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记

　　陈明最近觉得浑身难受，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而且日渐消瘦，大家都劝他去做个体检，可他总是说：好好好 。却依然无动于衷。

　　陈明知道，像他这个年龄去体检，结果无非是两种：一种是死不了的病，一种是治不了的病。去年兄弟单位的小刘，才四十出头，平时生龙活虎，看不出啥毛病，有那么一阵子时间不见，听说体检时发现肺癌晚期，折腾了一年，还是走了，人也没了，钱也没了。

　　上个月，同一部门的小朱，胰腺癌晚期，昨天去探望他，躺在床上瑟瑟发抖，只有听到吸气的声音，没有听到呼气的声音，心中不禁泛起阵阵悲悯。好端端的一个人，TMD说倒下就倒下了，就是一棵树活个四五十年你至少还要砍它那么三五十斧才能倒下。

　　这人的命真是贱，好不容易找个情投意合的对象，急匆匆播下了种子，幸运的能在母亲子宫里发芽了，还要隔三差五去医院做各种产检。终于九个月多了，要生出来还是要剖出来，还得鬼门关上再走一趟，搞不好母子都出不来了。这小生命能生出来了已经是个奇迹，活下来更是个奇迹。喂他吃，吃多了吐，吃少了闹，吃错了拉，吃偏了营养不全，吃太好了肥胖，吃太差瘦不拉叽。不会走的时候，要牵着他走，好不容易会走了，又怕走丢了、绊倒了，再大点，又怕走错路。这还不算，各种传染性疾病轮流上阵，感冒、肝炎、脑膜炎、肺结核、禽流感、HIV、SARS……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能活下来，命都是捡来的。

　　陈明越来越觉得人生是一趟探险旅行，而且踏出的每个脚步都无法返回，也容不得你去细思慢虑，每个时间点走多少步都是固定的。九年义务教育，高中，大学，工作，结婚，生子，退休，养老，一眼望到老，真得体会不到一丁点儿乐趣，若是有，也是暂时苦中作乐罢了。

　　陈明还是拗不过家人，还是去做了个全身体检。报告还没出来的那几天，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身体不对劲，没想到墨非定律在他身上应验了。当医生告诉了他的病情之后，他出奇的平静，连医生都不敢确定眼前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其实，医生哪里知道陈明心中的苦楚，他上有老，下有小，每个月还要按时被房贷、信用卡摁在地上揭几层皮，早已麻木不仁了，这点痛对他来说是一种释放。

　　陈明也没有像医生想象中的那样——跌跌撞撞地走出医院或者是大哭一场。他没有径直回家，而是在医院门口小卖部买了包烟，一只打火机，走到对面的公园里，他轻轻地坐下来，点燃了一根烟，长长吸了一口，再慢慢地从鼻孔里冒出。这种感觉阔别了十年了，他本来可以抽烟，但是有了孩子后，他把烟戒了。现在再抽起来，感觉还是那么惬意，就饥饿的婴儿贪婪地吮吸着母乳般的惬意。他饿得太久了，以至忘记了一盒烟只有二十支。烟盒空了，陈明一下子觉得茫然无措，明明刚才可以寄托的东西瞬间化为乌有。他在拼命寻找刚才遗弃的烟头，捡起来再抽，也不嫌弃。

　　公园里，只有他一个人在专注地抽着烟，没有东张西望，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吞吐烟雾的声音。陈明仿佛忘记了自己得了绝症，也仿佛是想用烟草治愈自己的绝症。

　　陈明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走回家里，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向家人说清自己的病。此刻，他多想把地上一大堆烟头点燃，连同自己化为灰烬，无声无息地走了，就是有人知道了也只能说他与烟头去私奔了。

　　手机再次响起，他挂掉电话，这是他最后一次挂掉别人的电话，以前是因为工作太忙了没空去接，这次是接了不知道要说什么。陈明打开相机，拍了一下死亡通知单——恶性肿瘤晚期，他点开微信朋友圈，写下：来人间一趟不易，有幸苟活四十载，如今要先行解脱。亲们勿念，祝安好！告亲朋好友：人生即苦，莫负喜爱。告家人：我死之后，赶紧烧掉，骨灰赶紧洒了，赶紧忘记，赶紧拥抱新的生活。陈明连同死亡通知书一并发出。

　　发好了朋友圈，陈明起身往家走去，路过公园人工湖，他随手把手机往湖中扔去，毫无眷恋之情，手机和朋友圈里的那些安慰一同沉入湖底。此时，陈明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人到中年，要死就快，别耗尽了一切家财再撤手而去，否则，就是对生命的折磨，对自己的残忍，对家人的不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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