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06-20 08:29:10 | 作者:凉鲸落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93次
自那日后,江侧妃隔三岔五就翻墙出宫,总是挑在傍晚宫人们懈怠之时,然后夜半回来,林浅浅原本担心她会出去和人打架,要是江侧妃出了什么事,她林浅浅的脑袋也是要不保的,但江侧妃出去的第二次回来给她带了烧鸡,说是京城里最大的酒楼里做的,林浅浅就再也不担心了。
日子就这样小心翼翼但又不伤大雅地过着,大约半个月之后,萧将军从南境为太子秘密迎回了涂良娣的尸身,她被送回来的时候,身上穿着刚入东宫时的那身红衣。
江侧妃亲自打理了涂良娣的后事,按皇家该有的礼仪办了,但林浅浅想这大约不是涂良娣想要的。江侧妃自然也明白,于是托人千里迢迢寻了些北境的小玩意来随她的棺椁入葬——既送不了她回故里,那也只能做这些了,只愿她来世做个幸运的姑娘,遇见个对她一心一意的美少年,再不将一腔如诗的少女情意错付。
涂良娣的丧事办完还未过半月,林浅浅就听闻洛晚棠带回了川水镯,重新入了朝,官复原职。
江侧妃似乎对此并不意外,照常晚睡晚起,早膳不吃,午膳随便吃,晚膳使劲吃,一时兴起就练练枪,只是再没翻出宫墙过了,发呆的时刻也越来越长,林浅浅常常见她在窗前一坐就是半日,眼睛不知看向哪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又过了一个月,正值盛夏,九公主无端病重,遍寻天下名医无果,圣上与驸马心急如焚,听闻渭西边界常年与大郢锋芒相向的古月国国中有一名为“蛟龙盏”的秘宝,古法秘制,本身就是一味珍贵的药材,以其烹药,可治天下百病。
这种酷似江湖神棍说的话连林浅浅都不信,但是圣上信了,驸马信了,太子也信了,几个人商量下来,让太子帝师洛晚棠作为使者出使古月国讨来蛟龙盏。
可镇守渭西的不是安平侯吗?直接让江侧妃修书一封找安平侯帮忙不就好了?江侧妃看出了林浅浅的疑惑,四下无人时同她解释道:“自古就有‘养寇自重’的说法,古月国,是朝廷养的贼寇。”
林浅浅没懂,小小的眼睛里是大大的疑惑。
“圣上这几年身子渐渐不大好了,这江山不出早晚都是太子的,可图江山易守江山难,要朝中文武百官心悦诚服地辅佐新帝,就必须有让人心悦诚服的理由,而人的本质都是慕强的。”江侧妃继续说道:“刘柳萧三家掣肘着皇权早不是这几年才有的事了,圣上容忍了那么久,在太子监国这几年才发难,为的就是把这雷厉风行勇谋双全巩固江山的好名声都算在太子头上。”
林浅浅明白了。如今大郢的版图只差渭西边关的古月国一带了,这些年安平侯镇守渭西,也只是镇守,铁一般的安平军军纪在渭西筑起了一道固若金汤的边防铁墙,偶尔有古月国的小小骚扰也不足为惧,就当捉捉老虎屁股上的虱子了,自二十多年前的军乱后,大郢立朝至今除了前段时间的北境大战,再没有过什么大的战役。安平军名扬四海,若说要拿下一个古月国绰绰有余,但圣上迟迟未曾动手,原来是养寇自重,想必这一局过后,这沈氏江山就要迎来新的中兴之主了。
林浅浅脑海里盘算着这些,入宫这许多年,自己居然也从当年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成了心有丘壑之人。
果然,古月国不仅不愿交出金蛟盏,还扣下了太子帝师,事关太子近臣,朝堂要员,太子顺理成章亲自率兵前往渭西,安平侯助阵,古月国灭国,安平侯在那一战里身死沙场。
消息传来的时候,林浅浅就在江侧妃身边,这一次江侧妃出乎林浅浅意料地一脸平静,她放下了手中的渭西来信,眺望远方的目光映着远处殿檐上起飞又落下的飞鸟。
林浅浅只听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似在自言自语道:“果然啊。”
安平侯一生戎马,战死边关为国舍身,其嫡长女为大郢出使边境和亲,身死异乡,嫡次女陪伴太子身边多年,圣上感念江家满门忠良,特追封安平侯为“忠国公”,江侧妃为太子妃,并钦赐后位。
圣旨下到东宫那日,林浅浅并不见江侧妃,哦不,如今已然是太子妃的脸上有多少喜悦,林浅浅知道,对她来说,比起什么后位,她更想要的是父亲和家姐的平安,更想要先太子妃还在。
可人间岁月是不堪数的,故人逝去不知处,往事回首又如何?终究是一场空。
渭西一战三月后,圣上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崩逝,新帝登基,太子妃成了皇后,先太子妃被追封为“纯宜皇后”,林浅浅亲手为皇后穿上凤袍,随帝后祭天游行。
但那日还未出皇城,就有人自城外传来急报——有人领了足足二十五万大军直至京师,一路长驱直入,眼下已四面围住了整个皇城。
林浅浅随帝后站在了城墙上,记得上次站在这个地方还是九公主大婚当日,城墙下是萧家公子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娶九公主。如今九公主与萧将军安然身处国公府中,眼前却是二十万大军的兵临城下。
说慌张吧林浅浅本是有些许,但或许是她当惯了深宫咸鱼,看着皇后一脸平静,忽然又觉得腰杆子还能直一直。
放眼皇城下,乌泱泱的一片大军,铁骑弯刀,身上不是汉人的服饰,为首的将领居然是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墨发高束,疾装劲服红衣猎猎,长着一张汉人的脸,手握长刀威风凛凛,身后是千军万马势不可挡。
“洛晚棠!我来带你回家!”
林浅浅不禁抬起眼去看新帝的脸色,果不其然——那张平日里极少显山露水的面容,此刻面色微微恍惚,如见久别重逢的故人,悲喜参半,眼底有些不可置信,可晃了一阵神,他仿佛又清醒了过来,恢复了素日里的面无表情。
城墙下的那个姑娘,林浅浅很是为她担忧,却又忍不住去想——是不是这般性子的姑娘都爱穿红衣啊?先皇后如此,涂良娣如此,眼前这个姑娘也如此。
“陛下已经负了纯宜皇后一次,还要再负一次吗?”皇后站在皇帝身边轻声说道,林浅浅听不出她的情绪,似是毫无涟漪的湖面,平静之下深不可测。想必全天下也唯有皇后敢同这位皇帝说这样的话了吧。
两军对峙,萧将军一身兵甲秉剑前来。
“哪来的人马?”
“陛下恕罪,臣不知。但请陛下放心,京城中虽恐伤及无辜百姓不便开战,但皇城里三十万御林军誓会护住皇城周全。”
“她是谁?”
“回陛下,是听风楼望家的女儿,武林双花刃的传人。”
“她来找洛晚棠?”
“臣只知道此女与洛太师是故交,曾几次三番于边境历经生死,川水镯的完璧归赵有此女的一份功劳,在古月国时也是她从王城里救出了洛太师。”
林浅浅在一旁听着,心生感慨几许——究竟是怎样的缘分和情谊,才能让两个人每每见面都险象环生,几经生死都不离不弃?方才那一句“我带你回家”,简直就是林浅浅长到二十五岁以来听到过最美的情话!也不知城门下的洛太师此刻是作何心情,在深宫里磋磨了这些年,林浅浅觉得自己那颗八卦的心生生被生活毒打到麻木了,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八卦过,真的好想知道洛太师现在想不想立刻就上马冲出城门同那个小姑娘私奔哦!
小皇帝盯着那个姑娘看了许久许久,双方就这样对峙着,直到他们这边的城墙下传来颇大的动静——原是洛太师抢了御林军的一把刀,威胁着要见皇上。
洛太师虽在洛老将军手下长大,可天生体弱不利于习武,自小就是埋在书袋子里长大的,真真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这一把慌乱中还划伤了自己的胳膊。
林浅浅只见皇帝收回了目光,低下头摆摆手。不消多一刻,城墙下那个持刀纵马的小姑娘带着跨马而上搂住她腰间的白衣书生策马而去,铁蹄下扬起飞舞的尘土都似为他们让了路,二十五万大军顷刻撤离。
林浅浅同帝后一起在城墙上目送他们的远离,浩浩荡荡,一如黑云压城后席卷而去,带走了大郢名动天下的名士帝师,她想起自己方才听见了萧将军对持兵刃前来的洛太师说的那句话——
“自边关到盛京,她孤身纵马,长血万里,那是她来寻你的路。”
走吧,快走吧,走出这深宫,天下之大,总该有你们栖身的地方。
而后就是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林浅浅也已经二十五岁了,到了可自行选择是否出宫的年纪。但其实林浅浅心里头明白,皇后娘娘当年在潜邸时就总把她带在身边,事事同她言说,也是有意将她培养成宫中老人和心腹的,若她此一去,这深宫重重,皇后娘娘再无可信之人,往后岁月漫长更添了几分寂寞。
可当皇后娘娘真的把五十两黄金摆在她面前让她自行选择前路时,林浅浅犹豫踌躇许久,却还是接过银两选择了出宫。
林浅浅跪在皇后娘娘面前磕了三个大大的响头,眼眶泛红泪流满面,身体都哭得有些颤抖,自此一别,这辈子怕是都没有机会再见了。
算起来,林浅浅入宫六年,在纯宜皇后身边伺候了三年,在皇后身边伺候了三年,若不是遇上这般心善的人,她这条低贱的小命指不定早就折在东宫的哪个角落里,就像当年那个小太监,如今她全胳膊全腿,熬到有见识有资历的大宫女,能拿着银子风光回乡,这是当初咬着牙把自己卖给人牙子的林浅浅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
前几日,宫外林浅浅的阿爹托人递进来消息,说算着日子她也该到了出宫的年纪,家里这些年托她的辛苦,饭也够吃钱也够花了,两个弟弟也长大成人能自食其力了,家里不求有什么大富大贵的,只希望一家子团圆,而且村里头的小货郎从她入宫那年起一直在等她……林浅浅一直以为他会娶他们村里头最漂亮的小翠花。
比起深宫磋磨,谁不想去看看外面?皇后娘娘是个明白人,赏了林浅浅黄金五十两,说道:“拿着这些钱,出宫看看,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林浅浅就真的嫁了个好人家。那小货郎是个有出息和有远见的,趁着自己年轻力壮的几年跑遍了附近几城,林浅浅再见他时他已然是个有自己商铺的掌柜了。
小货郎成了大掌柜,盘下的店面就在当初林浅浅将自己卖给人牙子的那座城里,他将林浅浅的父母都接进了城中,给他们置了个小四方带院子的屋宅就挨着自己的商铺旁一条街,说是若林浅浅回来愿意嫁给他那这屋子就当聘礼了,若她不愿意嫁那就当昔日他在林家蹭的几顿饭钱,读书人不都说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嘛。
林浅浅听了只笑他傻,也笑他胆子大,不说出钱给他们一家子置办屋宅这样的事在别人看来真是人傻钱多的做法,就说林浅浅刚走那几年,周遭几座城间还常听有山匪贼乱,虽说他一个七尺高的身强力壮精神小伙,那也比不得人家山沟里窜着拿刀的呀,这副胆子乱撞,竟还真让他撞出了个好前程来。
听这话林浅浅的阿爹就不乐意了,先不说男儿志在四方有勇就成功了大半,就说这几年大郢在先帝与太子监国的治下文商共兴,先帝施行仁政但治国依法,世道太平,加之太子监国收复了边境,四海安康,安内措施那是腾出了手做得妥妥的——医毒门温家的问雪斋原是奉旨为匪,那是英明神武的先帝下的一步棋,时机一到便将双花刃望家的听风楼连根拔起,没了头头来依靠依仗的其余江湖势力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跟盘散沙似的走两步就散了,什么飞贼流寇这几年毛都没见一根了!
林浅浅无话可说了,只说你们高兴就好。
是啊,河清海晏盛世太平,这是天下百姓之福。只是,刚出宫那几年,林浅浅越见人间烟火热闹笑语欢声,越会不禁想起先皇后的病榻缠绵,想起宫中江皇后的面如静水,想起东宫里的涂良娣孤身倚故园,想起那个落井了的小太监,想起帝后祭天当日皇城之下那个红衣纵马带走了洛太师的小姑娘……
盛世之下,原是累累白骨的。
林浅浅嫁为人妇的第三个初冬,生下了两个孩子,是龙凤胎,丈夫高兴得恨不能把全城的补品都给她买来,天天打发人往外跑腿,又怕这月子里正巧是寒冬时节,硬生生买了三四床的蚕丝被褥把林浅浅裹成一个特大号的粽子。
林浅浅的两个弟弟开春才成家,有孩子还早着,阿娘就跑来林浅浅这过一把子孙瘾。
那两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哭声嘹亮,长得身强力壮的,吃奶也贼有力气,林浅浅很是欢喜,只她丈夫竟是个不情愿的——
“怎么这小崽子每隔两三个时辰就要喝一回奶,娘子可咋睡啊?”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心疼得好像恨不得自己没奶去喂崽子一样,惹来丈母娘的一顿数落,可林浅浅私下里却没少听阿娘夸他,说他心眼好会疼人,林浅浅可是没嫁错人。
于是林浅浅开始了月子里肆无忌惮地发号施令,孩子被阿娘带了,丈夫就成了她的观音兵,自她坐月子以来每每早饭都想吃城南的樱桃酥,那家店的师父是个姓季的姑娘家,孤身一人撑起一个店铺,凭着惊绝全城的手艺安身立命,那樱桃酥都是当日做当日卖的,去晚了还买不到,于是丈夫每天天不亮就往城南跑,可是那日他没有带回来樱桃酥,因为那家店歇业半月。
问起原因,国母早殇。
林浅浅已经很久没出门了,在宫中她也没有相识的好友,若非丈夫带回来消息,她许是要更晚些才知道的。听完这个消息的林浅浅愣了一下,不知怎的恍然想起江皇后当年还在东宫时对她说过的话——
“季伯伯本不必死的。”
城南那家店的店主也姓季。
辗转打听后林浅浅才知道,江皇后是走在东宫的倚梅殿里,走在红梅盛开的时节,和先太子妃一样。
江皇后诞下一儿一女后身子一直不大好,加上冬日的月子里又染了风寒,天子诺大的后宫只有一个江家女,独一无二的中宫,自然有人加倍小心地伺候着,可奈不过江皇后的性子倔不听劝,满后宫都拿她没办法,天子也不行。
听说那日江皇后喝了药精神不错,执意拿了一把随身的红缨枪到东宫去,着了一身黑色的骑马装,三千青丝高束成少年游侠的模样,在倚梅殿耍了一套行云流水的枪法,惊落了满地红梅,在雪地里映成鲜血的颜色。
而后她执意在倚梅殿里自己坐着,不许任何人靠近,等到夕阳斜下夜幕降临,眼看着晚膳的时辰都要过了才有宫人大着胆子上前去,这才发现皇后娘娘早已去得安详,一手握着长缨枪一手握着支红梅。
江皇后是潜邸旧人,与圣上也是年少情分,世人都道帝后之间伉俪情深,每年初冬江皇后都会为圣上奉上一碗亲手所制的梅花羹,圣上感念其伴君多年且出身忠良世家,育有皇嗣为天家开枝散叶,特封其为“德贤皇后”,国丧期间,举国三年之内不得婚嫁,林浅浅两个弟弟的婚事也就被延迟了,但她家里无人提及此事,也没有人抱怨,日子还是照常过着,仿佛在照顾林浅浅的心情。
林浅浅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情绪,她知道,江皇后只是解脱了,她只是去见了父亲和姐姐,还有纯宜皇后,她离开了那个困住了她一辈子的深宫,在渭西的某片阔野之上,定有着两个纵马踏落霞,秉刃惊孤鹜的少年游侠,笑靥如花,无忧无虑地驰骋于天地之间,六合之内无畏桎梏。
江皇后死后,圣上的后宫再没纳入过新人。
史书记载,大郢成帝享年四十七载春秋,在位二十一年,治下大郢国富民强,大国泱泱,名扬四海,万国来朝。成帝一生只立过两位皇后,一位是发妻元后纯宜皇后,一位是继后德贤皇后,德贤皇后之子于成帝十五年被立为太子。
至于曾经东宫里那位涂良娣,无人问及,史书不记。
林浅浅老了,鸡皮鹤发老态龙钟,二弟和丈夫都去了,她如今五辈同堂,也算是高寿有福的,孙辈里有走科举路子的,十四岁中了秀才,但却再没精进过,留在城里当了个教书写大字的先生。
一日,有个六岁的小曾孙辈拿着一张纸啪嗒啪嗒地踩着雪走到林浅浅跟前,奶声奶气地问道:“老祖母,这个怎么念?”
人老了眼神也不好了,林浅浅眯起眼看了一会儿,她认得那上边的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大雪纷飞又一年,这一回,林浅浅当真是白雪满头,岁月不知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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