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07-30 19:27:51 | 作者:一瓢水云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14次
(一)从一个比喻开始
花季之后便是雨季。人生一切的浪漫哀愁、嬉笑悲伤尽在这里。
这个季节的你怎会不想表达呢?如果不是被压制了什么的话。相信你有时候真会有冲动,迫不及待地想抱着日记本,偷偷踅进语文老师的办公室,结结巴巴地问老师,怎样写好文章。
你终于忍住了,因为你也觉得这个问题太大,别说语文老师不是莫言、余华,就算有那样的大才,也不能两三句话就醍醐灌顶;就算偶有启发,也不能立竿见影。偶像剧看多了的你,就在幻想了,假如语文老师非常年轻帅气或者漂亮该多好呀,那我就天天去磨蹭一会儿,不管他(她)讲的有没有用……看,这个季节的人就是喜欢做梦。
好了,醒醒吧!现在呢,你翻开了这篇文章,那我们也算有了缘分。我想借此用一个小小的,经常被人忽视的技巧回答你吧——嗯,也许,可以从写好一个比喻开始。
你没有听错,就是那个,考试中送分给你的、最最简单的“比喻、拟人手法”中的比喻,那个你的作文中经常出现,又似乎毫不起眼、除了多占了几个字的空间别无他用的“比喻”。不过,你该明白的是,比喻是有不同境界的。
白云像棉絮一样,堆在天空。
(常见于小学、初中生作文,如果高中生这么写就让人鄙视了)
她身体蜷缩着,像一只倒干了粮食的瘪口袋,又像一只钻出了飞蛾的空茧壳。
(能助人想象,却留不下印象,且意蕴不丰,也不美。常见于文学杂志,一般作者都自我感觉良好,好吧,据舒明月说,这是莫言写的。我查证了,莫言的《蛙》)
他的笑声像一串鞭炮上面炸的稀碎的小红布条子,跳在空中蹦回到他脸上,抽打他的面颊。
(新奇,过目不忘;意丰,言犹未尽。这是高手,这是高手!)
以上选句参考了舒明月的文章,在此谢过。
最后这一个比喻,如果你读过张爱玲,就会马上识别出来。这种干笑,苦笑,还必须大笑出来的情形,谁能写得动人心魄?现当代文坛,除了她,再剩不下几人。
第一个比喻,为什么不能打动人呢?难道比喻得不像吗?不,太像了。颜色、形状、质地,给人的感觉,都像。相似点太多,反而不能引发读者想象,索然无味。所以要博人眼球,相似点要有,但越少越好。而且,这个相似点,尽量不要是目之能及的东西,要以情感的相似为佳。比如,“40岁的爱情像一场温暖的雪崩”,你看,为什么是温暖的雪崩?40岁了,没有找到爱情,一定是会把自己牢牢封锁起来,冷若冰霜,拒人千里,对吧?忽然遇到了对的人了,那种彻人心脾的温暖,从内向外融化了雪山。那这个人是什么状态,你想去吧。
情感相似点,是最能打动人的。倘若此处并无情感的要素,那至少也要有事理,能让人掩卷沉思,比如上面的第二句,如果修改成“征粮队叫嚣着横行了半日,终于走了,她蜷缩在炕头,像极了那只被倒干了粮食的口袋”,和具体的语境发生关联,就蕴含着“苛政猛于虎”的事理,就比原来的有意思多了。钱钟书是这方面的高手,比如他写的“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令人错愕继而思考,继而会心一笑。
“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咱就重点学习张爱玲的比喻。张氏比喻独树一帜,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去翻她的诸多集子。像“她坐在栏干上……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哄哄,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诸如此类,俯拾皆是。她的比喻如此抓人,最重要的就是把力气花在人物的感觉上,努力在情绪上剪裁,斟酌,表现。特德·休斯说:“一个比喻就仿佛是一个小谜语。当我说:“他的头发像一只粗糙的椰子上的乱毛”,会刺激你的想象力给出答案。你被迫更仔细地观察、思考、区分,并因你的发现而吃惊——所有这些,都让你最终的印象更有力、更生动。” 我为什么建议你先练习比喻?不要轻视这个小小的技巧,它需要你向着内心生长,捕捉自己的感受,这正是写文章最重要的东西,也是这个时代的人最缺乏的东西。
我曾给学生做过这样的练习,高中生,冬天里在宿舍早起上自习,那种感觉,我相信学生是刻骨铭心的。但是你问他,他急忙向外表达,就只有说“困啊!”“不想起床啊!”这样贫乏的语言。于是我让他安静下来,跟自己对话,让情绪流动起来,慢慢品味。一个早晨之后写给我看。
有写力不从心者:“铃声一惊一乍的,冲动会把沉重的身体扯起来,身体却如不倒翁一般左一下右一下,又如千斤大鼎把自己坠下,一头栽到床上。”
有从内而外散发着懒惰的:“我皱了皱眉,又缩回被子里,左滚右滚,把自己卷成了一个厚厚的蚕茧,头脚紧缩进去,不想成蝶。”
当然也有满腔热血的:“一声激昂的号角声划过长空,像把黑暗撕出一道口子。……蔚蓝的天空像一片汪洋大海,浩瀚无垠。”
经常做这样的练习,你会慢慢变得敏锐。不要小看这一点点的变化,伟大的天才最重要的特征是什么?创造力和感受力。感受力,大多取决于这种敏感。
当你初步拥有了这种敏锐的感受力,便可以再尝试着把视、听、触、嗅的感官打通,在比喻中体现出来。这就是我们常说的“通感”。我记得那年高三前发暑假作业,各科一共要发上百张卷子,从前排向后传,哗啦哗啦白浪翻滚。我让学生不要说话,手里传卷的动作也不要停下,但是用耳朵听,捕捉心中的感受。
学生要上高三了,自然很激动,有人写道:“我站在悬崖边,底下是怒涛霜雪”。也有人很平静,写道:“我看到了滔天的巨浪,但是终归要风平浪静。”我进一步启发他们:“各种感官打通?”有学生写道:“一个浪一个浪打过来,夹着遥远的太平洋的热风,我闻到了无数只眼睛注视下燃烧起来的焦燥,在这个午后打湿了我的胸襟。”
写比喻不但要求你敏锐,多感,还要求你涉猎音乐、美术、戏剧、绘画等等多种艺术门类,这样才能培养起丰富的联想、想象能力。怎么样,是不是大有乾坤?我猜想,你也许会在一片喧闹之中,读到了我以上的文字,只要你的心倏然一动,我们就算心灵相通了。让我用这样的句子来描述你现在的情形吧:
“你的眼睛不自觉地向上望,好像整个人飞入了蓝色画布一样安静的天空,周遭的喧哗都成了遥远大地上碎花布纹的背景,反射着夏日闪耀的金光。”
(二)五觉联动,六根生慧
练习比喻,是刚刚入门,又是可以终身追求的入门功夫。我正寻思接下来再说点啥,美丽大方的邬编辑微信我道:“赵老师,请您给学生谈谈人的五种感觉?”
我问道:“您指的是‘视听触味嗅’这些吗?”
屏幕蹦出一个表情包——中分头、草绿色衣服的女子托着脸腮一个劲点头。
我心里默念:“真的要谈这个吗?”,揉了揉眼,屏幕上那个草绿色的女子头点得依然很有节奏。
这真是一个很难讲的问题。难就难在,它一直被浅表化地用于实际操作层面,在学生们心中根深蒂固。你回忆,是不是这样:大概三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就给你讲了吧?再不成,四、五年级网课班里,老师是不是兴奋地在屏幕那边大喊大叫:“宝贝们,学到了没有?描写要用到我们全部的感官,视觉、听觉、触觉……”初中老师则板脸敲黑板:“描写景物啊,要分析什么?我说了多少遍,看看有没有从‘视听触味嗅’的角度,猪脑子吗,记不住?!”
看到了没?它早就被简单化地归纳为一句阅读或写作使用的程式口诀,变成用于对付考试题目的“模板”,从小学一直到高中,反复出现于语文课上,实际带来的结果反而是,学生对它们有了些厌恶,敬而远之,很少有人会再去深刻地体会它,找到真正掌握它的途径。
这么多年来,我的印象里,似乎大多数讲这个的人,他自身都没能做到随时把自己打开,“联通五种感觉,体察人间百味”,却一定要谆谆教导他人。想来,邬编一定是对此问题也思索良多,所以才想听听我的看法,邬编定是打心里认为:赵老师可非同一般,定不会将小学三年级的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再抖搂一遍——且让我这么臭不要脸地遐想。
01问题出在哪里?
假若你就仅仅出于考试目的去识记它,背诵它,哪怕你也真的会依样画葫芦地“运用它”,你写出来的文字也很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因为这样照猫画虎的文字终究是缺乏灵魂的,没灵气,没创意,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隔着什么呢?根本上讲,就是写东西这人本身的“五觉”不是展开着的,不是联通着的。这些年,很多地方的教学变成“教考试”,而学生对生活到底有没有切实感受,关心的人越来越少。从老师到学生,浸泡在书山题海,对周遭的生活“熟视无睹,充耳不闻,食不甘味,香臭不分,麻木不仁”,真是一点都不算乱讲。
我曾问过班里学生,教学楼里的直饮水好不好喝?挤眉弄眼地回答:“难喝死了。”我又追问:“那是一种什么味道?”“苦苦的,涩涩的。”
有的“土豪”直接表示从来不喝,只买小店里的苏打水。于是我布置一个任务:每人一杯直饮水,分多次喝下,慢慢品味,写出自己的感觉。班里那几个“土豪”,可能从来没有想过要喝这种东西,跟喝了尿一样,就差没呕出去。
各种奇形怪状的丑异表演过后,有的写道:“嗓子里像塞了一块煮了很久的抹布,咽下去的时候,嘴里还残留着一种食物放馊了的味道。”
有的写道:“喝的时候好像闻到一个多日不洗澡的大汉睡过的草席子。”有的竟然写:“好像嘴里含过一块生铁,牙齿缝儿里总留着一股铁锈味。”也有的人写:“喝的时候越发想家,想念妈妈泡的奶茶。直饮水的味道其实是让人珍惜的味道。”
你看,雨季到底还是充满诗意的。就算被压制了一些什么,只要教师肯“浪费”点时间,少谈一点“考试”,和学生一起浪漫,一起哀愁,很多东西都容易被激发出来。但如果人生的这个阶段,整个下来没有经过几次这样的教育,等他们到了工作岗位上,如同一枚齿轮被镶嵌到了“隆隆”运转的机器,便很难再有这意趣了。
即便是囿于学校,我们的生活一点都不会缺乏诗意,关键就在于你是否能够对外界,对自然,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己。校园文学里,让人感觉作者的“五觉”一直是打开状态的,我推荐看费滢。来看她写油漆剥落的墙壁:
教室门的上方是一扇田字格的小窗,有限的光线从田字的四个口处映在墙上,污迹与脱落的油漆倒很像从远方藉由光摇曳而来的树影了。
(费滢《东课楼经变》)
如此般语句在费滢的作品中可谓俯拾皆是。当然,赵老师自觉也不差呀,来看俺写的校园晚间跑操的情形:
用不了一会儿,便有一群群纷乱杂沓的脚步声冲出教学区往操场绝尘而去,其间各班军体的喊号声此起彼伏、南腔北调:“啊,啊,啊噢啊”“呀,呀,呀哦呀”“幺,幺,幺噢幺”……然后就是千军万马声嘶力竭地狂喊口号——也是五花八门搅缠在一起的乱词,我一句都听不清。我曾蹲在某栋楼后的花坛里观察一只出来晒月亮的蟾蜍,忽然某军体要将肠子呕出来的嗓音破空杀来,蟾蜍猛听到大气中震颤的敌意,便一动不动,半晌眼睛才轮了一下。
(赵闽东《一只尼采》)
02关键点在哪里?
你是站在一个外围,用“视听触味嗅”这几个字作为工具,去分析某作品的段落,去逼自己写出符合程式的文字;还是从心灵内部通过这几个器官去感觉世界?这是完全不一样的两回事。真正的打开“五觉”,那是诗意奔涌起来的第一步,就如散文家李娟所说的:“眼睛一下子被打开,突然发现了不一样的东西,从来没有领略过的东西。”我们可以总结一句话:视听触味嗅,关键在于“心”。没有“心”的觉醒,“心”之推动,那“五觉”便不会灵动,就堕落成一个问答题的术语。
在“心”的推动下,透过“五觉”的世界会变形。看我的朋友、诗人纪小北写春天:
我们站在花开之中,春天在流动。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都张开翅膀,是欲飞的姿势。
看赵老师写行走在暴雨之中的感觉:
我此时提鞋赤脚跋涉在急流中,路似乎被灌醉了,左右倾斜。
明明是风在流动,或者我们在转动身体,纪小北写“春天在流动”;明明是“我”重心不稳,走路摇晃,我却写成“路似乎被灌醉了,左右倾斜”。春天在流动,实际上是作者的心陶醉在春天里;路左右倾斜,实际上是“我”的心紧张而慌乱。
说到这种变形,首推《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作者菲茨杰拉德,我们来欣赏:
草坪从海滩发足奔向大门,一路奔了有四百来米,跨过日暮、砖径和绚烂的花园——终于奔到房前,像是借助于奔跑的势头,一跃而成绿油油的常青藤继续向上。迎面,一排法式落地窗破绿壁而出,金光闪闪……
怎么样,新不新奇?过不过瘾?这样的句子在他的书里很多,瞧去吧。
我们还可以看到,在“心”的作用下,很多作家笔下的“五觉”互相纠缠一起,界限也不再清晰,这样,笔下的世界往往变幻而又陌生,反倒更有艺术上的大真实。
譬如经常被提到的苏轼佳句“小星闹若沸”,既有听觉,又有视觉;杜甫的“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既有视觉,又有触觉;李贺用“芙蓉泣露香兰笑”写乐声,听觉中又有嗅觉……
还是忍不住引一句菲茨杰拉德:
大地蹒跚着离开太阳,电灯显得更亮,此刻乐队正在奏黄色鸡尾酒会音乐,于是大合唱般的人声又提高了一个音调。
在“心”的这种推动下,颜色可以有温度,声音可以有形象,冷暖可以有重量,气味可以有锋芒。语文老师又要说了,这就叫“通感”呀,也叫“移觉”。没错,总要给这种手法起个名称,不过,名称只是为了方便称呼,我们要明白的是,产生这种“五觉互联”的关键还在于“心”。
03“五觉”加上“心灵”,我想到一个词“六根”。
何谓“六根”?佛教认为,眼是视根,耳是听根,鼻是嗅根,舌是味根,身是触根,意是念虑之根。六根是六种认识世界的能力,六根生慧,下笔便有如神助。“六根”之中,最要紧是“意”,“意者,心之音也”。
你当然就想到了一个词:“六根清净。”人一生,“六根”最“清净”的时候,大概是少年儿童时期。对外界万物充满好奇心,纯粹,无杂念,最接近诗人;多数人长大,好奇心殆尽,俗人一个。
看几个孩子说话,比诗还诗。
土是花儿成长的家。摸一摸,这个字软软的。春天,这个字长出了头发。
(曹世武,8岁《土》)
晚上,我打着手电筒散步。累了就拿它当拐杖,我拄着一束光。
(姜二嫚,6岁《光》)
看着这样的诗,我们只有汗颜了呀!
当然,人并不能总不长大,那么最好是保有一种“成年人的童真”,既了解成年人的世务,又践行一种简单而纯粹的生活,且称之为“六根生慧”罢?这方面,大概要竖汪曾祺为榜样。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汪曾祺《受戒》)
这“心”,除了要保持“童真”,还需要时刻找点“清闲”,忙里偷闲玩会儿!这句话,你们终于爱听了,对不?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闲玩的最大价值在于其没有功利心,而没有功利心就是最大的童真,也是诗意涌动的源头。
从“五觉联动”到“六根生慧”,是否能说,此处是文学与宗教相通的一扇门?
(三)没有诗意的人不懂伤心
你不得不承认,学生们的文笔是泥沙俱下的。有的是真的好,甚至好过老师,这一点都不奇怪,文学史上那些成名作家,哪个不是青年时代就写就代表作?当然更多的是无病呻吟、故弄玄虚,但并不代表这样的作品一无是处,相反很多作品都是未经雕琢的璞玉。
学生写作比起教师写作最大的优势在于他们的纯真的诗意。成年人能够保持这种真诚的几稀。我认为语文教师有一种责任,要能够在一批批优劣参差甚至奇奇怪怪的各种文章中,寻找闪光点,肯定之,斧正之,并指导一条合适的道路。前提是,你也要尽量有一颗少年的心,也要尽量具有那种纯真的诗意。如果没有,你将错过很多优秀的作品,或者错过很可能成为优秀作家的人。
呵呵,理想状态是,最好有一个“长不大”的语文老师,远望一批人走出雨季,又笑看一批人走入雨季,而他,永远在雨里等你。
来看我班王野同学的一篇文章。
日之砂
凌晨五点的山口县,我在一阵温暖的窸窸窣窣声中醒来。
原以为是A起床了,将眼睛觑出条缝窥伺,发现A整个人窝着睡得正酣,白色的被单随着轻微的呼噜慢慢起伏;只有女郎花色的日光敲碎的窗棂,从朱木雕花的缝隙中挤进几股,淌在地上,均匀地在练色的地板上铺了奶黄的一层。细瞧时成缕的日光竟散成一颗一颗的沙砾,成簇地拥在一起,满室的砂相撞,发出细微的静谧的沙沙声。我阖上眼睛小心地挪动,放任自己在这片日光的流沙中溺亡。
我快要睡着的时候,隔床的闹钟响了。A嘟嘟囔囔地关掉尖锐的铃声,又重新把头埋在被里。他突然从床上弹起来,像一只泥鳅。
“……要迟到了!快走!”
我试图询问他是否能听到关于日光的砂子的声音,他含着牙刷,嘴里满是泡沫,模糊不清地回答开什么玩笑。
我闭上眼睛,那声音还在,只是已经模糊不清了,像是刺猬的叫声一类的——。
我重新阐明了我的观点,他把包挂在身上,一手握着门把:
“大概是风吹树叶的声音。”
不是的,不是的。我悄悄地反驳。住所门口的榆树叶的声音,像是吵闹的小孩子或是嬉笑的小痞子;而日光的声音,大概是美好的少女行走在夏天的草坪上时裙子摩擦发出的声音,足够细腻,带着一些温婉的无奈。这是一定不会认错的。
时间尚早,公交车上的人不多。A坐在靠门的位置,正从摄影包里清点器材。他上车的时候看了一眼表,虽然面向我,却应该是对自己说了一句:
“呼……五点四十,应该还赶得上。”
说实话,我只能分清早上的太阳和中午的太阳的区别,并不能分清五点五十五的太阳和六点的太阳到底有什么不同,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当上一个摄影师吧。
小A的对面坐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人,白色的工作制服稍微打着褶。他右手捏着一个咬了一口的包子,稍微垂下头打盹。我不知道他从哪来的,也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但我知道他一定和A是同类。他的眉头蹙着,写满了生活不易,和旁边焦躁地搜索的A如出一辙。我转开眼,不忍再看。公交车在晨露中慢吞吞地挪动,一条乳白色的狗欢快地牵着一双拖鞋在砖砌的路上蹦跳。那双拖鞋正昂首挺胸地顿挫地上下跃动,拽着一个没精打采地打着哈欠的行人。
目的地并不远,距离五点五十五还有五分钟。这真是个好时间,我想着。A把那一大兜子设备全搬了出来,在地上摆了三堆。我帮不上忙,只好绕着广场转悠。
大多店铺还没有开门,远处钴蓝的天空映着,将地渲染成海的水色。商店的橱窗和影壁在棚和不知名的树的掩映下现出如栅栏般的老竹色,柳染的竹叶则是斑驳的光斑。我回身,指给蹲在地上调节器材的A。
“看,竹林。”
他抬起头望了望,毫不在意地重新低下头去。
“你该配一副眼镜了。那是商店的壁纸。”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一群鸽子从屋顶往下滑翔,羽缘是灰色的斑纹,尾巴则是铅色的。相比于鸽子,倒更像是海鸥。那么有海鸥,远处也一定是海了。我似乎听见了汽笛低沉悲伤的鸣唱。
A这次反应稍微大了一点。他推了推眼睛,抬起头用一种诡异的怀疑的目光看着我,用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喂……你还没睡醒吧,那些是鸽子诶。要看海还要半个小时的车程。离这很远。”
我停下来,发现他正在往照片的背面写字。是中原的诗:
“今早一切都顺从于领事馆的旗帜之下,我对锡语广场以及天鼓之外的事一无所知。”
正面是广场附近的一栋像是公馆的建筑,鸽子蹲在屋檐,屋顶竖着一面旗帜。我抬起头,分明没有看见任何旗帜。我开始有点怀疑是自己的视力的问题了。A发现我抬头寻找,得意地“一点点摄影技术啦——”
但是我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这个地方应该是海或者码头——宁静地让人柔软的地方,和领事馆的统治实在是无法联想到一起。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当上一个摄影师吧。但是我还是尝试了。
“‘这样的早晨,迟迟醒来的人民,在塞壬栖居的海里沉溺。’怎么样?”
A反驳地没有丝毫犹豫:
“拜托,这里不是海啦,天上的也不是海鸥,也不会有汽船在这里鸣笛。”
一个半月之后,A突然打电话来。我几乎都能通过声音想象出他兴奋的神态。他的照片拿了首奖。我突然觉得可悲又可笑,清淡的挫败和轻微的麻木稍微笼罩了我。
我表达了祝福,放下电话。金茶的日光从阳台的栅栏上斑斓地闯进来,沉默地晕开。
我很少全文引用学生的文章。准确地说,从来没有。但是这一篇,我很喜欢。
小A能够熟练地掌握摄影技术,随口来两句诗人的句子,但整个人沦为物质的奴仆,吊诡的是,文艺界推崇的还都是这样的作品。真正懂诗的人只能“悄悄地反驳”,最终看日光“沉默地晕开”,轻轻的伤心里含着淡淡的嘲讽,这大概是高二时期的王野的艺术。
去年叶杯初赛,我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整个人震了一下。要在1600字的体量里,用诗的语言讲一个缺乏诗的时代,讲一个现代艺术乃至现代人类的窘境,高二的学生,她是怎么做到的?我马上标为初赛一等奖推荐,且,我认为是我校一等奖备选里的第一名。
班里学生对我说,没看懂。
推荐结果出来之后,我班获得五个一等奖,但是没有《日之砂》,我明白了,也许评委也没看懂。我连“悄悄地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看日光沉默地晕开。
很多人对浙江2021年高考那篇“在树上”的作文争吵个不休,因为毕竟那些怪词是可以查到的,米沃什和麦金泰尔们的名字距离我们只差着一个“百度”。但是,生活的诗意距离麻木的心灵有多远呢?一片汪洋,还是两个马里亚纳海沟?诗意,是打通了口耳眼鼻脑,澄澈了心肝脾肺肾,六根出淤泥而介于“染”与“非染”之间的那道光芒,是纵深跃入光明与黑暗边界的那声清笛。否则,你怎么能够听到日光的声音?你怎么能够看到日光的砂粒?你怎么能够在屏风壁纸的映照下看到竹林?你怎么能在广场看到大海?
我希望诸位不要把写作仅看成一道考试的题目,虽然你们终究是要在考场上面对它。写作实则是对生活敏锐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向着内心生长的人才能敏锐的。很多人对生活已经失去了知觉,也有很多人有自己的知觉,但是不能够真正把这种知觉传递给他人,这很遗憾。我们看王野的文字,为何与大多人不同?就因为她写的是一种感觉,而非客观实际。说看不懂的人,是通过客观实际去看文学的东西,而不是长开对内的眼睛去透视。好的作家的描写,都是把自己的感觉传递给他人。优秀作家的作品,会帮助你变得敏感,比如张爱玲、芥川龙之介等等。二、三流作家的作品才是实打实地写客观。同样是描写外貌,冯骥才有很多作品就是客观的准确和内心的感觉结合去写。比如说,写一个彪形大汉,他除了写其“吃生肉”的细节,还要写“浑身冒着热气”这就是感觉了。没有人真的会浑身冒热气,但是,火力旺盛的人真的给你的感觉是他浑身冒着热气啊!
写作没有客观的真实,所有的东西都是作者感觉的外现。艺术也不是客观的再现,所有的艺术都是表现。王野的作品实际上有意无意地触摸到了这一层。触摸到这一层的人写出来的东西,你读了就会感觉到,他是“会”的。没有触摸到这一层的人,写的东西再好,获了再多的奖,你也依然觉得“不对”。
我不知道诸位在生活中有没有尝试,打开全身毛孔,让五官和五脏一起去感受身边的世界,那真的很奇妙。我曾尝试在夜行的时候舒张五官,放松肢体,夏天的晚风如一个温熟男人的气息,说不清什么地方的那种觥筹交错的声音,随着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烧烤鱼虾的呛人气味跌跌撞撞地冲进身体,那是我经历过的最让人心神不宁的恐惧。在生活中放牧自己,忽而莫名脆弱。
文章里,小A看不到艺术的真实,那不怪他。但如果各类作文大赛的评委看不到,会让一些小作者学会世故,迎合,并将之称为成熟。《日之砂》,同学看不懂,那也正常。评委看不懂,王野肯定会说,那就算了吧,我自己也不懂。然后继续装成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她大概也讲不出太多唬人的道理,她只不过觉得这样很有诗意,很酷。
很有诗意,还不够吗?
这篇文章的评判,定然不会像浙江那篇作文一样,吵得语文界丑态百出。因为没有诗意的人,不会为它的遭遇而伤感失落。
(以上均发表于《全国优秀作文选》,有改动)
【附】李俊颖诗二首
文/李俊颖 点评/赵闽东
红与黑
分数是肇事的凶徒
你是无知的法官
略过蛛丝马迹
却是 欲盖弥彰
把心藏进尸麻袋
强迫意志窒息
任由情感迟钝
开启一场以岁月为赌注的
游戏
谁 将是最后的赢家?
黑夜
小时候 你相信
黑夜是歹徒的眼睛
长大后 你明白
黑夜是灵魂的摇篮
总评:两首小诗,算是李俊颖的涂鸦之作,然而涂得不错。比较喜欢这种自然而然的诗意,没有过多的雕饰。意象简洁,譬如《红与黑》就是学习生活中最常见的,黑色答案,红色批改的分数。然而,提炼出的意象就触目惊心。作为教师的我这些年笔下画出了多少红色分值,恐怕难以计算了,但是从来都没有从“红与黑”的意象上去总结提炼过。
作为没怎么写过新诗的人,她一触笔,就凭借比较厚实的文学积淀和审美,来得像模像样,譬如诗歌的现代性,着力于内心的矛盾,如《红与黑》;譬如在抒情上有自觉的克制。她对文学的美有一种直觉,虽然缺乏理论学习。在一个具备多种可能性的年纪,什么都去写一点,玩一玩,谁说这不是最好的学习态度呢。
我一向觉得,在语文教育里非常缺乏诗教,虽然,我们一向自诩为诗歌的国度。只要诗歌教学是指向考试,就一点诗情画意全无,最近一些模拟卷考了一些现代诗,被吐槽得不要不要的。那考的还不是当代新诗呢,当代的更没有办法考了。但是,如果越来越多的人能读一点新诗,社会一定会更加心平气和一些,对吧?这才该是语文的功用之一,对吧?
【附】赵闽东新诗三首
海边瑜伽
女人在沙滩上瑜伽
浪花澎湃于铅灰之天上
莲华开落,落复开
她翻成白鹤
双眼在坚硬的长腿下注视
一双细小的黑色翅膀
翅膀纹在小小儿子的背上
背太薄,翅膀像两枚树叶
树叶在浪里翻飞
鹅卵石再圆滑也是
生活玩弄后的弃子,还有
那么多孤独的贝壳,锐利
灵魂都空着
海水还不停地怒吼什么呢
浪打湿了一群海鸥的尾翼
炮击后的礁石们遍体鳞伤
但它沉睡一晚世上便百年了
男孩的胸背什么时候宽厚
翅膀什么时候拔出体外
什么时候飞出单亲家庭的怀抱
向天空伸出一根骨节鲜明的中指
大海究竟在怒吼什么呢
一声在晨雾里
一声到了黄昏
一句卷走了春夏
一句触摸了星辰
练瑜伽的妈妈轻脚走进浪里
再一次翻飞白鹤的姿势
儿子在她的双翅下欢腾
已觉垂天之翼下
一小片阴凉
蝉躁
点燃夏天的时候蝉躁浸透每个角落树梢,草坪飞鸟翻飞的双翼塔吊擎天的独钩清风,热浪煮沸的八卦头条考场旋转的吊扇中诗经,楚辞唐宋元明清你少年的池塘边榕树上中年床头孤寂的香烟老年,幽静的秋山与世界和解
那种特立独行的音质你爱上它的时候黄叶已落满荒原早年烦恼它搅乱思路现在你爱听它唱:知了知了人生没那么多要追寻的因缘
暴风雨之夜
我看不清空中的呐喊
地在天上
裤管悬腰,双腿青紫
大浪潮汐,方向无所不在
风和日丽,一切都能安睡
我想吼叫,却不许张嘴
暴风雨终于来了
我嘶哑的声音早被争先恐后的应和
淹没
早知如此
我宁愿化为一滴倔强的泪水
静静地拥抱这燥热的土地
用刹那的轰鸣
震碎纯纯粹粹的卑微
而我此时提鞋赤脚跋涉在急流中
路似乎被灌醉了,左右倾斜
我腾不出手抵挡试图强奸耳朵的怪叫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黑暗中狞笑着的
钉子
(发表于《安徽诗人》有改动)
【练习】
1.搜集比喻句。和你的死党们一起制作比喻句卡片,拿到班里挂在走廊或者黑板报墙壁下,接受同学们的检阅。规则可以自己制定,比如,每个人制作5个卡片,每个卡片上最多写4句等等。请班级里的同学给你们的卡片打分。甚至,成立一个专写比喻句的社团都不过分。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搞这么声势浩大的活动,也可以自己静悄悄地搜集,发在微博、知乎等平台上。如果你觉得这样也太闹腾,那么,有道云笔记、幕布、印象笔记上建立自己的比喻句库,这样总行了吧?
2.尝试打开自己的“五觉”。某个安静的夜晚,你走在校园里、小区里或者公园里、大街上,总之,尽可能把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释放开,感受周遭的一切涌入身体的那种感觉。写一点记录。不知道你们会怎样,我尝试过,害怕了。
3.写一首诗歌。某个情境下,发觉自己心潮澎湃,赶紧写几个脑海里蹦出来的词语,前后联系先不管,先写下来,然后连词成句,最后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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