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0-03-10 09:43:37 | 作者:叶兆言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14次
hoto by Ahme on 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9年第5期
舟过矶叶兆言
保洁员寒露在舟过矶公园巡视,她是这里的临时工。丈夫老魏是门卫,看守公园大门,也是临时工。夫妇二人到此安营扎寨,整整三年。三年前,老魏突然犯倔,决定不再跟在堂弟魏明后面干了。他决定不再瞎奔波,不再瞎忙乱,反正挣不了钱,不如带着老婆来公园打工,毕竟这活轻松许多。
舟过矶是公园的核心景点,站在高高的矶头上,可以看见成片的厂房。烟囱林立,长江两岸都是化工园区,货轮在江面上排队,一艘接一艘。那些货轮巨大,大小快赶上一个小足球场,原料没完没了运过来,成品源源不断运出去。空气中流动着一股甜甜的腥味,高大的烟囱一直在冒烟。都说化工厂待遇好,寒露夫妇曾经十分向往,希望有朝一日,也能进入这样的国营单位,能够捧上铁饭碗。现在早已释然,早就不稀罕,化工厂有污染,挣的钱再多,不够日后给自己买药吃。
公园平时没人来,空气不太好。下午四点多钟,秋日的夕阳缓缓坠落。寒露有点犹豫,不知道该怎么跟眼前那位穿红皮鞋的女士招呼。这是个不太讲道理的女人,有些蛮横,开口就很霸道。大约三个小时前,为了阻止她摘公园里的菊花,寒露已被骂过几句。正是菊花的展览季节,红皮鞋女人在展区徘徊了很久,她东张西望,突然抬起腿来,用脚去踢盛开的菊花。
这行为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就看见两只红皮鞋不停交换,像水中游动的红鲤鱼,忽上忽下,一会左一会右,在菊花丛中穿梭,游过来游过去。
寒露看不下去,喊了一声:“喂——”
她并没有停止的意思,两只鲜艳的红皮鞋,继续在糟踏菊花,同时,还不屑地对寒露翻了个白眼。
寒露只能对她再喊一声,稍稍加重了语气:“喂!”
“喂什么,有什么好喂的!”
红皮鞋女人依然不屑,冷冷地回了一句,嫌寒露多管闲事。
公园里没多少游客,各种不文明行为,习以为常,发生也就发生了,寒露是保洁员,有些事可以过问,也可以装作没看见。没人把保洁员当回事。有一天,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在上山的台阶拐弯处拉屎,有个老太太旁边照应。寒露问为什么不去不远处的厕所,老太太一口谁也听不太懂的方言,骂骂咧咧,喋喋不休。仿佛不懂事的是寒露,犯错的是寒露,她是保洁员,打扫公共厕所理所当然,再给她找点事做又怎么了,难道还想拿钱不干活。
红皮鞋女人也像那个不讲理的老太太一样,开始数落寒露,讥笑寒露,说她拿的钱不多,管事倒不少。说话口音与寒露的家乡话很接近,很土,句句都能听懂。寒露知道自己不会吵架,犯不着这样做,与不讲道理的人,永远也没有办法讲道理。
现在,已经是三个小时以后,状况不一样,有些不同寻常。首先地点换了,红皮鞋女人离开了缤纷灿烂的菊花展区。寒露与她又一次在舟过矶上相遇。这时候,红皮鞋女人手上拿着一支黄色菊花,很大的一朵菊花,俗称“泥金九连环”,因为喜欢,寒露费很大的劲,才记住了“泥金九连环”这名字。显然是刚采摘的,红皮鞋女人眉头紧皱,心事重重地站在矶头上。
所谓矶头,就是江边突出的一块大岩石。万里长江滚滚而来,到舟过矶这里,江面突然狭窄,江水立刻变得湍急。如果红皮鞋女人很快离开,很快从裸露凸起的矶头上下来,寒露或许就不太会去关心,就不再多事。摘不摘菊花,与保洁员的职责,没什么关系。要罚款,也是公园保安出面。寒露犯不着为这事,跟红皮鞋女人发生口角。
寒露只是站在不远处,观察红皮鞋女人。如果不是行为古怪,如果不是举止诡异,她的神情不是那么忧郁,不是那么绝望,寒露真犯不着再多上一句嘴,然而,既然多了个心眼,就不能不过问。必须要对那个女人说些什么,必须要跟她打个招呼。寒露不知道怎么开口,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明知道这么称呼并不合适,但是她已经这么称呼,后悔也来不及:“当心从那上面掉下去,美女。”
眼前是位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算不上是美女。若论外表形象,寒露年轻时才是不折不扣的美女。美女的称呼突然就流行,寒露也不得不跟着流行招呼别人。美女成了女人的代名词,只要是个女人,即使是老太太,虽然鹤发鸡皮,虽然蓬头历齿,她还是美女,她就是美女。
站在舟过矶上的红皮鞋女人,回过头来,十分木然地看了寒露一眼。
“真要当心,真有人从上面掉下去。”寒露意犹未尽,又接着再警告了一句。她告诉她,要是从矶头上掉下去,就没救了。上个月,有个男人用手机拍照,一不小心,就掉了下去。
红皮鞋女子说:“掉下去也好,省得自己跳。”
没想到这个女人真会从舟过矶上跳了下去,第二天,有人在矶头的岩石上,看见一双红皮鞋,皮鞋上搁着那支“泥金九连环”。听说这事,寒露不由得懊恼和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赌气,不应该就那么转身离去。被她骂几句又怎么了,寒露不应该在乎对方的态度,应该留下来,继续劝说红皮鞋女人几句。
事实上,红皮鞋女人没表现出强烈的自杀愿望。说有人用手机拍照跌入江中,不过是随口编造,寒露小心翼翼,故意避开了自杀这个敏感词。在寒露心头,在当时,或许只是猜测,只是觉得这女人可能要自杀,可能会寻死,这个想法像流星一样转瞬即逝。寒露已经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让她当心别从矶头上掉下去,这就应该算是提醒,就应该算是暗示,就应该算是劝慰。
寒露觉得自己尽了责任,俗话说,好死不如歹活,俗话又说,人要死,谁也拦不住。虽然这么想,心里总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毕竟是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毕竟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了。世事难料,或许寒露多劝上一声,再疏导几句,也就将她救了下来,这个女人也就放弃了寻死的念头。
历史上的舟过矶,曾吸引过无数游人。这地方离江南考场不远,在古代,科举是读书人的绝对大事,江南学子十年寒窗,乡试失利,有想不开的,便选择来这投江,在这撒手红尘,了结余生。舟过矶仿佛拦腰冲入大江的船头,三面都是陡峭的悬崖,从上坠入长江,应该不会有生还的机会。当地老百姓称此处为“舟过矶头,一两一个”,为什么有这个说法,解释不清楚。
有一种传闻,当年到这来轻生的人,照例会付给车夫一两银子。本来车钱只要十几个铜板,付这么多钱,表示自己生无可恋,去意已决。不过民俗学者并不认同这种传闻,他们根据本地方言特征,查找稀有文献,得出一个结论,所谓“一两一个”,是“一仰一个”的讹传。这里的方言读“仰”为“两”,意思是说你只要往后一“仰”,一条小命就没了,跟一两银子毫无关系。
在民国年代,有个国外留洋回来的诗人,因为失恋从舟过矶上跳了下去。当时报纸上很为他惋惜,一是觉得这人诗写得不错,二是父母花那么多钱培养,早知如此,还不如包办个媳妇,搞什么自由恋爱。结果引起一场新旧之争,很多人参加讨论,舟过矶名声大振,跑这来轻生的人,越发多起来,一时间,“到舟过矶去”,成为寻死自杀的代名词。
再后来,几十年后,在舟过矶上游,建了一座大桥,轻生者开始换地方。他们更愿意选择跨江大桥,长江大桥因此变成一个承载死亡的漏斗,取代了舟过矶的功能,掩盖了它曾经有过的历史名声。寒露与老魏刚到公园上班,到管理处去办手续,就看见有个很大的办公室,挂着一块“心理危机干预志愿者中心”的牌子。工作人员在这办公室给新来的员工讲课,进行上岗培训,讲述舟过矶的历史掌故,解释“舟过矶头,一两一个”的本义。
寒露当时就有点不太理解,不明白为什么在公园里,会有这么个志愿者中心,会有这么个办公室。在长江大桥上试图跳江自杀,最后又被解救的幸存者,常常被带到这儿来继续进行疏导。世事难料,见多不怪见怪不怪,什么样的人物都会有,有个中年男人,坚信自己患了艾滋病,坚信大家都在隐瞒他的病情。他随身带着一份印有“阴性”的化验单,装进密封的塑料袋,贴身放着,希望别人发现他尸体时,能够看见这张化验单,证明他是健康的。这个人已经彻底绝望,不想再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又希望,最后别人都相信,他并没有得过艾滋病。
专家向听课员工解释自杀者的矛盾心情,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动物,一个人若要被自杀情绪笼罩,除了感伤和绝望,他甚至会感觉到死亡的美好诱惑,他会把即将到来的死亡,想像得非常美好。被劝说下来的自杀幸存者,曾向专家描述了这种奇妙的感觉:
“水面离你越来越近,水面上的波纹,是静止的,好像柔软的皮毛,你一伸手就可以抚摸到。”
寒露听不太明白专家转述的这些话,也不太愿意去想像那些自杀者的复杂心理。她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心理危机干预志愿者中心”,那些被拯救下来幸存者,有的就干脆成了志愿者。他们在这儿交流情感,抚摸伤痛,讲述自己的遭遇。在中心的大橱窗,陈列着两张名人题写的书法作品,一张是“关爱生命”,一张是“善待生命每一天”,字很大,很醒目。寒露去管理处,必定会看到这几个字,心里总觉得怪怪的,总觉得能从那几个字中,闻到了一股接近死亡的腐朽气味。
寒露夫妇到公园来上班不久,舟过矶上游的长江大桥,被封闭起来全面大修。公园领导召集全体员工开会,又一次请“心理危机干预志愿者中心”的专家来给大家讲课。这一次,专家向大家直截了当地发出警告,言之有据,说得挺玄乎,说大桥封闭了,准备要自杀的人,上不了大桥,没别的地方可去,很可能再次选择舟过矶,作为结束自己生命的终点。
一本正经的警告,让公园员工觉得可笑,觉得不可思议。专家总是喜欢说几句过头话,这里的员工大都是新来的,就算工作很多年的老人,也从来没遇到过有人来这儿自杀。“舟过矶头,一两一个”,早就成为遥远的历史,在大家心目中,“心理危机干预志愿者中心”,是个不折不扣的摆设,是吃饱了饭没事做。
没想到专家的警告,很快被验证,很快成为触目惊心的现实。就在这次开会不久,一名白白胖胖的公务员,在公园里徘徊了半天,最后真从舟过矶上跳了下去。接下来,隔了并没有多久,又有两个轻生的人,一男一女,年纪很轻,从舟过矶的岩石上,一起携手跳了下去。
专家的预言变得不再可笑,专家说,自杀是生命之痛,自杀是人类之殇。专家又说,自杀还可以分为淡季和旺季,春花秋月,股市崩盘,快过年了,过完年了,都有可能是轻生和自杀的高发季节。有时候,只要那么一点点理由,只要那么一点点刺激,悲剧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就像专家预料的那样,短短几年,前后竟然有十几个人,从舟过矶上跳了下去。这数目有点吓人,一个人若想死,拦不住,寒露曾目睹过这样的场景,自杀者站在矶头上,去意已决,志愿者匆匆赶过来,派出所的警察也来了,公园在上班的领导也都来到了现场,怎么劝说都没用,怎么劝说都没效果。志愿者说得口干舌燥,自杀者完全不为所动,围观者越来越多,不止一个人在用手机拍视频,结果呢,还是没有救下来,众目睽睽之下,自杀者转身跌入了长江,拍摄的视频被当地电视台播放了。
公园领导对所有员工提出要求,人人都应该有份责任心,都应该有份爱心。一旦发现形迹可疑,不管男女,无论老少,都要立刻进行干预,进行疏导。人人都必须关爱和善待生命,你的干预和疏导,很可能就是一次生命的救赎。当然,一个人想自杀,并不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专家说得头头是道,实际操作中难以执行。有的自杀者,来到舟过矶,二话不说,立马跳了下去;也有人磨蹭半天,又哭又笑,引来很多人,最后被劝了下来。
公园游客太少,除了寒露,没人注意到红皮鞋女人的异常。没人知道她跳下舟过矶的确切时间,等到发现留在岩石上那双鲜艳的红皮鞋,已经为时过晚。因为长期冲刷的缘故,在舟过矶下面,形成一个水流很急,同时又非常深的水潭,尸体没被激流冲走,一旦沉入潭底,往往要过好几天才能浮上来。历史上,周围村庄有过专门打捞尸体的人,可是现如今,这门手艺早已失传,不会有人再乐意干这种活计,没人想靠这个挣钱。
好多天后,舟过矶下游的江滩上,发现了红皮鞋女人的尸体。家属来公园认领那双红皮鞋,死者女儿对着红皮鞋号啕大哭,口口声声她刚为母亲买的,为什么母亲要穿着这双红皮鞋离去。一共来了四个人,女儿女婿,前夫和后夫,出面交涉打交道,基本上都是死者前夫,一个脖子上挂着金项链的中年男人。气氛很沉闷,都不怎么说话,女儿一直在哭,三个男人一支接一支抽烟,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心理危机干预志愿者中心”的工作人员希望能够留下那双红皮鞋,准备将它搁在橱窗里警示后人。死者家属为此讨论了一番,一开始不肯同意,后来想想,又答应了。
死者家属在舟过矶裸露的岩石上焚烧纸钱,寒露为他们指认地点,也就是发现那双红皮鞋的具体位置。江风很大,燃烧着的纸钱,像一只只红色的鸟儿,向江面上飞去。幸好刚下过雨,否则非常危险,秋天来了,到处都是干枯的落叶,很容易引发山火。
女儿在哭泣,那几个男人在抽烟,寒露拿着扫帚簸箕,在一旁守护。作为公园保洁员,有责任阻止他们,然而她没这么做,只是一次次提醒,提醒他们千万要注意火势。女儿一边焚烧纸钱,一边喃喃自语,说母亲是光着脚离开的,应该把那双红皮鞋烧给她。
除了提醒他们小心,从头到尾,寒露没说过一句多余的话。她很可能就是最后的见证人,几天前,也是站在这个位置,寒露警告过红皮鞋女人,让她当心别掉到江里去。那时候,还不能确认她想自杀,只是想到了这种可能。红皮鞋女人态度很不友好,甚至带着一点敌意,正是这种不友好,正是这种敌意,让怀着一点疑虑的寒露,转身而去。
现在,寒露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的转身而去。她很想告诉家属,很想把死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说出来,这句话一直在寒露脑海回响:
“掉下去也好,省得自己跳。”
寒露最后还是没说出来,事已如此,说出来也没意思,又能怎么样,不如不说。
莫言:一斗阁笔记(2019.1)
一斗阁笔记(二)(2019.3)
陈村:我的母亲(2019.2)
吕新:正月二十的一次午宴(2019.2)
糖匪:瘾(2019.4)
点击下方“阅读原文”购买当期《上海文学》
全站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