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06-11 17:27:49 | 作者:Danielle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16次
原本我对《文化失忆》这本大部头的期待是:翻开目录,看着那一串熟悉的名字,能够引来我的或多或少的、快意的共鸣。你看,瓦尔特·本雅明、阿尔贝·加缪、西格蒙德·佛洛依德、弗兰茨·卡夫卡、约翰·济慈、爱德华·萨义德、让-保罗·萨特、塔西陀、马赛尔·普鲁斯特……
可当我真正收到这本书,决心于一个艳阳天打开来,才发现我似乎不太真正认识他们。
然而作者Clive James无可非议,因为他用四十年完成的这本《文化失忆》本质上是一份独特的核心纲要。他为百位人物做了画像,除了以上耳熟能详的名字,还有很多我们不太熟知的。而这“画像”,绝不是中世纪荷兰的风景画,而是近现代法国的印象画。他既要为他们做评论,却又——好似故意在避免描画出读者心中那个惯常的样子。Clive James处心积虑地避开了我们流行文化中对这些历史人物的俗套认识,想要呈现出他们所“失忆”的那部分。
除此之外,《文化失忆》是一本极为博学的书。
倘若单单看个人物的历史轨迹,这本书并没有很好地尽职。因为单单看它对每个人物所做的评述并不足以提供给读者他们想要的东西,换句话说,并不足以满足读者对那些风起云涌历史中霸据一方的文化人物的既有想象。我也很乐意看到任何一篇文章有条不紊地介绍他们的生平轶事,作品思想,甚至我们都能倒背如流的“背后的故事”。但恰恰这本书,不是。
相比于传统文化评论,它是那么不成体统——它处处洋溢着Clive独特的见解,而这见解丝毫不是无病呻吟。它是剥去学院派正装的私人絮语,这一点难得可贵。我常惊讶于作者似乎是偶发的、天才般的感叹,抑或疑问都充满对不确定性的放浪。他的评论似乎如同南京城里若有若无的鸭子味,也如同重庆入夏后氤氲水汽中那股辛辣。也许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但它充满联想。
联想!这是《文化失忆》里向它所讲述的人物身上取得的真经。过去的几个世纪以来,每一次文化震动伴随着那些喧闹的人,当他们决定make some noise的时候,他们大概还不会去细致地描画后世对他们的评价——揭竿而起或怒发冲冠,制造noise,也做好了成为noise的打算。而现在看来,后世也不大会真的要从他们身上“学”到什么,除了做研究的人、道貌岸然装作做研究的人、道听途说的张扬者,其他人多半津津乐道于绯闻轶事。那时的他们知道此刻的他们,本质上并不关心noise(也许我们自己的生活就是一团乱麻)。
但他们会像灰尘一样吗?临走前明明打扫得异常干净的房间,几个月后还是蒙上一层薄薄的灰,明明门窗都已密封,地板也拿消毒水洗过,那蒙在书柜上的白色布单还是发了黄。
科学会告诉你的是,一只感染真菌的脚,无论洗得多干净,还是有一万个菌子在活跃。你不会真的去数,也不会真的要去搞懂那一万个恐怖分子的姓名,但你半夜搔痒难耐,就会全数理解了那看不见的真菌分子。也许使用这个有味道的比喻并不恰当,但同样,它充满联想。
我想说的是,这本书里看似随性甚至有些任意的排篇布局,是一剂引发联想的偏方。
Clive James于2021年去世。去世之前饱受疾病困扰,白血病、深静脉血栓对于他来说仿佛缓刑。就在他最后的医院时光中,陪伴他的人们想到最多的是他无处不在的幽默感。他凌晨三点的笑话几乎让所有急诊人员笑中带泪,病痛如常客,他唯一要求的是多带些书来给他。
《文化失忆》自2007年出版以来,就是畅销榜常客。很多读者慕名阅读,却又被“无序”劝退。大言不惭地说,以我的积累,本不应当在拿到这本书、翻开目录时腿软的。可我还是注定地,迷乱于连听都没有听过的名字,更糟的,迷惑于熟悉的名字,以及完全陌生的故事。
就拿瓦尔特•本雅明来说吧。这个如鼹鼠矮胖的男人,游荡于城市的拱形建筑,“游荡者”的形象几乎贯穿了社会理论研究范畴。更别说那本著名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带来的学术震撼了。可我翻开这本书,本不期望他为我呈现什么不同的见地,因为本雅明已然足够“大牌”,还会有什么别的“爆料”吗?
当然有,Clive是如此评价本雅明的:
另一方面,即使是在为报纸撰稿,本雅明的文章写得也像要拿个博士学位一般。如果能安全逃离,或许他将不得不改变写作风格,这肯定是件好事。哀叹他本可以多创造多少杰作,你就不得不无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他写得其实已经够多了。找一篇本雅明的文章,再把它和另一篇,比如阿尔弗雷德·波尔加的—并排放一起。本雅明的文章里,能穿透迷雾的真知灼见实在不多。有些观点确实独树一帜,但它们全都需要透透气。波尔加的文章通篇全是观点,其风格便是以最简洁的方式将所有观点连在一起。本雅明对巴黎的爱真切动人,但是他关于巴黎所说的一切,与新闻记者雅内·弗兰纳在一篇新闻报道中所做的丰富观察相比,与历史学家理查德·科布某篇文章中的一个段落相比,难道不显得单薄吗?
他说“本雅明的文章里,能穿透迷雾的真知灼见实在不多”;还说“有些观点确实独树一帜,但它们全都需要透透气。”那么他是如何看待那本神作《机器复制时代的艺术》的呢?
本雅明宣称,一件艺术品如果被复制,那么将会失去其“灵晕。将这句话进行合理延伸,其蕴含意义便是,独一无二的画作有“灵晕”,而可以被复制数百万份的照片则不可能有“灵晕”。在洛杉矶的一个下午,我对这一诱人的概念有了自己的定论。那是在拍摄间歇的休息时间,多年来我已经学会应该把这些时间用于自我提升,而不是躺下来祈祷收工那是在盖蒂博物馆(彼时还是在马利布),我偶然看到了温特哈尔特所绘的塞恩维特根斯坦家族的一位公主的肖像,画面华丽而冰冷。这幅画挂在墙上,公主凝望着卡特琳娜岛方向的大海,一副我能买下整个岛的神情。她是纳粹德国空军一位首屈一指的夜间战斗机飞行员的祖先,自然引发了我的兴趣。她有身世背景,死后应该也不乏故事:她是个媚人心魂的绝色尤物。至少温特哈尔特设法让我们相信这一点,或者他也在努力使公主相信,这样他也算对得起酬金。但它只不过是一幅寻常的肖像画,与另一位贵族的忠实仆人,宫廷画师马卡特笔下的圣徒形象颇为相似,只不过人物身上的光线画得亮一些罢了。毫无疑问,这幅画的标价肯定上百万,但这样的人物却比比皆是。后来我返回旅馆,翻看约翰·科巴尔美妙绝伦的咖啡桌相册《好莱坞摄影大师的艺术》。当翻到惠迪·谢弗为丽塔·海沃思拍的照片,我又一次沉醉于其简约绚烂的风格。塞恩-特根斯坦家族的公主看起来很漂亮,但如果谈及“灵晕”,从这个词的任何意义上来说,她与这位电影明星都相差太远。哪个是画的,哪个是拍的?本雅明收集了不少精美的书,即便他没法去读:它们不过是复制的艺术品,可是如果不是因为“灵晕”,又为何轻抚它们?每当本雅明越过自己对相关细节的感受,读者自己对相关细节的感受就会在他的抽象理论中打出洞来。他的结论总是脱不开那一套形而上学词汇,这对他的名声是好事,对这个世界整体的大脑健康来说却是不幸的。
我不得不佩服他语言的幽默,也沉溺其中,哪怕我有时会为他天马行空地引用他人的典故摸不着头脑,任它们像归鸟在天空各自裂出痕迹。而他对本雅明的评价,尽管充满争议,但理由充分、不容置喙。
如果你决定翻开这本书了,就不必再纠缠于他跳跃的思维,为你的小脑袋瓜带来的空白了。你需要做好准备,因为《文化失忆》本质上是私人的,Clive用四十年时间来写作,慢慢意识到这本书应该要忠实于他的人生格局,于是“…那就不可能有任何格局可言”,他对各类书籍和人物所做的“注解”,原本也是被寄予酝酿成“宏大计划”的胚胎,“但我总觉得其中有些注解只适合更宏大的写作计划,要留待将来之用,或许是在我生命将尽之际。然而,那个终点已经清晰可见,我开始接受这样一种可能性:或许根本不存在什么宏大计划。”
很明显地,这本书里有那些差一点成为宏大计划的小小种子,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每一篇评价中藏着那么多的细节可供推敲,也解释了为何我说他的文字中充满了无序的联想。阅读书中文字,你只是在前奏上按下了loop,如果你愿意,你将得以永恒享受“未完成”。
只是,我们终究追求“完成”,认为“完成”等同于“完美”。
我想说的还有很多,但我也决议让它“未完成”。因为Clive James已经在引言中足够坦诚,以这一段作为结束是再好不过的了。
现代历史已经给了我们足够多的警告,不能把简化之物看作是真实。极权对无辜的人施暴,背后的动力就是意识形态,而意识形态难道不正是草率拼凑之物吗?随着将思考整合起来的时机愈发成熟,我也形成了一个看法:必须避免草率拼凑。
所以,本书的主旨就是如何避免这样的结果。如果我写作得法,那么表面的随意无序中也会产生主题,让这部作品明白易懂。但阅读本书无疑会令人难以平静。书中的故事属于那些让人惶惶不可终日的岁月,即便是对我们这些有幸置身事外的人来说。绵密的文本之中也穿插了我自己相对幸运的人生中的某些直接经验,但愿后者能多少缓解阅读之难,但我并不想为此开脱。如果这本书不难读,那么它也不可能真实。
2021年11月,Clive James病逝,《纽约客》刊载了一篇悼念,末尾如此写到:
He made you laugh; he made you think; he made you feel—and then he made you laugh again, at the limits of your own thoughts to articulate your feelings, compared with his fluent capacity for articulating his. He remains a model, the Incomparable Clive, alive in every phrase. Now we’ve lost him. But he won’t be gone long.
“他使你笑,使你思考,使你感受——然后他再度引发笑意,同他高超地对自己感觉的把握中,你在你思维的极限里得以顺畅地表达你的感觉。他永远都是楷模,是“无可比拟的克里夫”,他在每段文字中生龙活虎。如今我们失去了他,但他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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