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11-02 09:40:19 | 作者:李白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19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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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初见
印象中,第一次见到我女友是入学后三个月。
我跟人讲自己的故事时,很少提这件发生在2003,那件发生在2007,只会告诉他们高三做了什么,大四做了什么。好比史书上讲,汉武帝天汉二年,太史公遭遇宫刑,然后写了本叫《史记》的书。大学,高中就是我的纪年,那时候遇见过谁,做过什么错事,烟消云散与此时无关,彼时的我也与现在的我无关,一切既往不咎,想找我算账,我也概不承认,所有事都可以重头再来。据说崇祯皇帝吊死煤山后,朝鲜还用着大明年号直到日本侵略,朝鲜人墓碑都刻着“明崇祯后XX年”,我想,用这样的模式来记录自己的生平,岂不是很有历史感?
那天我和小黑参加的社团有活动,三岔口集合,到南山去野游。其实大学的社团很没有意思,不是花钱聚餐,就是组织春游夏游秋游冬游,跟古代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似的,整天正事不干,不关心世界局势,社会动荡,竟琢磨怎么吃喝玩乐,我很烦这种东西。但是小黑说有两个高年级的学姐也要参加,他上次见过,一个声甜如蜜,一个腿长一米。我决定放下原则。
社长是大三的,小平头,圆眼镜,虎背熊腰,看起来不像好人。他站在板凳上,卷了本书当扩音器,声如洪钟,不知道的还以为有贼偷了他家老母鸡。我老觉得他收人没有门槛,只要带着胳膊腿儿来就收。他私下跟我讲,其实社团门槛老高了,新来的人像你一样优秀的能有几个?剩下的要不像你学姐那样能撑起门面,要不就是和老成员谁谁谁沾亲带故,能不收吗?后来我发现,他跟每个新人都说,像你一样优秀的能有几个?我才明白他为什么能混上社长,混蛋和不要脸的人总能混到高位。
工作之后接手的第一单生意,在酒桌上和对方谈判,我把白酒当水喝,陪笑脸,装孙子,夸公司的业务能力和各项成绩。对方老总是五十多岁的大胖子,一样小平头,圆眼镜,虎背熊腰,看起来不像好人。人就是老看不得别人好,看着我喝酒他很开心,笑得像个傻子。他拍着我肩膀讲,小伙子可真是个人才,这社会上,像你一样优秀的能有几个?当时我脑海中就回想起当年的社长,心想,妈的,又来个职业骗子。老总指着刚倒满的白酒,大概有三两,说:“今天咱们聊得很投缘,很开心,这个单子就给你们公司。来来来,满饮此杯,就当为这次成功合作提前庆功。”
我借故去洗手间,给老王打电话,问:“我看这孙子很不爽,想端起那杯酒浇到他的头上,这事儿能准吗?”
老王说:“钱不重要,少个朋友多个敌人也不重要,只要你心里能平衡,我不拦着。”
我挂了电话,回去陪着笑把酒饮尽。后来这单还是吹了,我上了生动的一课,以后谁再夸我,就觉得他肯定是要灌醉我,不但要灌我而且还没打算和我合作,所以在醉倒之前玩儿命灌他。
南山风景如画的向阳坡,大群人或站或坐或躺在草上风里,唱歌的学姐穿着白丝袜,绵软洁白,好像是云彩做成的。她喷洒着茉莉花香水,风吹过,整个南山都是这种淡香。小黑心静如水,平时只打游戏,上课目不斜视,好像入定老僧,丁文李木和我总以为没有什么能长久地吸引小黑的注意,他心有激雷而面如平湖,万般皆过眼云烟。但那时候他的眼睛也直了,像盏雷达,自动追踪着学姐的方位,喉咙里不时发出类似发情野兽的咕噜声。我感觉瘆得慌,害怕他下一刻就脱缰而去,红着眼,留着口水,把学姐扑倒在地,所以紧紧拽住他的衣服。
我把这事告诉李木和丁文,三个人一致认为小黑也是凡人,至少生理上和正常人没有差别。还得出结论,妓女小曲儿唱得再好终究要卖身,和尚佛经读得再精熟早晚要还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切都符合自然规律,存在即合理。
过了不久,小黑已经蹲在地上,双手双脚着地,情况马上失控。我当机立断,拖着他离开人群,到远处长满松树的另一面山坡抽烟,两根烟后,小黑恢复如常。
烟雾缭绕着升起,在烟味,学姐的香味,花香,草香,水汽之外我嗅到了另外的味道,一如在六楼的阳台上闻到空气流转,天色青青,能预感到大雨将至,大事将生。打开天眼,顺着这种味道的踪迹慢慢移动目光,透过小黑枝杈横生的乱发,在杂乱如同马匹的人群中,我看到了将来的女友。
后来,我向小黑讲起那种感觉,说我看见她站在人群中,风从四面八方向那里汇聚,然后才注视她,走向她,开始新的生活。小黑说我只是单纯看中了她的美色,就跟后来能同样在人群中找到杨絮一样,美女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我的天眼只能看到书中的神鬼和远方的漂亮姑娘,所谓天眼仅仅是荷尔蒙发作,或者叫做“兽性”更贴切。
我女友站在那里,穿着J大校服,我注意到她的眼睛。校服真是神奇的东西,跟模特身上的服装形成完美对立,黑色裤子肥大异常,白色长袖外套铺天盖地,J大的校徽在她左胸闪闪发亮,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情况。人都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癖好,看着女友身上的校服,总想走过去拉开她的拉链,看看里面除了明月朗照外还有什么其他山水。后来我俩相好,在月牙湖最隐秘的树林边,在情人谷幽深的冬青丛里,我一次次掀开她的衣服,研究能引起战争、动乱、情杀、强奸、交易、心跳、脸红的结构,但是很少再有心满意足的感觉,总觉得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在南山的风里傻笑着,嘴唇红的,薄的,快咧到了后脑勺,露出贝壳般洁白的牙齿,鼻子上,额头上蹙出细细浅纹。如果我被缩小千倍,放到这些浅纹中间,会看到群山万岭,沟壑纵横,但路面却出奇的平坦洁白,如同结冰的河流。我想,李白苏轼就是爬过了这些山,翻过蜀道,带着酒拿着剑,一路招摇撞骗闯进长安汴梁,写下那些能付异性按摩账单的好诗好词。我翻过我女友的山丘,是不是也能加入他们的行列,动动手指就能让姑娘们心肠寸断意兴阑珊?
我扔下小黑,拨开挡在身前的人群,心中充满警察抓小偷的正义感使命感,肆无忌惮,不经思考走到她面前,问:“你相不相信缘分?猴子能跳下树变成人,而四条腿的狗,狮子,长两个翅膀的鸟不能,这都和我今天从宿舍里出来,没有缘由地爬上山坡,走两条大路,一条小路,带着小阳春的风,出现在你面前,跟你聊这个话题,没有什么道理好讲,命中注定,大概就是这样子。”
“滚。”我女友笑着,眼神中没有看见流氓的慌乱。她知道,在由学生构成的队伍里,除了校长,没人敢乱来。
以后的年月里,我多次在姑娘们口中听到“滚”这个字,但始终无法像陈青那样坦然接受,潇洒转身,留给她们单薄身影和头上的残阳如血。一个字能包含太多含义,但在特定的情境下我搞不懂它究竟代表着什么。三十岁那年的南京街头,天上下着很大的雨,路灯昏暗,没有行人,姑娘扔掉手里的伞,也对我大喊,“滚”。雨水淋湿她的头发,顺着额头,滑过眉毛,滑落到脸颊,我清楚地看见她的眼泪,和雨水不一样的透明,银白色。她说“滚”,我无法理解,她究竟是让我一路向西,向北,向南,带着自以为是和被弃如敝履的东西,快速离开她视线能够探及的地方,还是让我转身把她紧紧抱住,吻她的脸,嘴唇,吻干她的泪珠,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温暖她的胸膛?我搞不明白,所以捡起伞伸至她面前,一言未发。
我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写这样一本小说,把自己的想法,感情,经历,挫败,全都包括在内,希望所有人都能看懂,也希望没人能看懂。但是时光荏苒,至今仍未提笔,因为我不知道哪些字组合起来有这么大的力量,能道尽离合悲欢,自己阅历太浅,伤我心和被我伤心的姑娘还不够多,我气数未尽,我的路还长。
“你不能这么果断地拒绝对你心怀爱慕的少年,可能你认为我们还不认识,但从刚才算起,我喜欢你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时间很长,足够潘金莲推开窗户看见西门庆,然后决定下药毒死武大郎。你不是潘金莲,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个武大郎当男朋友,以及他有没有个武松那样喝假酒打老虎的二愣子兄弟,但我想当西门庆,哪怕改天就被人打死。”我说。
后来女友跟我讲,她看到我说话时眼神像壁炉里的火,被风吹动,但坚决燃烧不肯熄灭。就是那个瞬间,她决定这辈子都跟我纠缠在一起,哪怕是流浪街头。
“这儿有很多人你知道吗?”
我点头。
“我很多同学都在你知道吗?”
她是要发动同学来打我吗?我有小黑,两个人一起挨揍,有个伴,所以心里不怎么害怕。我点头。
“你怕丢面子吗?”
高考后第一天,我和陈青彻夜长谈,他说,追姑娘就好像做买卖,唱十首情歌,写百封情书,说千句晚安,万句废话,只为有一天能在床上听到她的一声呻吟。贱买贵卖就能赚钱,何况没有本钱?不要怕丢脸,哪怕让你跪着呢,生意嘛,不寒碜。这句话和后来老陈醉得昏死之前说的那句“男人要浪漫”一起被我当做至理名言。所以我摇头。
“去唱首歌吧,唱好了我告诉你我的名字。”
我羡慕丁文,我宁愿像他那样连续三年早起,去买早餐,陪女朋友上自习,不睡懒觉,不留空闲时间看书,用真心感动她。但是欲速则不达,感情上少有一夜暴富的可能。
我真不怕丢面子,小时候就曾立下远大志向,决心拯救人类。时至今日还有这样的野心,渴望有天能坐在高台之上,台下是万千观众,他们专心听我扯淡,吹牛逼,表情丰富,内心躁动。即使诽我,怨我,怒我,不理解我,想杀了我,都无所谓。我会给他们勾画出不同的世界观,告诉他们,遇见事情,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的脑袋就是奇特,里面是均匀密实的红土,润雨飘落,茶叶生长,摘走它们用开水沏好,泛出苦涩的味道。所以即使我很害怕在很多人面前讲话,也会逼自己站到那个位置,双腿打颤,目光深远,口无遮拦。次数多了,面子丢干净了,裸奔惯了,返璞归真,爬上树,重新变回猴子,淡然目视整个世界。
但唱歌真的不行,我身上背负着诅咒,从小就五音不全,什么乐器经过我手寿命就不长。小时候,陈青想学学吉他,从摊儿上淘来本入门书籍,然后同时开工三本小说,硬生生攒出一把吉他,法丽达的,音箱不是压缩木屑,而是整块木板,钢线黄铜精镀,做工一流。我也是从那时起才明白,要把写小说当主业会饿死人,陈青将来投笔从商是对的。在他抱姑娘的空闲时间,我照着书弹,一夜之间,音箱的木板上就出现了细密的裂纹,陈青没留意,照常弹奏,吉他应声碎裂。后来在小学,初中,我又分别尝试过二胡和钢琴,它们都以类似的形式遭受创伤,钢琴还好,返厂大修两周,总算还能用。二胡修好没几天,碰巧校长的老母亲去世,教音乐的老杨带着这把二胡出席,被安排拉一首《江河水》渲染哀伤气氛。老杨早年是当地“夕阳红传统民乐团”的首席二胡演奏手,退休之后,儿子吃喝嫖赌挥霍完了养老钱,只好在我们初中任教音乐老师,除此之外还接各种嫁娶婚葬的活儿。葬礼上,水晶棺里的校长老母亲面色安详地躺着,老王敬献花圈挽联之后,在棺材前从容坐定,双腿摆正,挺起腰身,左手虎口握杆,拇指弯曲,掌心悬空,一派大师风范。校长披麻戴孝,领着家里的男女老幼跪在堂前,泪水盈眶。老杨想起自己二十年前就没了的老父亲,悲从中来,右手蝴蝶穿花,二胡声腾空而起。一曲结束,他发现所有人都面露异色,尤其是校长,脸都绿了,从牙缝里憋出句话:“老杨你先回去”。老杨想,这曲子自己拉了多少回了,闭上眼睛,关上耳朵也不可能出丝毫差错,心里很是纳闷。过了阵子,他拿到葬礼的CD,仔细研究,到他拉二胡那段,画面上校长涕泗纵横,自己神采飞扬,背景音乐很欢快,节奏紧张激扬,怎么听怎么像《赛马》,老杨脸也绿了。从那开始,老杨拒绝我再触碰任何乐器,口琴都不行。
以前我总认为诗词就是诗词,和歌是两码事,应该吟咏狂啸才是。后来读俞文豹的《吹剑续录》,里面说:“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我才知道词是能唱的。纵极想象,脑海里,宜春院头牌小桃红面带轻纱,捧了琵琶出来,手指叮叮当当,蝶恋花的曲子就绕梁而上,然后柔柔地请苏轼填词。老苏闻着满屋甜香,酒酣胸热,提笔就写:“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小桃红和老鸨的脸一定和那天的校长是一样的绿色。我对音乐的感觉大抵如此。
看了看未来女友的眼睛,我头也不回地走向学姐的位置。远处,河边的杨柳枝叶枯黄开始凋落,人群乱糟糟得像散落的羊群。我竖起耳朵,风中传来这样的声音:
“再见了心爱的梦中女孩
我将要去远方寻找未来
假如我有一天荣归故里
再到你窗外诉说情怀
再见了心爱的梦中女孩
对着你的影子说声珍重
假如我永远不再回来
就让月亮守在你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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