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太太

　　最开始我不知道邓太太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按照辈分该称她为太太。

　　邓太太是老家的邻居，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虽然同大儿子住在同一个村里，但是和大儿媳死活合不来，所以除非有特别的事，邓太太几乎不和他们往来。

　　邓太太本来和二儿子一起生活的。二儿子年轻时参过军，人也憨厚老实，本来是几个孩子中最有前途的一个，但因为对父亲过世太过伤心，又被订婚的女人背叛，于是有些精神障碍。早几年，二儿子对母亲尚懂得尊敬，越到后来精神越发疯癫的时候会动手打邓太太。我有一年回老家过年，二儿子睁着血红的眼睛瞪着我做凶相，要不是父亲及时冲他怒吼，我可能也得挨他一顿揍，现在想一想他的表情还不寒而栗。又过了几年，听说他去世了。邓太太反而得到了解脱，至少没有人再打她了。

　　邓太太的三儿子早已远走新疆，刚开始把老婆和一个儿子、一对双胞胎女儿留在家里，邓太太主要帮忙带大双。邓太太对大双好得不得了，哪怕平时的现金收入只是靠卖几个鸡蛋，也总是给大双买奶粉喝（儿媳母乳不够）。双胞胎五岁时也和妈妈哥哥一起去了新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过家。邓太太去世的时候，双胞胎都嫁人了，跟着母亲回来奔丧，邻居问：“大双还记得你小时候你奶奶对你的好吗？”大双有些羞涩地说：“早就忘记了。”

　　邓太太的女儿出嫁在另一个乡村，育有两个女儿，分别叫大兰和小兰。大兰和我年纪相差无几，小时候来外婆家经常跟我玩。我记得大兰有一双大眼睛，但是喘气挺大声的，后来才知道大兰和她妈妈一样有哮喘。在我书读得越来越远的时候，我就渐渐没有他们的消息了，直到有一年放长假回家。母亲说：

　　“你还记得小兰不？大兰的妹儿，你不晓得有好惨！先是大兰得个啥子病死啦，没得好久老汉又死了，结果一年没过妈也死老……”

　　余华的《活着》现实版吗？难怪邓太太的背比我上一年看到的时候弯了好多，脸色也越来越像一块抹布了。

　　早些年邓太太的脸上还有些樱桃红，每次我放假回家，邓太太远远地就会叫我：“三儿回来啦！”声音又尖又亮。后来那几年我每年回家过年，邓太太的脸就成了放久了的茄子皮，佝偻着背，拎着烘笼，只拿了一双浑浊的眼睛看我，良久才反应过来：“哦，三儿回来了，我眼睛不得行了，看不真人了唉。”声音像没气的气球又干又瘪。

　　邓太太年轻时是个能干人，能挑能背，也是得理不饶人的主，黄瓜被摘了一根要骂人，地里的菜苗被啄了跳起脚骂，没少得罪人，直到老了骂不动了才停下来。大概因为这个，身边的大儿媳总不待见她，说她讲空话造谣生事，还老不死。

　　邓太太年纪越来越大的时候，小儿子一家虽然远在新疆不回家，但是每年会给她汇几千块生活费。因为腿脚不利索，也不识字，平常不往来的大儿子就很愿意代这份劳帮母亲收汇款，只是通常到邓太太手里的时候，生活费就缩水了一半。大儿子说：“妈，我帮你把钱先收到起，你以后有个三病两灾的用得倒。”

　　邓太太在去世前一年还勉强自己做点吃的，到最后几个月行动力越来越弱的时候，大儿子一天勉强能端一碗稀饭给她，反而是作为邻居的我母亲每顿饭点时，总不忘给她端一碗饭去，邓太太于是颤颤巍巍地说母亲是好人，会有好报。

　　邓太太是在凌晨三四点去世的，大儿子竟然送到了终。到天亮时，大儿子戴着白布做成的孝帽跪在我们面前请客赴灾宴的时候，竟然有一些凄戚的神情。

　　邓太太去世后，我才知道她叫邓贤。贤者，良，善，多财之意。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都带着父母的宠爱和期待，邓太太也是不例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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