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嫂子

　　嫂子叫彩玲。自从她成了我的嫂子，就被她娘家人宣布断绝一切关系。

　　她爹她娘说，他们家丢不起这个人，好端端的一个大姑娘，非要嫁给一个劳改犯。

　　好端端其实不能概括嫂子的好。

　　嫂子人长得漂亮，七里八乡没几个姑娘能赶得上她。虽说都是生长在农村，但是那白里透红的脸蛋，那能掐出水来的皮肤，还有那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真是谁见了谁喜欢。

　　嫂子还心灵手巧。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自己去县城找了个师傅，跟着人家学做衣服的手艺。学了不到两年，就被师傅“赶”回了家，理由是她太聪明，自己没得教了。

　　临走的时候，师傅送了嫂子一台缝纫机，说是师徒一场的纪念。其实是因为他知道嫂子家穷，买不起缝纫机，买不起缝纫机呢，嫂子的手艺就白瞎了，师傅不忍心。

　　那时候还没有成为我嫂子的彩玲，回家后就在咱们村开起了裁缝铺。买不起缝纫机的彩玲，同样没钱进布料。但是她跟乡邻们说，谁要做衣服，她可以先为他们量好尺寸，然后他们各自凭着量好的尺寸，到集市上去扯布料，扯回来交给她做。要是做不好，工钱一分钱不收，还赔他们的布料钱。

　　彩玲的做法，吓坏了她爹她娘，口口声声骂她是败家精。不让她念书，非要去念书；考不上大学，也不回家帮着种地，反而跑到城里去学这种浪荡货的手艺。他们说：“死丫头你自己心比天高也就算了，别把你爹你娘都给坑了。真的赔钱，我们可是一分也不会出！”

　　彩玲俏皮的一笑，什么话都没有说，更把她爹她娘气的够呛，好多天对她爱答不理。

　　直到有一天，那些寻上门来做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喜笑颜开地冲着老两口一个劲儿夸彩玲手艺好，他们才从错愕转为放心。也是从那时候起，嫂子这个曾经的败家精，才成了他们老两口手心的一个宝。

　　大哥从监狱出来的时候，彩玲的裁缝铺里布料早已经堆成了山，她爹她娘见天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

　　大哥回到家，我娘就让我把大哥带到彩玲的裁缝铺里做两身衣服。大哥不肯，说把钱留着给我上大学用。我娘说：

　　“那可不成，娘都委屈你四年了，从今往后再也不能让你受委屈。”

　　我也跟大哥说，学费的事儿不用犯愁，我上大学了也可以勤工俭学，不差您这两身衣服的钱。大哥还是不肯，愣是被我和娘一个推一个拉的，拽到了嫂子的裁缝铺里。

　　大哥不知道的是，那时候彩玲早已经背着她爹她娘，到我家送来了我的学费。我娘感动得直掉眼泪，彩玲却轻描淡写地说，全村就出了我这么一个大学生，可不能因为钱的事耽误了学业。

　　也就是在那天，彩玲知道我大哥即将要出狱，于是又叮嘱我和我娘，等大哥回来了，千万把他带到她那里去，做两身新衣服，去去晦气。

　　彩玲一眼看到大哥，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很热情但又带着几分羞涩招呼着：

　　“大娃你回来啦？来来来，赶紧叫我给你量一量。这人要是换上了新衣裳啊，看着也精神！”

　　原本还在挣扎推脱的大哥，在听完彩玲的话之后，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像还莫名的红了脸。我和我娘当时只觉得总算完成了一件大事，谁也没往多里想。

　　估计谁也不曾想到，彩玲怎么就成了我嫂子，包括我自己。

　　我上大学在离家千里之外，交通不方便不说，关键是我舍不得来回的路费，所以读书四年都没回过家。关于娘和大哥的消息，只能从每月一封的家信中窥得端倪。我做勤工俭学挣的钱，除了能应付我自己的开支，有时候也还能寄回家一星半点。我很多次在信中跟娘和大哥说，等还完了彩玲姐的钱，我再攒钱给大哥娶媳妇。但是，他们在信里会叮嘱我照顾好自己，会说家里有大哥，用不着我寄钱，可就是从来没有透露过半点儿关于大哥和彩玲的事儿。

　　直到我已经大学毕业上班了，有一天，我娘打来电话，问我能不能回家参加大哥和彩玲的婚礼。我一下子就蒙了。我问娘，他们啥时候处上对象的，我娘说早就处上了，但是因为彩玲她爹她娘一直不同意，所以也就一直没跟我说。

　　不管怎么说，彩玲姐变成了我嫂子，这件事让我很意外，但是却打心里高兴。

　　大哥和嫂子的婚礼上，我带头起哄让我大哥讲讲他和嫂子的爱情故事，大哥臊得脸比我嫂子的脸还红，一抬手就把我的头捺到在他怀里，假装凶狠地责问：

　　“你小子使什么坏！”

　　我跟嫂子叫屈，嫂子把脸别到一边只是笑，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花。

　　然而我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担心的。即将离开家的时候，我抽了个空悄悄问嫂子：

　　“嫂子，您真不嫌弃我哥坐过牢？”

　　嫂子一脸灿烂的笑：

　　“那得看他是因为啥坐的牢。”

　　我点点头，朝嫂子竖起大拇指，说：

　　“嫂子我懂了。我这辈子原来只服我哥一个人，从今天起，得再加上您一个！”

　　我娘正好听到了，一脸的欣慰，但又满怀歉意的说：

　　“就是让你为难了啊孩子，也不知道你爹你娘啥时候才能消气儿。”

　　“娘您别担心，等我和大娃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他们俩自然就会消气的！”嫂子笑嘻嘻地安慰娘，“再说了，都在一个村里住着，他们不理我，我还不能理他们嘛！”

　　娘听了，也不禁笑了起来。

　　我忍不住又好奇嫂子跟我哥的恋爱史，嫂子马上又别开脸去笑。娘爱怜的看了嫂子一眼，转头跟我说：

　　“傻小子，娘跟你说吧，省得给你鼓出病来。你大哥一直就稀罕你嫂子，但是觉得咱家穷，自己又没念过啥书，跟谁也没敢说。从那个不见天的地方出来，就更不敢了。只是娘没想到的是，你嫂子居然也喜欢你哥……”

　　“哎呀娘，您就别说了……”嫂子赶紧打断娘的话头，红着脸把娘推到锅门给我做饭去了。

　　很多年后，我到底知道了嫂子之所以成为我嫂子的原因。那年，我又一次回老家看望娘，和大哥倚着灶头一起喝酒。喝着喝着，大哥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你别瞧不起你大哥，其实当年虽然是我喜欢你嫂子在前，后来可是你嫂子追的你哥。”

　　“真的假的？”

　　“大哥啥时候骗过你？要不说啊，我这辈子是烧了高香了。你嫂子那么好看，还能干，居然能看上我这么个坐过牢的穷光蛋……”

　　“那，嫂子到底看中的是你的哪一点呢？”

　　“我问过她。她说我孝顺，肯吃苦，还容不得自己的娘和兄弟受委屈。这样的人，错不了……”

　　“嫂子，嫂子，嫂子真好。”

　　我喃喃道，大哥也点头，絮絮叨叨继续说着嫂子的好。

　　“自己家人，又在这瞎夸什么呢？”

　　过来给我们续酒的嫂子泼辣辣地打断了兄弟二人的话，随即爽朗地笑了起来。嫂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娇羞的新娘了，脸上也已经有了岁月打下的烙印。可是嫂子的笑容，依旧如怒放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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