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九三年》书评兼近日杂感

最初对这本书感兴趣，除了因为它是雨果最后的一本书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本人九三年出生，感觉这本书和我之间颇有一些缘分。虽然人家雨果写的是一七九三年法国大革命期间的事情，但两百年之后出生的我，赶上的也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

雨果算是作家中个人风格非常鲜明的一个了，如果说其他作家是以时代为背景写故事的话，雨果就是以故事为背景写时代。他笔下的人物都是极具代表性的，不像一个个体，更像一群人浓缩出来的一个形象，具有明显的指向性。拿《巴黎圣母院》来说，美的极美，丑的极丑，平庸的或没有特点的人，是没有资格在雨果的小说里担任主角的。他另一个极其鲜明的特点就是大段大段关于建筑的描写，《巴黎圣母院》那段详细的开头让我几乎怀疑自己看了一本建筑书；而到了《九三年》，这段对建筑的描写被拿到了中间，用大量的篇幅描写了郭文家族的城堡——这个所有冲突和高潮发生的舞台，仿佛自己就具有生命力似的。对于雨果的这种习惯，非议颇多，虽然能看到的大多是褒奖，但我身边的小伙伴中不乏认为这种夹叙夹议的描写降低了小说的可读性的人。

和传统的认为小说就是塑造人物、讲好故事的观点相悖，现代小说家始终在探讨小说的各种写法，比较有代表性的比如卡尔维诺，他的小说几乎没有那两篇是类似的，也不肯局限于人类的那点事，甚至有些作品蛮让人看不懂；再比如我一直不特别能接受的意识流，甚至摒弃了情节的概念，只是对流动的意识的记录，所有这些都已经被现代小说愉快地接受为艺术的一种形式。我喜欢小说，其中也有一点就是因为这个——小说包罗万象，能够接受各种变化存在，因此永远能够给人带来新奇的感受，并且永远不拒绝一切可能。也许是因为现实生活中的我活在各种条条框框之中，想伸伸胳膊伸伸腿都要先考虑一下，所以我很享受在艺术中能够感受的这种自由。

说远了……《九三年》虽然篇幅不长，但相当详细地介绍了在那场风起云涌的大革命中发生的种种事情，从上层的职业革命家（包括对巴黎公会极其精彩的描写）、到革命军的领袖、再到底层流浪的人，有如《清明上河图》的画卷徐徐铺开，错落有致又包罗万象。故事的最后，残忍的朗德纳克败给了母亲的哀嚎，理想主义的郭文遵从了自己的良心，冷酷的西穆尔登仍旧没有放弃他的教条，所有的冲突都在最后集中爆发了，每个人物都因为自己鲜明的个性，走向了命中注定的结局。

之前的种种叙述不可谓不精妙，不可谓不细致，但是小说到了最后戛然而止，余音绕梁。

这是一场恢弘的史诗。无论从这些角色，还是从这个时代着眼，这部小说都像一首跌宕起伏的交响乐，疾风骤雨中有泰尔马克这样超然世外的隐士，有三个不谙人事的孩童，而逃跑后又自投罗网的朗德纳克和背负起理想主义大旗的郭文，给了这篇用铁与血写就的小说充满人文主义光辉的结局。《九三年》中有各种各样的人，有各种各样的思想，错杂而不凌乱，是一场人性的盛宴。

能够驾驭这样宏大的主题，能够这样处理多个鲜明的人物和线索，确实显现出雨果作为一代文豪的功底。

无论喜欢与否，无法否认的是，雨果是那个时代最忠诚的记录者。

郭文在临刑前那一晚与西穆尔登的对话个人认为非常经典，可以认为是雨果对自己人文主义思想的辩护。如果你在剧烈变革的时代都不敢去想那样一个彻底理想化的世界，那我们还有什么追求可言呢。我发现现在人文主义思想经常被人批判为“圣母”“白左”，精致的利己主义盛行，但凡流露出一些众生平等、生命至上的想法，几乎都会遇到杠精。但是如果年轻的人都不去这样梦想，看到社会不公正的地方不去想如何改正它，而且遇到想改正的人就冷嘲热讽的话，我们究竟要怎么进步呢，我们又究竟要怎么向前走呢？

我想这个世界需要所有类型的人。需要西穆尔登那样的捍卫者让它稳固，需要泰尔马克那样的隐士让它不失温柔，需要朗德纳克那样的展示让它充满威严，也需要郭文那样的理想主义者让它充满光辉。

更重要的是，无论我们所扮演的是哪一个角色，都要做好，并且不去嘲笑扮演其他角色的人。

最近遇到了很多事情，让我对自己过去的思想有了一个长足的思考。以前我相信文字是有力量的，能够传递想法，消弭误会，能够胜任交通的桥梁；但我这几个月逐渐发现，如果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建立起来或者破坏殆尽的话，那文字和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它甚至会招致更多的误会、愤怒和纠葛。能够拥有信念是一码事，能够付诸行动是另一码事，付诸行动后还敢昭告天下，又是另另一码事了。所以敢想、敢做、敢说的郭文，哪怕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也可称是一个合格的战士了。

太多的时候我们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事，却因为种种原因不敢去做；而我们没有做的正确的事，也不希望看到别人把它做成。日积月累，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向着错误的方向发展，可是谁都假装没看到。

在这个框架里，没有英雄主义也没有极端，母亲不会执着地寻找三个丢掉的孩子，朗德纳克不会为了母亲的哭嚎走向死亡，郭文不会为了自己的良心放掉品德高尚的罪犯，西穆尔登也不会为了自己心爱的孩子从容赴死。

那将一个没有故事的世界，死气沉沉，稀松平常。

而我呢——我希望星辰无惧浓重的黑暗，仍旧闪耀，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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