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入眠

　　甲：

　　我不是个喜欢熬夜的人，我有自己的时间表。上午八点钟起床，下午两点钟起床，晚上十点钟睡觉，天天如此，很规律。我也不喜欢喝酒，那种苦涩的味道，我喝多了会受不了。

　　但是今晚我喝了不少酒，已经吐过两次了，还在喝。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凌晨两点一刻。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晚还不睡觉了。我想你也可以猜出来，我遇到了一些麻烦。

　　我失恋了。

　　以前，我的室友失恋的时候，总是抽抽搭搭的，我还会嘲笑他们，说他们不像个爷们儿。可谁想得到呢，当她说出“我们分手吧”的那一刻，我也奔溃地哭了出来，当着她的面，当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路人的面。我甚至还跪了下来，抓住她的手乞求她。可当她大声吼出“滚”的时候，我彻底懵逼了。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怂了，居然还下跪，这可不是求婚，而是求她不要离开我。她最后还是甩开我的手扬长而去了，消失在了围观的人群中。

　　哼，那个狠心的女人。我多像个乞丐，跪在地上，被众人围观着、怜悯着、戏谑着。

　　我又吐了，这是第三次吐了。第一次吐的时候没忍住，直接吐到了桌子上，多亏烧烤摊老板人好，给我换了一桌，还重新为我烤了一份，不收钱。后来我就吐在了脚边的垃圾桶里。

　　那些灼人眼球的污秽的呕吐物。要是感情能像这样，不舒服的时候一吐而净，然后神清气爽，仿佛什么都没发过一样该有多好。我不知道是因为呕吐还是因为心酸，我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一滴接一滴地掉进垃圾桶里。

　　我真没用，不像个爷们儿。那个狠心的女人。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奇怪的人，坐在了我旁边，还拍我的肩膀跟我称兄道弟的。

　　他问我是不是失恋了。我说是。他说他是个过来人，见我这么悲痛欲绝就想劝劝我。

　　真有意思，这人是情感专家吗。但我不需要人劝，不然我也不会一个人跑出来喝酒了。我那些室友，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这副狼狈的样子，他们大概羡慕地以为我又开房去了。

　　他说感情的事，玩玩就好了，不能太当真，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花花世界何必当真。

　　呵呵，花花世界。我倒是想起了有一回，我陪她去逛街，逛着逛着就来到了一条窄巷。窄巷灯红酒绿，闪着各种霓虹的招牌，那是条小吃街。

　　她就像个初见世事的小女孩一样，指着那些发光的招牌兴奋地大喊大叫。那时候天冷，她紧紧攥着我的手，靠在我肩膀上。她说想吃章鱼丸子，我便买给她。她说想喝奶茶，我也买给她。她笑起来很好看，两个酒窝在粉粉的脸颊上若隐若现，可爱极了。她喝了一口奶茶对我说，暖暖的，很贴心。我当时就想去亲吻她。

　　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不敢相信那时候的她温柔又善良，分手时竟能那样的决绝，歇斯底里。

　　她和她是同一个人吗？

　　也许是吧，也许不是。

　　我终于快支持不住了，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感觉还要吐一次。

　　那个人还在我耳边胡叨瞎扯，说什么走肾不走心，男不坏女不爱之类的话。这个神经病，我们根本不认识，他却还跟我说这么多。

　　我又吐了，吐完觉得又清醒许多，感觉就像被裹在梦幻泡沫里，我不能确定以前的美好是不是假的，也不能确定现在的痛苦是不是真的。

　　我只是觉得我还能喝。

　　乙：

　　我是个很开朗的人，能说会道。凭着还算不错的长相，我很轻易地就能把那些女孩子骗到手，骗她们去喝酒，骗她们去开房。

　　你可不要以为我是个渣男，都不过是为了玩玩，为了夜里能有个伴。我从来没对任何一个女孩子做出过承诺，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无法遵守诺言，我很诚实。每次我们都是事先说好的，只此一夜，天亮之后不再联系。

　　我也有我的底线，就是从来不对好女孩下手。但谁又能告诉我什么样的女孩算好女孩呢？反正不会是那些被我约出来的女孩。

　　当然也会有一无所获的时候。当你和那些女孩们聊了大半天，最后却被人家拒绝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被羞辱了一番。不过没事，我早已经习惯了，既然抛下了渔网，就得接受网空的情况。

　　这天晚上我从网吧出来，看到路边烧烤摊上有个男生在哭。我猜他一定是因为感情的事而哭泣，于是我想到了一个主意。我决定过去安慰安慰他。

　　我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也不会随意地去教路人该走哪条路，只是那天我已经在网吧待了七八个小时了，实在饿极，身上又有没什么钱，我看中的是摆在桌上的一大盘烧烤，我想以这样的方式去蹭点吃的。

　　那个人看起来状态很不好，一边哭还一边吐，样子很狼狈。我坐到了他旁边叫了声哥们儿，他看了我一眼就不理我了。于是我就向他灌输起我的那些情感观念。

　　我觉得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要快乐，不要被任何事情所束缚，就像我一样。很多人都为情所困，就像我旁边的这位哥们儿，但我不会。像这样的情况我已经见得很多了，我很不理解这些人，他们总是深陷在过去的虚妄中，最终一点一点粉碎自己，撕裂自己。这是在自残。

　　人就应该勇于走出来，总会有下一段感情等着你去体会。我一直把自己的每一段经历都当作一段感情，每当向某个女孩抛出诱饵的时候，这段感情就算开始了；在每个早晨，我趁女孩熟睡时离开房间，这段感情就算结束了。所以我很擅长走出来，也有很多的体会。所以我很快乐。

　　我对那哥们儿说花花世界何必当真，谁知他哭得更厉害了。他不停地说着她以前是多么多么好。还真是个痴情男子啊。

　　如果我说曾经我也是个痴情男子，你是否会觉得我是个骗子，说的话自相矛盾呢？

　　事实的确是这样。人总会因为某些事情而改变，我也不例外。其实我以前是个痴情又忧郁的男生，但自从被一个大四学姐给上了之后，我的一切都改变了。

　　那时候还是大一的我疯狂地迷恋一位大四学姐。我向她递情书，凭我所能说尽一切甜蜜的话语去追求她。那时我所向往的，不过是和她手牵手在湖边散步，看红花绿水、秋叶飘零之类浪漫的事。

　　某天晚上，她把我带到了房间里，和我上了床。我既紧张又兴奋，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可是第二天，她却说并不爱我，只是觉得寂寞想找个人陪。

　　后来不管我怎样联系她，她都不再回我，我再也没见过她了。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了原来性是可以脱离爱的，于是我就变得不再忧郁了，我变得无比的快乐。而自从我变得快乐之后，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有魅力了。那些女孩子很轻易地就来到我身边，陪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我对那哥们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他居然骂我是神经病。看着他又一次对着垃圾桶又哭又吐的，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不是在幸灾乐祸，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很快乐。

　　对了，这天晚上我一共吃了他五串肉串，外加两串素的。

　　丙：

　　我今年三十三岁，年龄上讲还不算老，但学生们总是叫我大叔。这是因为我在这条街上已经摆了七年的烧烤摊，昼夜颠倒的生活和烤架上的油烟使我看起来饱经风霜。

　　我年轻时没有好好读书，高中毕业以后就跑去打工，在深圳东莞混了几年，攒了点积蓄回到家乡。正巧这里新建了一所大学，我就在学校旁边租了间店面，每天晚上在路边卖烧烤。虽然辛苦，但起码店是自己的，干起来踏实，而且收入也很可观。

　　我有老婆，也有一个四岁的女儿。除了还缺一套房之外，我的人生基本算是圆满。

　　最近我老婆在看一部电视剧叫《深夜食堂》，我偶尔也跟着看一点，我觉得里面的那个食堂老板跟我特别像。

　　我在这学校门口摆了那么久的烧烤摊，也看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和各种各样的事。

　　我见过情侣吵架吵到拿酒瓶互砸；见过两个女的争一个男的而互扇巴掌；见过有因为被劈腿而喝酒喝得当场胃出血的；最严重一次，两边为了一个女人各叫了十几个人，在街上群殴，更扯的是那女的是酒吧里的陪酒女……

　　像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发生。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今晚也是，摊上来了个男学生，看样子是失恋了，坐在那里一个劲地喝酒，也不吃东西。他的酒量并不是很好，没喝几瓶就显出颓态，还把桌上吐得一塌糊涂。我给他换了一张桌子，还拿了个垃圾桶让他吐在里面。看他那副样子，还挺可怜的。

　　但是像他这样失了恋就借酒消愁的人，我已经见过很多很多了。曾经有一个学生，男的，头一天晚上还和他的朋友谈论音乐啊理想啊之类的东西，第二天就趴在朋友的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说什么我爱她她爱他之类的话。

　　想想我以前打工的时候，和厂里的姑娘谈恋爱，甩过别人，也被别人甩过。但那时都没觉得有什么，第二天起来还是该上工就上工，因为一旦你迟到了或者旷工，就会被扣钱，没人管你失恋了。

　　所以我就觉得这些读书人，可能是思想太丰富了，所以感情就很脆弱，受了点刺激就要死要活的。像我一早就踏入社会，出去闯荡，想得就很明白。跟生存相比，恋爱和分手根本不值得一提。所以我觉得他们很幼稚。

　　现在，我想再摆个两年摊，就可以在新区买上一套房子，让老婆孩子住进去。然后再摆两年，存点积蓄就转手做别的生意。因为做烧烤实在太累了。

　　后来又来了一个人，也许是那学生的朋友，坐在旁边安慰他。我忙于生意就没有太关注了。

　　不过我倒是清楚地记得，这天晚上，那个失恋的学生一共喝了十二瓶酒，吐了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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