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

　　1

　　昨夜有梦，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须发尽白，像是把自己所有财产都用来给小朋友买礼物的圣诞老人。他对我说，你应该写些东西，我给你命题——“燃烧”。说罢，他的胡须就燃烧起来，整个人被火焰包裹后分裂成无数像素，像啤酒泡沫遇上油脂那样消失，我的梦也由此终止。

　　梦中的体验，外焰的确温度高，醒来的想法，暖气片的确离床太近了。

　　写吗？

　　“燃烧”二字让我想起科塔萨尔的《万火归一》，其中有两个时空设定——古罗马帝国的外省和现代的巴黎，彼此应和却互不知情的两段故事，最后都以火灾告终，“汇入爱与毁灭的烈焰和声，万火归于一火。”合一是迷人的。

　　那就写！

　　我把蜡烛点燃，不是用来照明，只是摆在书桌上，用来营造氛围。我盯着焰心看了一会，里面像是有个人影，是不是有人曾死在火中？我产生了兴趣。

　　2

　　1600年2月17日凌晨，罗马塔楼上的悲壮钟声贯彻夜空，冲进千家万户。那夜里的月，像是布鲁诺的泪珠夺眶而出。罗马、鲜花、广场，原本是三个美好的词汇，这时都变成散发出血腥气味的尘埃，在空气中进行布朗运动。

　　人们听到火刑的钟声，往广场聚拢，异端分子将被上帝制裁，这是多么令人激动！头脑中的匣子被打开，野蛮的欲望J型增长。他们看起来像第一群用火烤肉吃的原始人一般激动。

　　凌晨本应该平静，天色如同无光的深海，一颗星接一颗星丈量出澄澈的黑暗。布鲁诺被绑在广场中央的火刑柱上，他渴望滔滔江水浸润他的咽喉。他向围观的人们呼喊："黑暗即将过去，黎明即将来临，真理终将战胜邪恶！"

　　他凝视着群众，给了一个雷托罗曼人姑娘特写，她的眼中沁出泪花，布鲁诺觉得深受鼓舞，我为真理而死，真理永不消亡！

　　其实是他想多了，那个姑娘只是刚刚打了一个哈欠而已，陪着家人一起来的，梦正香，突然被叫起来，她也是极不情愿的。

　　3

　　我脑海中溢出话剧的场景。“There’s no more faith in thee than in a stewed prune！”教皇穿得像一本辞海一样朝布鲁诺怒吼。“You are as a candle， the better will be burnt out！”这两句话来自莎士比亚，至于哪一篇里的，我记不得了。毕竟不是人物传记，也不是历史小说，只是为了写“燃烧”本身，就不深究细节了。

　　这时，他露出狞笑。“你要知道，《圣经》是绝对准确的！”

　　“你是说绝对准确吗？我亲爱的那啥先生，你能在此时的位置把你手里这一本准确地扔到广场东头的第二个垃圾桶里吗？”

　　哦，我的天哪，我笔下的布鲁诺竟然变成了一个贫嘴！我吃惊到用手捂住嘴，把笔扔出窗外。后文却渐渐在纸上浮现，像是一场化学实验，可我不明白原理。

　　“哦！你顽固！你……无理取闹！你是时代的肿瘤！滚蛋吧！你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柴杆儿的灰烬！你是小蛇咳出的痰！你是小丑的花花屁股！你是口口相传却满是语病的歌词！”

　　教皇气急败坏，越骂越难听，群众们饶有兴趣地更新自己的词汇库。“来人啊！”

　　刽子手熟练地往布鲁诺身上泼沥青和松脂。布鲁诺高呼："火，不能征服我！未来的世界会了解我！会知道我的价值！"

　　教皇微微一笑，“我若是不想让他们知道，他们就再也不会知道。”

　　4

　　刽子手把火点起来。一瞬间，火焰像凶猛的棕熊扑到他身上，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熊熊的火焰。布鲁诺感觉自己变成一个大火球，周围的黑暗融化在火光当中，我是太阳！教皇、刽子手、群众都绕着燃烧的布鲁诺转圈，而且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像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宗教仪式。这是一个没有被历史记载的细节，事后，所有人都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仿佛是一种本能。

　　布鲁诺仿佛目睹了日心说描述的世界，万物围绕太阳旋转，你问万物，万物也不会给予解释。他感觉自己浮了起来，四周一片空洞的黑暗，黑色天鹅绒的质感，宇宙与他贴面。他才发现自己也在转圈，没有什么东西是静止的，以为触及真相，背面却杂草丛生，晦涩难懂，一如我炽热的悲伤。

　　画面中央出现了一个婴儿，镜头逐渐拉近。哦，不是。那是一个人，可是很臃肿，他身上穿着厚重的白色的……但面具是黑的，或许是面罩。身后又背着什么。他不是婴儿，为什么有脐带？好像又不是。脐带另一端连着的母体，庞大！漂浮在宇宙中的……船？是在航行吗？驶向太阳吗？

　　布鲁诺浑身炽热，用尽气力在宇宙中前进，他的太阳沿着一条诡秘的轨道，像是喝醉酒的流浪汉。他想用日珥给那个陌生的物体一个拥抱，然后一起消失。一阵猛烈的太阳风后，他的灵魂粉碎成带电粒子，不断飞逸到行星星际空间。

　　5

　　对这凭空出现的文本，我感到疑惑。描述中的“婴儿”是宇航员，可布鲁诺又如何产生有关未来宇航员的幻觉呢？不过一场文学的梦呓，大火焚身时的呻吟。我们眼中有接天的火光，是因为我们距离他足够远，而围观的人或许只会看到攒动的人头和滚滚的黑烟。而我沉醉于壮丽悲剧时，也不过是围观者中的一员，作为作者也并没有改变任何情节的权力，甚至看着文本自己冒出来。有权力又如何，不管怎样改变，你我都只是两个人在街边站一会，聊一聊别人的八卦，因此感到快慰罢了。

　　天冷，走的时候也会加快脚步。

　　我对此感到愤怒，这配称作艺术吗？你并不在场，只是多嘴者。你在场，只是围观者。你不在火里，热力没有吞噬你。想到这，我一把打翻蜡烛，火舌舔过手稿，哔哔剥剥燃了起来，逐渐把我包围。

　　我露出微笑，这才配叫“万火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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