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中出生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为你是从火中出生的？”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不过二十三四，稚嫩的脸庞还未经历过岁月留下的痕迹，这个年龄的人本该有大好的前途方向，但不幸的是这个年龄段的人也更脆弱，受打击的心灵很容易就让他们的脑海中萦绕出轻生的念头。但这个男人不同的是，他不仅从火灾中死里逃生，还坚定地相信自己本来就是从火中出生的，火焰不会伤害他。嗯，看这情况应该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这类问题，受火灾的影响让自己产生是火中出生的这种意识混乱。“王医生，你父母有跟你说过你是哪儿来的吗？”“当然是妈妈生下来的了。”这类问题我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他笑了起来，像是在笑我，又像是在笑自己。继而说道：“有些父母喜欢跟自己的孩子说笑，告诉他们其实你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这种成人的笑话用得滥了，连小孩子都不会信了。但我父亲不一样，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年，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我是从火里出生的。我自幼便没有母亲这一特殊的存在，一直是父亲兼顾着母亲这一角色将我养大的，父亲从没跟我谈起过母亲的事。尽管学校里知道我家情况的坏同学，总爱嘲笑我说我是父亲生的，男人又怎么可能会生孩子呢？不过我也从没有向父亲提过这些听上去就很蠢的事，我相信母亲的事父亲终有一天会跟我说的。父亲在我眼中一直是一个高大伟岸的男人，他的话语铿锵有力，他的承诺一字千金，他从未欺骗过我，但这一切伟大的形象，在那种荒唐的事从他口中说出后便彻底崩溃了。我用十五年的时间换来了这么一个不可理喻的答案，难道我要用我是从火里出生的这种话去回应那些嘲笑我的人吗？不，绝不！我一气之下离开了家门，灯火通明的夜幕之下，相伴走在路边的一家人，既让我羡慕也让我痛恨，我疯狂地逃离人群，向着光亮企及不到的黑暗身处走去，那里曾是我最恐惧的空间，此刻却成为我最想要的逃避之所。”“那可能只是你父亲的一句玩笑话吧！”我小心地试探道，幼年单亲家庭的环境或许会让他的心灵更脆弱吗？我这样想着。“是这样吗？不过后来我还因此产生过一点点能当个火焰侠的期望呢！”“那晚上寒夜彻骨的冷风吹凉了我脑中沸腾的热血，在冰凉的水泥板上，我看着自己幼嫩的手掌，如果……父亲说的是真的，我是从火中出生的话，那么我是不是也会有火的能力呢？难道这个现实的世界中也会有电影里的超能力吗？我在周围左右张望着，这条幽暗的小径中很难看见半个人影，我手掌大张着，幻想着和电影里的超级英雄一样，从手中冒出一团火出来，可无论我怎么尝试，手中除了时而拂过的抓不住的风之外，连一丁点火星都没能冒出来。在我正尝试的投入之时，一阵嬉笑声传入我的耳畔，一对年轻的情侣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这小径里来的，还是他们一直都在那里，想到他们站在一旁像看耍猴一般看我卖弄，我心下一阵难言的羞耻，面红耳赤的逃离了这里。”“那你现在能用火焰的能力了吗？”“当然不能！”他很干脆的回答了我，我都有点为自己问这愚蠢的问题而害臊了，连自然界都没见过能喷火的动物，更别说人了。“那你为什么还相信自己是火中出生的呢？”“被人发现嘲笑了一番后，我当然不相信了，父亲果然是骗我的，说什么从火中出生的，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我本来怀有的一点英雄情结也烟消云散了，腹中饥肠辘辘，说来跑出来的时候连最喜欢的草莓奶油蛋糕还没尝一口呢。想到这里，我又不禁埋怨起父亲来，这么多年来父亲一个人把我养大， 就算此刻知道了母亲是谁，论感情和亲情，也远不及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父亲，父亲又何必说这种话来骗我呢，我已经十五岁了，难道还当我是长不大的小孩子吗？”他此刻好像在从我的角度质疑他自己，我觉得好像有一点成果了，只要再让他认清这个事实，能够回归现实好好生活就成功了。“不，你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你现在是一个男人，作为一个男人要有责任感，不能再一味逃避了。”“我父亲也这么跟我说过，男人要有担当。”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然而他自己却没做到。”他垂着头低语道。“父亲在我十八岁成年时就死了，那时我刚考进大学，甚至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他也到死都没再跟我说过从火中出生这回事。”“恕我冒昧，你父亲他……是死于火灾吧？”在他被来之前，我简单地向他家里人咨询了一些他的信息。“嗯，真是天意弄人啊，我们都经历过火灾，但他死了，我却活着。”“我想，你父亲也会很高兴听到你活着的，他也希望你以后能有个家。”此刻，我不仅是从心理医生的角度，更是作为同样有一个孩子的父亲角度来说的。“家，有时候我在想，究竟什么才是一个家，有时候我看着那个被重重叠得地挤在一堆中的毫不起眼的一个窗户，它是如此的眼熟，抬头望见的第一眼就是它，窗台前还摆放着被冷风吹乱了枝丫的盆栽，一些老楼的废墟墙壁间还依稀可见红圈中那个大大的拆字，可能之后就会轮到我们这里了，但是，父亲太心急了，急到已经等不到那时候了。”“小的时候，看着父亲高大的背影，就有一股安心感，就觉得没有什么是父亲解决不了的，哪怕天塌下来，父亲也能顶着毫不动摇，长大后，渐渐地长得比父亲还高大，这时候看父亲，越发感觉父亲的普通，他就像是落入凡间失去神力的神仙，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把他击垮。看见这样的父亲，我莫名的愈发的讨厌他，讨厌他的言行，讨厌他的说教，讨厌他的普通。”“我想，这样的父亲可能到死都干不了什么大事吧，但愚蠢的父亲，竟然真的去死了。为了素不相识的一家人，这样做值得吗？”他抬头望着我，好像在征询我的答案，他家人告诉我，他的父亲是在路过时看到一处楼房着火，在消防员还没赶到的时候就冲进去救人了，幸亏消防员之后马上就到了，顺利地一起救下了被困在房里的男人和他怀有身孕的妻子，不幸的是他的父亲没有坚持住倒了下来。“我只知道你父亲是一个英雄，英雄不需要有超能力。”“如果他有超能力就不会死了，就像我一样活了下来。”看来他潜意识里还相信着自己有火的能力，还得继续往深处诱导。"你还记得你自己发生火灾的时候的事吗？"“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当我跨入那片火红的海洋之时，我看到了绝望和恐惧并存的天堂，我能够想象的最恐怖的情绪都在这片火海中燃烧。那一晚，我看见肆虐的火舌舔舐着楼板，我看见狂怒的火花在客厅绽放，污浊的火焰缠绕着我，我知道它在等待，它在等着将我吞噬为它的同类。”“冷静一点，我想知道那场火灾的起因，能告诉我吗？”“是我！”他俊秀的脸庞开始变得狰狞起来，“火焰在我内心翻滚，它迟早会喷涌而出的。”这话听上去真像是中二少年口中的话啊，但是这个男人还是那么相信自己是火焰的化身。“可是你既然认为你自己是火，但你也承认你没有那种放火喷火什么的能力啊？”我希望能以这种提问来击溃他坚信的荒唐事。“正因为我是从火中出生，我也是火的一部分，一团火在没有外力借助的情况下，永远是一团火，水也一样，土也一样，人也一样，就像女人的一部分没有男人的一部分能生出孩子吗？”“这听上去真是歪理。”我在心里这样想着，但是我突然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看到他眼中所谓的恐惧犹如火焰般烧向了我，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嘴角的笑意不知为什么却让我不寒而栗。“那场火灾……真是场奇迹啊，住在那栋老楼里面的人，除了你都死了。真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没有什么幸运和不幸的，我是从火中出生的人，火焰给了我新生，我是不会被烧死的。好了，王医生，说了这么多我也累了，这次谈话就到此为止吧。”“其实，你父亲跟你说的你是从火中出生这事……”“我早就知道什么意思了，所以我恨他们。”他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面，他离开前的话语充满了恨意，那个始终与孤独相伴的孩子，不知不觉间长大了，长成了我们最不想看到的一面，那个被火焰吞噬的怪物，那个火焰烧净后躺在地上的残躯，我仿佛闻到了火焰燃烧散发而出的毒气，灰色的烟雾笼罩着我，我一边想着明天再找他谈谈，一边躺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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