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0-03-06 20:33:44 | 作者:13164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10次
我有段时间,住在郊外的工厂聚集区,大概三个月。那时大学临近毕业,瞎混四年,别无所长,找不到工作。学校有组织招聘会,投了简历也没人要。就在寝室继续熬,熬到有出路的同学都一个个消失,熬到宿管大爷每天问你多久搬。当然问的语气是很客气的,因他垂涎你的被单枕套。终于放暑假,整栋宿舍楼空荡荡。夜里去厕所小便,回来发现溜进来两只猫,就蜷在床板上酣睡。我毫无底气驱赶它们,因为从数量上说,我更像是“外来物种”。万般无出路,想起进工厂。进工厂于我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意味着低门槛、流水线、基本生活保障、单调枯燥、或许还有几缕人血的腥味。既然决定好,想起之前有个朋友在工厂上班,就打电话给他。他说已经不在厂里干了,不过当初是他亲戚介绍他进去的,他给亲戚打声招呼,让我第二天直接过去。到的时候,朋友亲戚在车站接到我,他在那边卖烧烤。矮个子、粗壮糙黑,右臂上不知纹了一条什么鱼,还有蓝色缎带似的波浪。这位豆豉鲮鱼大哥给我说,先带我找个地方住下,工厂还有半个多月才招人。带至一四层独栋小楼,打门口贴着的“办证、搬家、租房、安装宽带”的电话。过一会儿,房东来了,穿一白色汗褂,脖子上的金链子粗得能栓狗,张嘴一股蒜味:住三楼最左边吧,一个月三百,卫生间公用,屋里有床有电视,水电费统一收,十块。上楼看房子,一层楼隔出五个单间来。厨房洗手间公用,在走廊最右。单间极窄,一床,一柜,十平方米左右。交了房租,又去市场买席子、枕头,这算是安顿下来。住我隔壁的,是个眼睛很大的女人。她看着该有个三十一二岁吧,扎马尾,身材单薄。单薄得过瘦,初春柳絮不外如是。因瘦、显得两只本来就满月的眼睛,越渐大而无当,涣散失神。她不在厂区上班,自己打临时工。每天一大早,由工头安排在指定地点集合,然后随车去一些更偏远的小工厂或人力加工作坊,当天凌晨四五点去,晚十一二点回来。一天基本八十块,稍高一百。她休息的时候,爱炖肉炖排骨。公用的厨房里因为只有电磁炉,火力小又耗电。因此她自己在走廊砌了个蜂窝煤炉子,炖的时候,她就拿个小板凳坐在房门前。一会儿拿火钳子拨拨火苗,又揭开盖看看汤沸没,做完这一切,她还是就这样坐在门前望着,睁着无神的大眼睛,她眼睛里有些什么东西,决非天空。她应该是没什么朋友的,也不招呼邻里。吃饭时一个人。不用碗,将就那个炖锅。拿筷子往里面捞,吃完了,去炉子上烧点热水,把碗筷涮一涮,拿出来抖抖,把脏水倒在门口。脏水四下流淌在水泥地上,引过来,几只绿头苍蝇。有一个中年男人三天两头来找她,常穿一件雪花啤酒的宣传T恤。背上印着四个绿色大字“勇闯天涯”。啤酒男人和她好像是情侣,有时候晚上会留下来过夜。有一天晚上,我听见他们吵架,女的说,你想来就来,一来就找我拿钱,然后第二天又走了,你能不能少打点你那个烂牌,你把我们关系当什么了。男的没说话,过一会儿,我听见“砰!”,门用力关过来的声音,然后灯歇了,黑暗中有高高低低地,男人粗重呼吸声、女人低声抽泣、沥沥春雨。 那夜之后,男的有将近一个多星期没有冒头。再见他是个下午,我在走廊晾衣服。女人还没下班,他进不了屋,一个人烦躁地在走廊上踱步,基于陌生人之间基本的“礼仪”,我俩只是互望几眼,并没有搭话。他走动的时候,腰间一大串钥匙被带得飞晃,撞在皮带上,卜卜有声。 等许久,天终于暗了下来,女人下班回来了。在楼道口他们相遇,开始争吵。声音很大,我在屋里看电视都听得很清楚。男的说,小燕,我之前跑摩的撞人了,要药费,这次真不是赌了。女的厉声,揭露出,看见男的昨天还在砸金花,你个烂赌棍! 男的终于还是着了急,或许是情知要不到钱的愤怒,他开始攻击女的和某些性工作者相似的地方,以及在他的描述中将近腐烂的生殖器: “臭屄,狗都不X!” 这句话像个炸药,或许是说出口之后,惊觉两人都被骂到了。尴尬之下开始推攘,动静越渐大,我也忍不住探出头去看,发现同一层的住户,在工地砌墙的的老韩也打开房门在观战。说实话没什么观赏性,胖大肥硕的男人和单薄矮小的女人之间的争斗,滑稽地像猎人在提拉一只兔子,而且不由得让观众又生几丝怜悯。 老韩跃跃然想劝架,刚想开口说点什么,首音的“哎”还未完全递出去,就被他老婆拽止,随后他家房门重重地‘挞’了过来。 这一声竟成了休战符,或许是提醒他们有旁观者的难堪,继而停止了这场表演。男的再不发一言,迈步随着他的钥匙声同下楼梯,女人闷闷地呆立原场,又站了好一会儿,我看着没意思,就把视线收回屋去了。 没过几天,男人又来女人屋里过夜,之前那些争吵谩骂都没发生过似的,像是一摊被晒干的水迹。 大眼女人的出租屋右边,住着一对小情侣:男的沉默寡言,留着一头长发,偶尔撞见面,还会笑笑给你递支烟。女的个性有点泼辣,听口音像是重庆下面区县人。常听她大声侉气在厕所里叫男的给她送手纸或者卫生棉。他们是在夜市摆摊卖塑料拖鞋,下午的时候,在楼道里碰见他们:男的扛着个大的塑料袋子走前面,女的在后头佩个腰包,手里拿个大喇叭,循环着全场打折处理,十元两双,十元两双。 因为都是年轻人,也有些共同话题,后来慢慢熟悉起来,知道男的叫林林,女的叫阿菊。有次去他们屋里看电视剧,听阿菊抱怨说,来这地方好几年,没找到钱,过年都不敢回家,冷冷清清地留在这边。阿菊常提的还有她在北京打工的父亲,说起来骄傲又体面,是某服装厂的正式工,月薪四五大千。当然不免地是拿来和林林比,她直白地讲,是不可能和林林结婚的,没出息、没出路。“只是凑合在一起嘛,啷个是耍朋友咯,就是搭伙过日子。”她这样描述道。 林林听了只是平静地吸烟,屋内再没人说话,电视里正演到光鲜靓丽的女主角一脸幸福笑着接受英俊男人的求婚。 我有时候在想,那个叫小燕的大眼睛女人和那个男人,林林与阿菊之间,谈得上爱恋还是双方之间的肉体需要?我想不明白,只是感觉这里居住的人都有种在生活泥泞中打滚,拍拍裤腿的淡然。这或许又不能说淡然,更不能说甘之如饴,而是一种麻木,一种习以为常,在他们看来,生活就是这样吧,生活就是每天上工下工,在工地上、在夜市、在流水线上。生活就这么大块地方,是那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生活,变成了苟延残喘,“活着”。 那一刻,我想离开了。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我朋友的那个亲戚,也就是豆豉鲮鱼老兄还没联系我进厂的事情。于是就只好自己去找,这附近有一片棚户区,除了开桥牌室的,最多的就是人力中介了。专门介绍人进厂,拿抽头水钱。我随便找了一家,那个老板照例收了我七十块钱的报名费,又填表照相,还特意叮嘱我不要说自己是大学生,因为厂子里不要大学毕业的。报名之后,我天天都在那边等消息。认识了一些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也是准备进厂的。他们大多来自偏远农村,着装多T恤加牛仔裤,脖上有圈黝黑的汗链。有的没钱租房子,又一时找不到工作。就把行李放在中介这里,睡中介处的沙发、地板。(这也是要收钱的,等上工以后,直接从工资里扣。)每天吃得什么呢?一块钱一袋的豆沙馅小馒头。那大概是吃不饱的,只是抵饥。偶尔会去买袋方便面,给中介老板说好话,要来热水,泡上面,再加一袋廉价的麻辣海带丝。这算是美美的一餐了,吃的酣畅,连汤都不剩。他们说,有那种生活好点的,就是自己不去上工,但是有关系能拉来人进厂给中介的人,都在网吧住。随身还有个小包,装着毛巾牙膏牙刷,就在网吧的洗手间洗澡漱口,吃、睡都在网吧。他们说起来,语气带点羡慕。要进工厂面试那天,来了好多人。一大早大家都聚集在中介那里,有领头的让他们排好队伍,挨个喊名字,在的应声到,统计出名字。然后就进厂区,等招工面试是在一间很大的会议室里。坐许久,出来个板着脸的老女人。熨斗脸女士说,这次只招年满二十二岁以上的,不到年龄的自行离去。一阵喧哗,一部分人不甘心地走了,这里面不包括我,我走得很快意。准备离开这里,收拾行李。把两本读库的本子和一支钢笔给了老韩的儿子,因为天热买的小风扇给了阿菊。那个大眼睛的女人,本来也想和她说点什么的,想来想去没话。去车站的时候,林林送我,替我提包。到地方,车还没来,我俩蹲在街沿抽烟。烟快抽完,车到站,他让我早点上去占个靠窗的座位。我说,以后来这边的时候,找你们吃饭。“别回来了,出去了就别回来。”林林这话好像是在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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