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0-02-11 15:41:03 | 作者:9开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25次
我依然记得那颗桃子腐烂的气味。 像过期的鱼罐头泡在汽水里,像尘封一个月长满霉菌的腐乳混进奶酪里,像挂在房梁上被老鼠咬了一口的腊肉掉进沸水里 奶奶笑意盈盈的把我招进屋,打开落满灰尘的陶瓷米缸的木盖子,从里面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沾满白色米灰的蓝色塑料袋,房间里阴暗潮湿,她步履蹒跚走到昏黄的钨丝灯下,双手颤巍巍地一层一层解开系成死结的口袋,可是结打的太紧,奶奶每一次尝试都很吃力,可她不管做任何事都是这样沉着的垂着厚重的眼皮,不急不缓,一种万事皆有解的安然脱世。 我倒是个急性子,想着用剪刀咔嚓一下不就解决了,奶奶恼怒地瞪我一眼,“这袋子解开了还能再用,你把它剪坏了就再提不了东西了!你这孩子!”我无奈地点点头,奶奶的性格是经历塑造的,她常说她们那时候吃的都不是人吃的苦,她回想起那个年代就感叹“那时候该是饿死了多少人哟!”然后把我的手抓得紧紧的,我被抓得生疼却从不抽开手。 爷爷说奶奶在很早就没了父亲,我的太外公是被日本人用刺刀扎死的,太外婆是个坚强勇敢的女人,在深夜里淌过河把被扔在河岸边的身首异处的太爷爷扛回来入土,那时候流行抢婚,太奶奶后来又给太爷爷的弟弟抢去,生了五个孩子,一家十口的生活更加艰难,吃过野菜,吃过树皮,终于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天,奶奶的亲姐姐被活生生的饿死在床上,死的时候她的手也这样紧紧抓着奶奶的手,那时候奶奶八岁,一早醒来触到的是自己姐姐冰凉的身体,可她一滴眼泪都没掉,那时候饿死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钨丝灯有些接触不良,灯光随着电流一闪一灭,故意营造诡秘的气氛,可能是从小到大习惯了这蛋黄色的光晕明灭变换,现在它若持久的亮着,我倒还不习惯,以为它哪里出了问题。只是市面上卖钨丝灯的商铺越来越少,即便如此,家里人从不提换白炽灯的事。 几年前国家开始推广用节能灯,村妇联主任拿着灯泡挨家挨户的推广,奶奶把送来的灯泡放进零件箱子里扔进房梁上的阁楼就再没碰过,一如既往地用钨丝灯,不管我怎样给她灌输科学节能的理念,她都固执己见,我最后气不过找我姑姑评理,姑姑把我拉到一旁语气有些沉重,她说姨奶奶离开的那个清晨,窗外的天色也像这白炽灯的光一般赤白。我以前不能理解,后来有过相似经历之后越来越明白那颗白炽灯的意义,回忆心理创伤的痛苦,绞痛如窒息一般,无法割舍,隐隐作痛。 像冥冥之中安排好一般,奶奶离开的季节也是一个凄厉的寒冬。 她生前不久才做了肾结石手术,渡过危险期后从城里的医院转到镇上的医院,临近春节,医院里越发冷清,奶奶熬不住,担心爷爷一个人在家打理不好家事,自己推着轮椅在路边拦了辆的三轮车就回家了,不料第二天伤口感染,高烧不退。我放学后借了同学的自行车赶回去,奶奶望着我就笑,不停地安慰我说:“奶奶没事,过几天就好了,我孙儿在学校安心读书,奶奶没事。”我憋着眼泪,在奶奶睡着后躲进厕所,泪如泉涌。 放假后日日守候在奶奶身边的日子安稳又紧张,安稳的是奶奶每天都在身边,但最怕奶奶睡熟的时候,我总是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去试探她的呼吸,每次伸出手心就伴随着狂跳不止,两腿发软,指尖不住地颤抖。原来害怕失去是这种感觉,明知抓不住,却努力地去抓,那时我以为我自己是一堵墙,拦在奶奶和地狱之间,只要有我在,谁都带不走她,我如此自信地安慰自己。 年后有一天早上天气格外的好,我推着轮椅带奶奶去稻场晒太阳,奶奶那天兴致也不错,我们开始聊过去的事儿,太外婆有四个女儿,就我奶奶嫁的最远,当年爷爷还是个新兵的时候去她家讨过水喝,两人一见钟情,只是两家相隔一条大河,每次约会爷爷都是游泳过来的,奶奶每到黄昏就在河岸张望,也许下一秒爷爷就从水里冒出来。她二十岁嫁给我爷爷,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我是儿子的女儿,在当地叫“内孙”所以格外受宠,我是被奶奶带大的孩子。后来慢慢长大,学校离家越来越远,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有什么好吃的,奶奶就只能给我攒着,等我放假回来,再全部拿出来,那颗桃子只是其中的一个。 奶奶说:“那桃子是我去别人家喝茶的时候人家端出来给我吃的,我看着它又红又大,就想着你也许没吃过,拿回来给你吃,后来趁他们不注意就偷偷揣进兜里带回来,拿回来又怕给老鼠吃了,于是就用塑料袋装着放到米缸里,隔段时间去检查一次它还在不在,可是我等啊等啊,你总不回来,好不容易等到周末,你说下周末回来,等到下周末,你又说你下下周末回来。”奶奶语气如常,像在和我唠家常,我心里却不是平常滋味。奶奶说话的神态像岁月沉淀的年轮,像落在发丝上的阳光,像路过的黑狗摇摆的尾巴,像麻雀跳跃颤动的树枝,像寒风之下卷起的沙石,像头顶划过的飞机排出的尾气云,像隔壁孩子冲进厨房的脚步,像从垃圾箱里飞出来的蓝色塑料袋,像晴空之下突然停止的呼吸。我撒着娇说:“奶奶对不起嘛,我以后绝对每周都回来看你,一放学就回来。”我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即便如此,我也再听不到那句宠溺的“好”了。奶奶说“好”的时候,总是把字尾拖得老长老长,带着声带愉快的颤动。 我跪在她僵直的膝前嚎啕大哭,脑海里浮现出那天她把桃子从袋子里拿出来的场景,昏黄的灯光下我捏住鼻子皱着眉逃开,“这什么呀!丢掉!快丢掉!好臭!”奶奶惋惜地看着手里的桃子,嘴里念着:“哎,怎么就烂掉了呢,这么大个桃子,肯定又红又甜,怎么烂掉了呢,也没放多久啊,孙孙没事啊,奶奶再给你买。”从此以后,在我的生命里,桃子变成了另一只白炽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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