的麦麸色，他也蓄了厚厚的络腮胡子，他的头顶上带着金子制成的象征着大汗身份的额冕，可是他的笑容依旧和七年前是一模一样的，那时只要看到他笑我就会很开心。

他跃下马来，朝我张开双臂，我扑进他的怀里，他将我高高举起后转了个圈，欣喜若狂地道，“萨日娜，你还活着！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他的笑容和他的声音都毫不掺假，他是真的为我回来而感到高兴。

身旁的帐门忽然打开了，我的耳边想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萨日娜？萨日娜你没有死？！”

我转头望去，阿姐正站在门口，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最后冲到我的面前将我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不停地哭道，“我从来没想过，今生还能再见到你！”

她捧着我的脸不停地端详，自言自语道，“你离家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姑娘，如今你都出落成一个大美人了。你知道吗，阿娘听说你死了，眼睛都快哭瞎了。如果阿娘知道你还没有死，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我现在就派人回汗帐告诉阿娘这个好消息！”

纳兰也道，“是的，大妃若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说着就挽起了阿姐的手，带着我们走进了大帐。这座大帐只不过是纳兰行军打仗时所居住的帐子，可是它却比之前阿爹的汗帐还要华丽许多，看来草原人民如今的生活确实十分富足。阿姐的腹部高高隆起，我自己也怀过孩子，所以我看得出来她应该有孕八九个月了，她身子如此沉重却依旧陪在纳兰身边，想必一定十分爱他吧。

阿姐为我做了一杯温热的马奶茶，然后拉着我在铺满绒毯的椅子上坐下，就一直用手臂搂着我。我这才发现，阿姐更美了，她的身体和之前相比变得丰腴了许多，却显得更加曼妙多姿，她的皮肤又细又白，就像是浓郁的羊奶，又像是光泽流转的牡贝。和阿姐比起来，我瘦得就像是一具骷髅一样，脸庞和眼睛都暗淡无光。

“萨日娜，你瘦了……”阿姐抚摸着我的脸庞，眼眶中溢满了泪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我回望着她，她的眼波中充满了痛惜和亏欠。或许她是知道当年阿爹的打算的，所以她在看着我时才会感到这么愧疚，毕竟当初是我代替她嫁去了南朝。

“萨日娜，你是如何逃出来的？”纳兰坐在上首，柔声细语地问道，“既然回来了，你就不要再回南朝去了，留在草原上好好地生活吧。你放心，你在南朝所受的委屈，我都会为你讨回公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想不想再回去，或许我应该就此留在草原上，可是若皇帝发现我不见了，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于是我对纳兰道，“我要回去。”

纳兰听后满面阴鸷地问道，“他们如此对你，你为何还要回去？”

听了此话，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冷笑。当初他丝毫不考虑我的处境逼死萧瑗时，又何曾想过文皇帝会如何对我？

可我不是来争论这些过往的，我努力忍住想要冲上去质问纳兰的冲动，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他们如何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现在就站在你面前，我没有死，你能不能……不要再打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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