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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要是能重来

时间: 2021-06-09 18:28:14 | 作者:人间烟火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15次

番外:要是能重来

我年轻时候是个修道的。

也没啥原因,现在看起来,我年轻时候还是先帝那会儿了,那一阵不比现在公然开科登人,读书人若想做官,难免要隐居山林做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再放出名号去等权贵来请出山,这样捞个官位之类的,逼格比较高。

就比较流行“士隐南山,王侯三顾”这样子的佳话。

所以一时之间南山地价狂飙,三步一隐庐五步一陋室,全天下的书生一夜之间转行隐士,比肩连袂,比屋连甍,车击舟连,大家伙全紧紧地挨在一处做世外高人,等着人来请。

这里住了这么多人,我就不一样。

他们住在南山,我住在南山顶。

他们想做世外高人,我准备修道成仙人。

噢,说起来我家也倒是地方级别的权贵。

我姓乔,淮南的乔家,打小也是富贵锦绣堆里养大的主儿,读书识字写诗作赋,师友和蔼家人可亲。按道理我这生该就这样按部就班地长大,接过我爹的业务也成为一方的地头蛇大佬,娶妻生子,好不快哉。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直到十二岁有个秃顶道士上门点化,我的人生就巨变了。

我半悟不悟,我爹全悟。

我爹让我连夜搬到了南山,从不许返家,不许入世,让我此潜心修道不做世间人。

其实我也觉得挺离谱,那个秃头的道士分明都半瞎了,却说得出我的生辰八字与脚底痣的颜色,这人疯疯癫癫的,却跟我爹密谈一夜后能让以作风老派著称的我爹连夜把我送走;我半夜被人从被窝拖出来套上道袍塞进马车,迷迷糊糊问他为什么要离家远行,他说如不此为,终会心碎而亡。

你听听,心碎而亡。

这是什么话??这不是娘儿们做的事吗????

我连夜出家修道,简称出道,我要成仙,就要别了世间所有的娘们儿;可我又不是心甘情愿要出道,我那时候年纪轻,没别的可说,就是叛逆,相当的叛逆。

我被关在山上,被关在俗世之外,被关在一处道门里面——带我离开家的半瞎道人把我塞给了他的师弟,自己云游去了。他师弟是医家的绝世高手,他师弟的老婆更是武力值爆表的奇女子,俩人的儿子都还没及冠,按资排辈我居然只能做他们儿子的弟子。

嚯,等于我爹没了嫡长子,这位道爷无中生有了一个干徒孙,我远离亲爹,跟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师傅对坐干瞪眼。

我在山里,在世外,在道门,日复一日地修仙。

我学文治武功,我习医家绝学,我能张弓搭箭,我练军事谋略,我还天天跟我名义上的师傅实际上的师兄打架,我对史书里红颜祸水心猿意马,我也曾梦见百万雄兵。

所以我跑了。

我那时候年轻,我真的很叛逆,那时候天下从洛家的天下变成了苏家的天下,苏老皇帝张榜登科挂文书,要天下士子都去入他瓮中做天子门生,但是那时候天下推崇三顾茅庐,你看他就贴一个破榜谁愿意自降身价搭理他。

就我这种叛逆发作的傻逼青年愿意。

我不仅搭理,我连夜跑了,我穿着青衣道袍骑马下山,我一眼都不回望山里明月清风雾霭星辰。

我入京,我应试,我蟾宫折桂,我天下闻名,我登科及弟。

我太强了,他们说我是妖精。

老皇帝是个混蛋,他也觉得我是个妖人,主要是难得千里一见如此文武全才还十足叛逆的年轻道长;他觉得我长得不够接地气,过于轻浮妖冶,本来能凑个连中三元的却活生生得把我从状元折成探花,还说要成千古美谈。

我气死了,我甩袖子就走,那时候我轻狂高傲得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因为我是要修到成仙的,我不在乎凡人的荣辱。

老皇帝哈哈地大笑,牡丹宴上他敲着杯子问我:不是不让你做这天下第一,只是讨这个好彩头,你看朕宫里有天下最好的牡丹,你若是一朵也不探便是枉做了这探花郎!

我看着这张老褶子脸实在是不知道他能生出来什么好牡丹。

我麻了,我端着酒杯说一事无成,何以成家?一绩未定,何以聘妻?

这老混蛋就嘿嘿地笑起来,拍着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瞅我;我没办法,我说,我是修道的,下山只是一身许社稷,无以再许卿卿了。

老皇帝放下了酒杯,问我读不读史。

这不是废话?

“前朝洛氏女,风流天下闻,花月相见羞,罗绮失颜色。”先帝这样端着酒杯,“朕有一女,容颜丝毫不逊半分,先生有千古一见的大才,自然要配世上最好的佳人。”

洛氏女?就这?就我那师傅天天拎着我们的耳朵逼我们发誓不能娶这家妇的那个洛氏?

我一句话说不出来,我只能笑着原谅他,我强颜欢笑,我一狠心举头拜倒,我以死相逼。我说我迟早要回山上修道去的,金枝玉叶就该长于王京,怎么能和我这个乡野匹夫在一起?

陛下沉了脸色,他觉得我不识抬举,我浑然不惧,我觉得他失心疯了要给修道的强行赐妻。

这时候有个女音清越而出:“先生高才大义,若得良人为妻,何不同为归隐?”

我转目望去,果然看见了我后来的妻。

只是那时候我的妻子作宫婢打扮,躲在她皇姐的身后。她的皇姐含笑继续说:“父皇难得一大才,操心过重,还管起人家的家事了。”

陛下颜面得以保全,哈哈大笑。

僵局解了。

遂宴饮继续,我不饮酒,不宴乐,不好色,提前告罪要出宫。

先帝登科的时候觉得我是个神人,拒婚的时候觉得我是憨批,告罪的时候更觉得我是个妖精下凡不能沾人间烟气了。他懒得理我,手一挥让我滚,我就赶紧撤,撤一半被人叫住了。

是方才皇女身边的这小宫婢。

宫道幽幽,她气势汹汹,板着脸气鼓鼓得像个河豚,隔着十步就冲我大吼:“你怎么敢拒绝亘阳殿下!!”

我返身回首,扬着眉毛:“我为何不能拒绝?”

“因为姐、殿下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她冲上来就骂我,“你有眼无珠!若是因你带累殿下被人非议、你万死难辞其罪!”

我微微笑起来,故意地逗她:“殿下身份高贵,乔某乡野匹夫,云泥之别,如何带累?”

“你!”她简直气得要哭了,那眼眉都委屈地皱起来了,“我、我不管!”

她咬着下唇,含泪瞪我:“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你这样走了……殿下会被人闲话的。”

我悠悠地恶趣味欺负她:“我喝酒就会浑身起红疹,甚至会死。这样的席面若是久留,有人举杯来敬,你替我饮?”

年轻的小丫头架不住逗,脱口而出:“我替你饮!”

我:“……”

小丫头拽着我的道袍:“亏你长得如此好看,行事却实在混蛋,还不快快地随我回宴!”

这话说的。

我一阵无语,抬手弹她脑门弹得她下意识松手,她吃痛,越发生气地含泪看我,我淡淡地说:“亘阳殿下自然金枝玉叶,乔某下山却并非为攀此高枝。”

“我要去南方治水,去北方平匪,踏平匈奴逼臣诸国,而非做亘阳宫里妃侍。”我含笑看她,“小殿下,你的好意我心领,恕难从命。”

她一愣:“你……我?”

“乐阳殿下。”我温和地说,“下次扮作宫人,记得先把夜明珠的发簪收起。”

小丫头马上捂着头发,一张小脸都涨红了。先帝这点不曾诓我,这位幺公主实在生得明珠璀璨媚艳逼人,配得上赐举世唯一夜明珠的帝宠。她恨恨地看我,忽然提起裙角猛踩了我一脚:“你干脆叫乔大傻子好啦!谁要给你好意!”

“亘阳殿下已有正夫侧侍,乔某已然不能尚公主只能做裙下臣,”我吃痛,反唇相讥,“确实不是好意。”

“你这样的,姐姐才看不上呢!”

“若是看上了,乔某会杀了亘阳宫里所有的男子,”我斩钉截铁,“千里下山来京,总不可能与他人共妻!”

她急了:“你!大傻子!”

眼看小殿下简直是要气哭了,我摇摇头,从她手里抽出来衣袖走了,她及步及趋地含泪跟着我:“你不准走了!”

“我要回府了。”

“你今天就住宫里!不准走了!”

我哭笑不得:“那你倒是不担心别人说乔某的闲话。”

“你一个男子汉,被人说又不会掉肉皮!”

“哪里有这样的话?”我皱眉,“身为女子却也不必畏惧人言,身为男子也不能无所顾忌。当世大男子大女子都好如此,做什么要分得这样清明?”

她呆呆地看着我,我语气重了,难免使人伤心;她忽然又放了手不理我,调头就沿着宫道回去了,一句话也没有。

我站在那里不动,等了半晌,见她当真越走越远,也作罢打算自己出宫去。

只有为我提灯引路的宫人们慌了,分了几个出去追上去,剩下的告罪:“殿下最是怕黑,需得有人陪;乔大人千万不要怪罪。”

还怕黑,果然是个小丫头,我摇摇头,抬步往外行去归家,结果身后异响突发,我常年习武耳目过人避都懒得避,一扭头抬手就拈住这暗器——

血花蓬起。

这玩意儿拈不住,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扎穿我手掌的三棱尖刺:“……”

谁!?到底是谁把这种东西给小丫头玩的!?!

血顺着我的指尖一点点往地上滴,宫人面色惨白,肇事者也面色惨白,她是真的慌了直哭,眼泪簌簌地掉:“你……我……我本来用的是石头啊!怎么变成这个了!?”

十指连心,我忍着剧痛,温声:“小殿下。”

“啊?”

“可否为乔某,请一太医?”

总之,我中举,得陛下亲眼,然后被陛下幼女弄伤了右手。

陛下骂乐阳骂了少说半时辰,皇贵妃和亘阳殿下都深感歉意,看着我好端端揣着手进宫现在右手包得像个锤子一样出去,亘阳殿下也很美,说话婉转:“乐阳的性子虽野了些,却从来与人为善的,此事必非她所为,先生勿要怪她。”

小丫头被人算计了。我摇摇头:“无碍。”

这位亘阳殿下微微一笑:“按例先生一旬之内便应上任就职,只因此事,先生还是休养为重。”

“不碍事。”我也微微一笑,“乔某左手亦可行止书写如常。”

她是个心里重的,也难得错愕了一瞬间,马上恢复如常:“先生实乃神人。”

我摆摆手:“当不起。”

那边陛下骂完了了,小丫头哭着进来了,一双清媚的凤眼都肿红得跟俩小核桃似的,极不体面地上来抽抽噎噎看我的伤手,痛哭流涕:“对不起、我没想伤你的!对不起!你打我罢,是我太坏了!”

先不论我不动女人,你亲爹亲妈亲姐围了一圈,我打你一下怕是下一秒就给拖出去五马分尸了罢?我苦笑:“殿下性子率直,不知者不罪。”

“这可怎么办啊!”她眼泪哗哗地淌,哭得活像是她的手被捅穿了,“你刚刚当上这个探花!现在写不来字了怎么走马上任啊!”

我:“……拿纸笔来。”

她呆呆地看着我,机灵宫人极快捧来了文房四宝,我忍着痛,左手提笔:“殿下可有喜欢的词?”

这小丫头还是呆傻傻的,是皇贵妃柔声:“对月不解相思意,平生一见即眉开。”

这还不简单?我提笔一挥而就,字迹飘逸铮铮,清晰可阅,力证我还真是个左右开弓不分哪边撇子的神人。皇贵妃搂着哭惨了的小丫头,含笑看我:“先生可知此为何意?”

我摇头。

“这小冤家,”小丫头脑门被敲,皇贵妃温声,“小名为思眉儿。”

我也温和地笑了起来:“小殿下好名字。”

许是灯火晃眼,许是美人如玉,许是时机正好,这位小殿下原是呆呆地含泪看我,却忽然一点点地红了整张小脸。她实在是娇憨可爱极了,眼眉承自皇贵妃,年纪这样小就已经浓艳逼人,大丈夫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如果她不是皇家女我一定要娶她为妻。

可是她是皇女。

如果娶了皇女,就从此远别仕途,一身雄心壮志凌云抱负都只能埋进心底。

先帝这样的心喜我,要指婚我和当权的亘阳殿下,是要化我的才为亘阳的助力;可乐阳殿下是陛下心上的明珠,她与我本来不该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会在一起。

我合该如今一般,如同我的计划一样,我要封侯拜相,我要做天下第一名臣。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的人第一次见你,就其实已经是命中注定。

承德二十一年,我中举任官,外放岭南,平水患。

承德二十二年,我调任胥州,平马匪之乱。

承德二十三年,我南下闽宁,治蝗有术,救农救粮。

承德二十四年,我被撤职下岗,我真的娶了乐阳。

哦,大家看到这里除了感叹一句“你真的是妖怪吧”,还会觉得我失业失得很突兀。

那我补充一下,先帝膝下十四子女,还不立储,大家那是掐得叫一个你死我活;而我心不在此,那时候我一颗心都要用在社稷上,三年里我衣不解带食不求精眠不整晚,全身心投入上班。

我在外地混得太久,不闻京中的事情,等我三年过了进京叙职时,我发现先帝真的是个老混蛋。

因为两年前皇贵妃就死了。

宫里杀妃子,不是毒酒就是白绫,皇贵妃性格温娴婉约,却不知道爆发出来怎样猛烈而昭彰的恨意,撞刃而死。

后宫前朝息息相关。先帝赐死皇贵妃,转而独宠四殿下上贡的淑妃怡嫔云昭仪刘美人,亘阳荣阳乐阳全部一夜之间失宠,濒临被废。

亘阳皇女被打压得失了势,荣阳皇子被夺母家兵权,小乐阳差点被指去和亲匈奴。

而我,当初为了出京,我拒绝了每一个势力的邀约,四殿下一党记恨我,现在得势了自然要削我的人。

我前脚入京叙职,后脚差点被弄死。

那时候我已经离天下闻名的名臣只差一步,离流芳百世只差一步,就这咫尺之间,我被发罪,朝野之上四殿下的爪牙咄咄相逼,要逼我自请挂印而去,逼我重新回去做我的道修。

其实我不在乎,我真的打算回老家修仙去。

此番入世,我能做的,做尽了,我该守的心,守住了,长使人间留正气,肝胆相照两昆仑,如今凡世不留我,我就该走了。

可那时候我又见到了她,我见到了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我离京三年,原来她已经长大了,美得简直惊心动魄,一颦一笑艳媚横生,冰肌玉骨的一位绝色,昔日脸上的奶气都失了,却还是会哭。

四殿下发难我,她想保住我,她居然说她自请和亲。

我看见她无声地落泪,这些泪像是落在我的心头。

那一刻我知道我回不去山里了。

我道心大乱。

“乔大人自然是好的,只是这罪难可恕,若乐阳妹妹愿意和亲胡匈之地,就是举国都庆的大喜事。”四殿下笑吟吟的,“这样好的日子,做姐姐的赦个人讨个彩头,总要替你做吧?”

前狼后虎,步步相逼。

乐阳瘦了很多,瘦得脱了原来的那点奶气,她沉默了一下:“好。”

“妹妹对乔大人情深义重。”四殿下抚掌大笑,“只是郎心似铁,落花也无情啊!”

荣阳皇子大怒,提剑就要去找四姐,却被拦下;他恨声看着幼妹:“你做这些,你图什么!?”

“哥哥。”她落着泪,“他要做名臣,要做好臣子,要做大人。让他去罢。”

“那你呢!?”

“我?”

她摇头,轻声:“不重要了。”

重要的。

当然重要的。

荣阳殿下不能提剑找他四姐,就提剑来找我,当场就赶来官署打了我一顿。

那时候我正在批阅公文,他直接破窗而入,我大惊后就制住了他;他被我摁着动弹不得还失控地怒吼我,昔日跋扈的贵子如今落魄得简直哀求我。

他哀求我救救他幼妹,他妹妹还只是个孩子。

这闹事闹得太大,我的同僚都指指点点,亘阳匆匆来平这事儿,在她身后我又看见了一个探头探脑的小人儿。

亘阳去痛骂这个弟弟,我提着这个小人儿进了屋堂。她躲躲闪闪不敢看我,一点没有以妾一身平社稷的豪气,倒是被看得如坐针毡。

我似笑非笑地给她倒了一杯茶水:“几年不见,小殿下进益,如今还敢远去大漠了。”

她小嘴一直很硬:“本宫做可汗妻子,不知道有多好的光景!用不着你假惺惺!”

“可汗年逾五十,匈奴父子共妻。”我敲她的头,“只有天下最大的傻子才会去。”

她委屈极了,又不愿意露怯:“关你什么事!”

“与我有点干系。”

“什么?”

我悠悠地看着她,拔下她头上的白蝶银簪:“乔某倒也不必混到需要女子搭救的地步,你需要答应我,日后无论何等境遇,都不能有其他的男子。”

她呆呆地看着我,我莞尔:“虽然乔某不及可汗,但也缺妻一位,不知道小殿下可愿赏光?”

其实我才不管她赏不赏光。

我悠然地持她的银簪入宫面圣,众目睽睽之下,四殿下还欲出言讽刺我一番,就看见我开始脱衣服。

众人:????

从古至今官员当殿除服都是奇耻大辱,是要一头撞死自证晚节的那种耻辱。可惜我不一样,我不是什么凡人。

我亲自脱了官服官帽,一身布衣站在殿上,朗声:“陛下!微臣想赴三年之约!”

四殿下直觉不好,却见老皇帝来了兴致:“什么约?”

“三年前陛下点微臣为探花。”我微微地笑,“微臣如今立业已定,是想成家了。”

陛下一愣,大奇:“你居然也会有想娶亲的人?”

我悠然袖手:“微臣也是凡人,凡人就要娶妻子生小娃娃的。”

老皇帝乐了:“你欲娶谁?”

“微臣心爱十四皇女。”我托着银簪跪倒,额头触地毕恭毕敬,“驸马不可入仕,微臣愿重回布衣,但求陛下赐婚乐阳殿下。”

“不可!”四殿下急了,猝然出声,“你不过——”却被打断。

老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古今无一的神人居然有一天为了女人跪倒在脚边,他觉得通体舒畅,大笑而应:“好!”

“朕就赐你乐阳为妻!”

十四皇女,封号乐阳,苏思眉。

恩宠正浓时当得起举世唯一一颗夜明珠,如今失势,按制她是要娶驸马,却被嫁给了个布衣为妻。

全天下都替我扼腕叹息,觉得天家不惜才,居然强行招我为女婿折叠我的仕途;

亘阳殿下和荣王殿下都深觉对我不起,简直惭愧到无地自容;

陛下觉得好得很,他终于看见我跪倒脚边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四殿下一党觉得十四肯定没好日子过了,这亲结得像是结仇,世上哪个男儿能忍下这样的奇耻大辱?

世言纷纷攘攘,我悠然地在京城置了宅院,蓄了奴仆,然后就草草就娶回来了我的小妻子。

真的很草率,因为以前公主都是娶驸马,按宫制来;现在乐阳被下嫁,居然要按民间的礼数。我爹娘师傅一头雾水地被我千里叫来京,我娘喝公主儿媳妇敬茶的时候简直手都在抖。

但是我的小妻子很乖,她不问为什么我没有铺十里红妆流水大宴,她知道如今我们的处境都艰难。

礼成后我背着她入洞房,她在我的背上轻轻发抖,有水珠渗进我的喜服里。

“你干嘛娶我,”她哭得直发抖,“现在好啦,你官也做不成啦!”

我故意逗她:“那么想为夫在外面做官的话,三年间却疯了一样给为夫寄信,要问为夫何时回京?”

她大哭:“我原来也不想嘛!可你那一走就不回来啦!”

“若是你觉得你深对我不起,”我诚恳地建议她,“不如想法子弥补一番。”

小妻子抽抽噎噎:“怎、怎么弥补?”

我莞尔一笑,伸手摁倒她,低声:“许是乔大人还缺个小乔大人。”

不好意思,我禽兽了。

我本来是这样想的,我实属不高兴就这样被四殿下踢出朝野,所以与其被人撤职不如我自请回到布衣。

刚好四殿下发难幼妹要她去和亲,我就借娶公主为由脱身,还能噎四殿下一回。

这世上玩心眼比智谋,举世望去,凡人还是要输我一筹。

就是我高估了自己,凡人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娶妻就如小登科。可我从前蟾宫折桂打马游街时也没觉出来登科的好,今朝娶了妻子,才觉出来俗世的好滋味。

要我早知道有这样好,我他娘的修甚么仙?

我还向甚么道?

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官职,就没有事情做。但是我不在乎,我每天在家里跟我的小妻子在一起不知道多么好,完全就无心出世了。

我的小妻子可爱到了极点,性格可爱,人也可爱,长相艳如妖,她自觉对不起我,要补偿我,时时刻刻都惦记着要生个孩子给我,身体力行勤勤恳恳,我乐意消受这样的艳福,只是叹息自己醒悟得晚,三年前居然就这样出了京,而不是当场给她娶走。

后来她香汗淋漓地睡在我怀里,眼睛亮晶晶地:“三年前你要娶我可不得了呢!那时候我才不要你!”

“那时候有个人就已经看我直了眼睛。”我刮她的鼻尖,“现在却和为夫嘴硬。”

“那时候我可风光,”她傲娇地撇头,“你就算是早知道也娶不到!”

我笑着重新摁下她:“为夫若是早知道,无论如何也会娶到。”

“娶到干什么呢?”

“娶到了,就像现在这样欺负你,要你哭着求我。”我吻她,“圈着你在我府上慢慢长大,不给别人看去分毫。”

“你、混蛋!”

“那给不给为夫欺负?”我眯起来眼睛,“不给为夫生小娃娃了?”

“嗯、嗯唔唔……要的。”

她含羞带怯地躺在那里,黑发像缎子一样铺开,看得我眸色越深,她还娇娇地亲我:“要的,是要给颐郎生小乔的。”

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实属禽兽,啥也不管就专心跟我的小妻子琴瑟和鸣。直到半年后过冬宫宴,我小妻子就已经挺着显了怀的肚子入宫,直接惊掉了众人的下巴。

我的小妻子实在是天仙一样貌,日子又过得滋润舒服,更是娇媚。现在更是大了肚子在家里就是心尖尖的金贵人物,连小脾气都见长,因为害羞不想坐在我怀里,可冬日这样冷,我紧紧箍着她丰腴腰身不许她动,她就气得连连锤我:“你!不知羞!”

我温和地给她掖好大氅:“为夫疼你就是不知羞?”

那时候众人面色都复杂,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居然真成了一对伉俪。

那时候先帝年岁上了,人老了就念旧,也忘了对皇贵妃的恨,再看见这幺女儿挺着大肚子入宫,难免生几分心疼来:“乔爱卿,是你不懂心疼人,天寒地冻的怎么还入宫?”

“陛下教训得是。”我态度温和,“只是如今万事以她为大,她要入宫,微臣逆意了便是要闹的。”

小妻子果然闹起来了,娇娇地嗔我:“你!你不许说了!”

我笑着纵然溺爱她,受她轻轻地捶:“不说了,为夫不说了。”

老皇帝看得也温和了眉目,他忽然地说:“乔爱卿,从前便罢了,朕的小女铁了心要跟你;如今你也要有小儿女,你不立业,何以养朕的孙辈啊?”

我眉毛都不动一下,淡定极了:“从前微臣都是外放的,如今陛下要微臣要远任,微臣是万万不能走了。”

老皇帝笑了起来:“你啊,还是这样的性子!”

“回来吧。”他摇着头说,“人年岁大了,也见不得离散——你这样,实在是浪费了。”

满堂都惊,只有老内侍捧出来一盘官服官帽,四殿下欲起身相拦,而我已经轻轻地跪倒谢了恩,谢我再回仕途,谢我官复原职,谢我——从此要寻她的麻烦。

我说,谢主隆恩。

次年,我入了亘阳麾下。

次年,我妻待产临盆之时被人构害,提前生产。那日我在孟川点兵,闻言连夜冒暴雨回京,我妻女尚安,只是妻元气大伤,小女体弱积病。暴雨临京,亘阳殿下与荣阳殿下都致歉与我,我坐在我安睡的妻女床头,深以为恨。

又一年,先帝病如山倒。

再一年,四殿下起兵逼宫,兵败溃逃。为了激她出现,也为了平恨,我遣人杀死了她的亲眷,而她丝毫不在乎。

次一年,亘阳殿下登基,荣阳殿下封荣王出京戍边,我妻封乐阳长公主。

我乔颐舟,封侯拜相,入阁掌权。

这些事情我就不与你们细讲,说来说去就是争权夺利谋朝篡位的这些事情,有惊险,有死局,有杀身之祸,我冷静应对平稳度过,最终成为胜利者,成为了乔阁老乔大人。

世人说我智多近妖,我觉得只是世人平庸而蠢。

而我心头唯一的事,就是我膝下唯一的儿。

我有一女,名为乔雪雪。

我儿较我,心智韧坚,城府深深,只是好才智不用正道。我儿是天生的权贵,她热衷争权夺利追权逐利,长得一张慈眉善目的观音面皮,其实暴虐无道心狠手辣。

但是我没办法,我就这一个儿。

我的儿身子尤其的差,但野心勃勃,她轻易就投身于皇位争斗。

她要做陛下。

亘阳陛下子嗣凋零,没有能人;荣王一脉亦虎视眈眈,我儿野心勃勃,如此便成了三足鼎立之势。

这时候我已经再不能干涉我的儿,我的儿从来都要她的想法,我已经是乔老爹了,她从来不听爹的话。可惊变如此迅疾,连我这个世人嘴里的妖怪的角色都意料不到;

一朝宫变,我儿逼宫,荣王逼宫,昔日亘阳荣阳乐阳终于反目成仇。

朝野混乱,我如同浮木,人要是牵扯太多就必然失去当初的公义。我的亲儿都在其中,我能做什么?

只是王都陷入混乱里,边疆却乱了。

当初四殿下出逃边塞,以身献上,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十八年,终于换来匈奴骑兵夜破边关。

荣王连夜带兵回封地去了,他可不想为如今还不是自己的王京折损自己的人马;我儿勃然大怒,连夜回淮南点亲兵就要挥兵北上踏平胡酋。

而这样难的关头,万般都放手,人心都慌慌,有人逃回南方,有人浑水摸鱼,有人大发国难财,有人哄抬粮米价,有人上书要迁都。

可就算满天神佛都不管大祁,我也不能不管。

我不得不顾,不管这是谁家的天下、谁家做王侯,我还是大祁的乔阁老,只要天下苍生叫我一声乔大人,这事儿我就要管,这难我平了。

所以我就要去边关。

王京仅有的人马不多,我带着他们北上抗击拖延时间;我在等我的儿回援。

我没有带我的妻,这么多年来我把我的小妻子保护照顾很好,我不忍心带着她同去,我不能让她看见乱世的残酷之景。而且此行我生死未卜,无论如何,穷其我乔某人一身之力,我不能让我的小妻子有可能目睹我的身死。

好就好在,我乔某人,真乃绝世神人。

而这一次,天道也站在我这一边,我以少胜多,以弱击强,反间计,美人关,算人心,用兵谋,我大败北戎骑兵守住了大祁边界。

我赢了。

可这一次天道也抛弃了我,大祁付出了几万将士埋骨边关的代价,我也付出了我个人不能支付的巨大代价。

我人在边关,我儿在淮安,胡匈残部奸细在王都作乱。他们用我的妻子威胁我回兵。

我妻子在我面前死了。

王都宫城,匈奴要我只身前去,以一换一。

我看见那个小身影时我的心和肝都开始抖了,我哪里要当什么神人什么所向披靡的妖怪,我就是一个妻子被人抓了的六神无主的凡人。

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可我的妻子,被“完完整整”地送回来时,已经绝无回生之理。

我的妻子,被做成了人烛。

实在是对不住大家,这一段,我不想说。

我也记不得了,太痛了,太苦了。

我的妻死了。

后来?

后来我的儿带着兵马回来了,我的儿性子烈得世间罕见。她勃然大怒之下大破了王京,直接把朝野换成了自己的天下;然后她不管不顾地强硬姿态收拢王京所有的力量,她绑着众人上了同一条贼船,就是为了收拢力量踏平匈奴寻仇。

可是人心浮动,人心各异,人心有鬼。

我的儿把自己变成绳子,死死地拴住这些心怀鬼胎的人,把万般人心拧成一股力直指北敌。她拼着这口气要弄死匈奴,她处境日益艰难亦不肯息怒,她太强妄,太骄傲,太执着,她只要血洗旧日仇怨,她哪管荣王在后方作乱,胡人在前面飞龙骑脸,底下的人一半盼着她死。

我的儿恨着,怒着,熬着。

我儿日渐消瘦,日渐枯萎。

至于我在做什么?

说出来实在是不好意思,我的妻子死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浑浑噩噩的半疯的状态。就像我的魂魄已经跟着她去了,我的肉体不得不留着凡间。我甚至不能直视我妻身陨之地,我不敢看那里哪怕一眼,我只能麻木地留着王京帮我的儿安定后方。

直到有一天,郦宴深夜赶到,他满脸都是疲惫,他说我的儿不行了。

我的儿不行了。

这简直是九天上的神雷劈中我的灵台,我浑身战栗起来,匆匆忙忙地跟着他赶到了边关,我看见我的儿那一眼,眼泪就止不住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床上的人是我的儿,是我生的女子,是我的血脉骨肉,她从前是多么鲜妍活泛的模样,而现在却是这样枯萎灰暗地卧在床上。

她熬得太狠了太苦了,她身弱体差,但是心里有火在烧,到如今只是灯枯油尽。

她要死了。

我的儿要死了。

“父亲,父亲。”她这样唤我过去,气息像水面的浮沫一样微弱,却还能笑出来温婉的样子,她流着泪伸出手轻轻搭在我的手心,我战栗起来——她刚刚出世时,稳婆抱她出来,她就是这样轻轻地把小手放在我的手心。

可时过境迁,我的儿今夜就要死了。

直到现在我都难以言说我那时的痛苦。我看着我的儿就这样死在我的眼前,我看着我的儿一步步被逼到灯枯油尽,我看着我的儿被活活地耗死,被仇恨,被边关,被荣王,被叛党,被匈奴,被手下人,她被一步步耗到灯枯油尽——而那时候,她平静又柔婉地看着我,低声说:“父亲,我要他们都死。”

“父亲,他们都要死。”

指尖冰冷,从我手心滑落。

我闭上眼。

“好。”

那是我人生里最漫长难熬的时日,我不明白是不是我前半生太顺太遂,所以天不放过我。

我的妻子葬在王京,我的儿也葬在王京。我四十岁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四十岁的时候,我的儿死了。

胡人活着。

叛党活着。

世人都活着。

只有我妻不在了,我儿也死了。

我不能原谅。

我五十岁的时候,胡人灭了,叛党屠尽,世人胆寒颤噤。

这时候,我离皇位一步之遥。

手下人送黄袍给我,朝臣拥立我,王室欲禅让与我,史官用嗜杀重刑写我。

我手下人本来准备杀了史官,但是我看见他写我儿慧敏孝纯。

我没要他的命。

我未受皇位。

五十岁的时候,我回山里修仙了。

昔日未入红尘时,身心浮躁,还标榜完事皆休。如今从红尘归,万事俱休,受尽了人间的苦,抬目只看得见满目山河都是疮痍,都是不值得。这些都是好的,可故人皆故去,是凡间不留我了。

这时候我的师祖已经仙逝,我的师傅云游已久。

我妻儿墓入皇陵,更是王都立庙修祠,受万世香火。

可我思念她们。

我在山顶盖了两座衣冠冢。

可是有一天有人刨了我妻儿的衣冠冢,在里头呼呼大睡

我正欲弄死他,却发现这也是个道人。

一个妖道。

“老相公,”他很年轻,被我打得满头包还笑嘻嘻,“我也不知道这是你妻儿的地盘嘛,你别跟我计较这么多啦。”

“这样吧这样吧,我要做法事,本来要保佑你万事如意,但是这不是对不起你嘛,就让你占点便宜——叫你万事都重来好不好?”

“你的儿是罗刹转世——哎呀你别,你先把镰刀放下!见了鬼了怎么现在人都这么凶上次那个姓洛的姐控也一样……你的儿啊,可真不是凡人,老相公,饶是我我也不敢说能捞她这波~”

“老相公,重来一次,你要找人渡她,渡不成,下场一样。”

“你来不来?”

我年轻时候是个修道的。

也没啥原因,现在看起来,我年轻时候还是先帝那会儿了,那一阵不比现在公然开科登人,读书人若想做官,难免要隐居山林做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再放出名号去等权贵来请出山,这样捞个官位甚么。

就比较流行“士隐南山,王侯三顾”这样子的佳话,所以一时之间南山地价狂飙,三步一隐庐五步一陋室,全天下的书生一夜之间转行隐士,比肩连袂,比屋连甍,车击舟连,大家伙全紧紧地挨在一处做世外高人,等着人来请。

这里住了这么多人,我就不一样。

他们住在南山,我住在南山顶。

他们想做世外高人,我准备修道成仙。

可是有一天,我打坐时昏了过去,再醒来如同一生大梦初醒,鞋也不穿就奔下了山。

那时候第一次开春闱,大家都自持身份不肯上门去考,我义无反顾奔入皇城摘榜应试,过关斩将文武全才,终于高中探花的那日我身穿红袍走出宫门,一眼看到了门口灯下站着的俏生生的女子。

“你是谁?”

“南山道门,乔颐舟。”

“哇,你就是那个修道都不修了中途跑来考科举的……你这是为什么啊?你不想成仙吗?”

“不想。”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娶你为妻。”

说起来。

我的儿真的很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子。

就那几个她面前得脸的,什么郑骁,元昭明,元桐平,郦宴……哦对不起,说到这个郦宴,我儿纵然心喜尤甚,却到死都是君子之交。

因为郦宴是我的师弟她的师叔,因为郦宴修道,因为郦宴要守道心。

她说要郦道长成为世外高人。

但她不知道她死了,我的好师弟顷刻间道心塌毁,一夜白头。到我死之前我所见,他都是守着皇陵,终身未出半步。

我觉得他还是悔的。我儿若是知道也必然是悔的。

大家都是悔的。

到底是什么道心?

他的心是否出来都是向道而行?

我管不着。

只是死前我的儿说“要是能重来一次,我想要师叔”。

她说要。

我这个做父亲的,就不能说不行。

文章标题: 番外:要是能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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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签: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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