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

　　0112岁以前，我有一个幸福的家，整日不知愁滋味，走路蹦蹦跳跳，我妈总是嗔怪道，哪有一点丫头样子，鞋子底都比男孩费得快。可是，从那天起，我再也蹦跳不起来了。那天，放学回家，家里没人，我趴在院子里把作业写完，爸妈还没回来，我着急，更多是因为肚子饿。等到月上柳梢头，我看到远处跑过来一个人影，不用问也知道，那魁伟的身材一定是我爸，我跑过去扑到他怀里，问道：“我妈呢？我饿了。”我爸两只胳膊紧紧拥住我，抱了好久没说话，我感觉他的胳膊一颤一颤的，胸口一起一伏，顶在我头顶的下巴有些温热。“先回家给你做饭，明天你妈就回来了。”他用袖子在脸上擦拭着什么。我爸没骗我，第二天，我妈回来了，可不是走着回来的，是被人抬回来的，而且，是从屋子后门进来的。突然，我有一个不好的感觉，我妈不会……，不，不会，昨天早上上学前，她还说要去城里给我买衣服，奖励我月考得了第一名呢。我冲过去，大声地喊着妈，扑到她身上，可她躺在那儿，身体僵硬一动不动，黑紫的嘴微微张着，好像要跟我说什么。我爸一把搂过我，跟我说：“丫头，别怕，你妈走了，还有我呢。”可我怎能不怕，都说没妈的孩子像根草，难道以后我也成了没妈的孩子？很多人都围着我妈看，只有王姨哭得和我一样伤心。02失去了妈的日子，我的变化很大，每天头发乱蓬蓬，衣服也经常脏兮兮，因为我爸要上班，我放学回家，得先做饭，才能开始写作业。那时家里还没有自来水，做饭、洗衣都要拿铁桶去河边提水，我提不动满桶，都是半桶半桶的提，可河边码头的石块上，长满青苔，有一次，我一不留神，脚底一滑，身子向前倾去，赶紧用手撑住石块，桶却滚落进河水里。我抬手看看手掌磨破的皮，正要下水捞桶，有个身影一把拉住我，她跳进水里，把桶捞上来，打满水提到我家厨房，看了看空着的水缸，又转回去接着提，把水缸装满才把桶放下。“谢谢王姨。”我充满感激。王姨看看我湿漉漉的半截衣服，让我赶紧去换上干净衣服。从那天起，王姨总是在我放学后，来我家把水缸的水提满，这给我减轻了很大的负担。王姨住在村最西头，距离我家有两里多路，她跟我妈在一个村子长大，又嫁到同一个村子，两人感情很好。平时她赶集时经过我家，都会大声跟我妈打招呼，她有个8岁的儿子，丈夫前两年生病去世，她一个人种了五亩多地，走路总是很快，胳膊前后晃动，很有节奏感。她话不多，心却细，有天下午突然下暴雨，放学后，看着漫天的雨帘，我只能傻傻发呆，同学们一个个被家长接走，想起以前都是我妈来送伞，眼眶又湿了。正在发呆，王姨跑过来，塞给我一把伞，还有一双雨靴：“快回去吧，我给亮亮送伞，给你捎一把。”她儿子亮亮跟我一个学校，刚上一年级，在我教室的对面，王姨放下伞就去了亮亮教室，我看到王姨的脚上没有雨靴。为了感谢王姨的帮助，我爸买了很多好吃的，在星期天，让我一起去她家表示感谢。她的家，比我想象的还要穷，堂屋除了一张八仙桌，几张板凳，几乎没有别的家具，但屋子收拾的很干净。她坚决不要礼物，只说是举手之劳，谁见了都会这么做的，我看见亮亮不停地咽口水，就拉着我爸赶紧出来了。第二天放学后，我婶娘来看我，她坐在一边看着我做饭，拐着弯说了很多话，我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让我盯着我爸别娶后妈，要有了后妈，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03对于后妈，我并不陌生，我同学赵萍就有个后妈，她说话尖酸刻薄，总是挖苦赵萍成绩差，不如赶紧下学去打工，还抱怨赵萍爸挣钱少，瞎了眼才来她家受洋罪。我心里暗暗琢磨，难道王姨帮我，是为了给我当后妈？一想到这，我心里沉重起来，接受不了她给我当妈。从那以后，我再见到王姨时，脸色难看多了，不要她帮我提水，有时在路上看见她，也会把脸别过去，装作没看到。赵萍悄悄告诉我，她后妈看见我爸站在医院门口，跟王姨说了很长时间的话，那样子很亲密，她最后下了结论，王姨一定是图我爸的钱，才主动来帮我。看着赵萍一脸同情，我扭头跑回家，抱着我妈的照片痛哭起来，我爸做好饭喊我，我也不理他，他摸摸我的头：“丫头，我想给你再找个妈，我……”“不要，不要……”我拼命摇着头。“可是，我……”他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出去了，我听见他在院里压低的咳嗽声。不管我如何反对，王姨和亮亮还是进了我家门，没有办酒席，我爸就请了叔叔、婶娘来家，吃了顿饭，饭是王姨做的，满满一桌子，叔叔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祝福的话，婶娘低声嘱咐我，要提防王姨。我不知道怎么提防，王姨来我家后，承包了所有的家务，每天早上我起来，早饭都已摆在桌上，衣服也都洗好晾在绳子上，我享受她给我带来的舒服感，却抗拒她对我的亲近，从不跟她打招呼，也不跟亮亮说话，板着脸只顾吃饭。我爸时常说我不懂事，他越批评我，我对王姨越反感，就故意拉长音喊：“王姨，吃饭啦——”王姨没听出我的反感，高兴地答应着，把围裙解一边，坐过来吃饭。“难吃死了！”我把碗往桌上一放，拎起书包走了，我就是要让她难堪。晚上回家，王姨做了好几个菜，有我爱吃的红烧肉，炒土豆丝和凉拌黄瓜，她带着讨好的笑：“快尝尝，好不好吃，不喜欢我明天再做别的，听你妈说过，你爱吃红烧肉。”“提我妈，你也配！”我黑着脸，端起粥碗。“怎么说话！跟你姨道歉。”我爸的脸比我还黑。“没事的，快吃饭吧。”王姨给我爸使眼色，可在我看来，这眼色太讽刺了，我妈都没这么使过眼色。我把碗猛得往桌上一放，扭头跑回了房间，过了一会，王姨来敲门：“丫头，快出来吃饭吧，我错了，你别生气。”听着她卑微的道歉声，我心里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就是不搭理她，我要让她知难而退，赶紧离开我家。04我爸有段时间没去上班了，脸上浮肿，经常大把药往嘴里填，还是止不住咳嗽，直到我看见，我爸咳出的痰里带着血，我神经敏感起来，问他到底怎么了，可我爸只是笑笑说：“没事的。”我爸开始整夜整夜的咳嗽，为了不影响我们，他用毛巾捂着嘴，压低咳嗽声，可我听到那沉重浑浊的咳嗽声，心里更难受。王姨开始出去工作，因为没什么文化，只能在建筑工地做小工，每天回家时，身上都是石灰和泥块，她顾不上换衣服，又下地除草，看着她如此操劳，我都不忍心再为难她，做完作业后，也会给亮亮讲一下题。我在一次偷听他们谈话中，知道我爸的肺长了肿瘤，需要做手术，可我爸不愿做手术，说别浪费钱了，孩子都还小。一年后，我爸离开了，不管我哭得多撕心裂肺，我爸都听不见了，他安静的躺在那儿，再也不会对我笑，再也不会抱着我。我被强烈的孤独笼罩着，紧紧抓着一把黄土不愿撒手，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下不去，直到王姨把我搂在怀里。我爸走了，我也做好王姨离开的准备，毕竟我也快15岁了，可以去打工养活自己。我已无心上学，反正早晚都要退学，就不用好好准备考试了，这样在离开学校时，心里不至于太难受，期中考试，我三科都挂了红灯笼，我准备在让她签字时，提出退学的想法。王姨在看到成绩单时，阴着脸半天没说话，然后扬起手想要打我，可手没有落下，她的眼泪落了下来：“我想让你学有所成，吃再多苦也愿意，可你的成绩，让我怎么有脸跟你爸说……”我的内心一下被刺痛了，眼泪刷的流下来，原来，她不曾想过要抛下我，而我却把自己抛弃了。我开始认真上课，可一阵一阵的腹痛，让我直冒虚汗，到了夜里，实在疼痛难忍，我疼得“嗷嗷”直叫，王姨过来询问时，我已疼得说不出话。她二话不说，把我扶到三轮车上，拉着我去医院，在过桥上坡时，她骑不动，就下来弯腰拉着车走，家距离医院有十几里路，她一刻也不敢停，身子微微前倾，使劲蹬着车子。到医院后，她跑着去找值班医生，没有看清台阶，腿没迈上去，身子摔趴在了台阶上，她双手撑地，爬起来就往医院跑，边跑边喊：“医生！医生！快来救救我闺女！”经过诊治，医生说我得了急性阑尾炎，需要尽快手术，先交5000块押金，王姨把我留在医院，回家借钱，我爸生病时，已花光家里所有积蓄，我家的多灾多难，让叔叔和村民们避之不及，她一晚上敲了很多门，说了很多好话，却没借来一分钱。05我的手术还是做了，钱是王姨向工地老板借的，提前预支了半年工资，并卖了家里的存粮。我醒来时，看见王姨趴在病床前睡着了，头顶多了好多根白发，我想摸摸她的头发，她醒了，给我掖掖被角，跟我说手术很成功，很快就能回家。我的眼角湿湿的，王姨进我家这一年多，我对她都是抗拒的，从没有好脸色，刻意保持着距离，没想到，她却成了我最亲的人。可是，我的叔叔、婶娘不是这么想的。出院后，我的叔叔、婶娘借口来看我，却跟我说王姨的种种不是，说她偷偷把家里的粮食都卖了，早晚把房子也卖了，卷钱跑路，要我把王姨赶走。除此之外，婶娘还在院子指桑骂槐，挖苦王姨不要脸，连自己姐妹的男人都抢，王姨没有理她，拿起锄头下地了。多么可笑呀，在我生病时，不愿借钱的是你们，而我出院后，你们又在操心，我家的粮食和房子，你们想把王姨赶走，到底按的什么心呀？叔叔被我赶出去了，临走前，他恶狠狠的对我说：“傻丫头，早晚有你后悔的。”我是傻，可我不蠢，我能分清，谁是真正对我好的人，晚上我问王姨，为什么不跟他们骂回去？王姨笑笑说：“你爸走时交待，不要跟戾气之人争长短，只要你和亮亮平安长大就好。”那半年，是我家过的最艰苦的半年，每天稀饭和咸菜，没有买过一次肉，也没有买过一件衣服。那半年，也是我家笑声最多的半年，我和亮亮抢着给王姨说笑话，我们一起笑得前仰后合。期末考试后，我请王姨去开家长会，在课桌上给她留了一封信，和我的三好学生奖状，有些话，真的说不出口，只能借由之笔，告诉她：“妈妈，我爱你！”那天晚上，我钻到她被窝里，我们一起聊了很久，她告诉我，其实她不是我继母，只能算阿姨，她跟我妈从小一起长大，她丈夫去世后，我妈没少帮助她。后来，我妈意外去世，她就有意识的照顾我，原本想就这样照顾下去，直到有一天在医院门口，看见我爸去看病，他们聊了很久，我爸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最担心的就是我，也不放心让叔叔婶娘照顾我。我叔叔嫉妒我爸有个好工作，每年都会找借口问我爸借钱，当然只借不还，他甚至在背后琢磨，等我爸去世后，借抚养我的名义，把我家房子霸占，给他儿子结婚用。王姨回去想了几天，寡妇门前是非多，在她最难的时候被人欺负，我妈总是挡在她前面，告诉那些想占便宜的人，谁敢欺负她，我妈会对他不客气。那些人只会欺软怕硬，他们不敢得罪我妈，王姨的日子也就安宁了下来，她从心里感激我妈，担心我爸走了，我没人照顾，也会被坏人欺负，就想等我爸去世后，接我去她家，但那样我就成了孤儿身份，心里一定很难受。06她跟我爸商量嫁过来，给两个孩子一个家，就算我爸走了，家还在。一开始，我爸觉得不妥，这样对她太委屈了，死了两个丈夫的女人，会被村里人骂克夫，可她却笑着说：“过日子，里子比面子重要。”的确，从她进我家后，我妈的物品从未乱过，照片也被擦得干干净净，因为她知道，在我爸心里，一辈子只爱我妈一人。知道真相的我，再一次泪流满面，原来，偏见才是最大的执念。“你真傻，尽做赔本买卖。”我钻到她怀里。“我才不傻呢，现在我儿女双全，还多赚了个闺女。”摆脱了心里负担，我的生活阳光起来，走路又开始蹦蹦跳跳，她会跟我开玩笑，说我假小子样，将来会嫁不出去。我就跑到她身后，搂着她脖子：“那我就跟着你呀，谁让你是我妈呢？”十年后，我在医院生孩子，肚子疼了大半夜，她焦急地跑前跑后，不停地喊医生来给我检查，等孩子生下来后，她又忙着帮我换衣服，擦身子，我问她：“怎么不去看娃呢？”她理直气壮地说：“娃有他爸呢，我只心疼我闺女！”一句话，把病房的人都逗笑了，纷纷夸我有福气，我拿出手机，给我俩来了张自拍，发到朋友圈，配文：有妈的孩子是个宝。照片里的我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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