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19-11-18 12:11:55 | 作者:郑朝晖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29次
周末有会,旅中不免无聊,我又不喜欢打搅别人,住在旅店里胡思乱想,就有了如下的文字。
有小朋友问我为什么多说唐诗而少说宋词,很有责怪的意思。这个我能够理解,因为我在他们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如痴如醉地爱着宋词的。胡云翼的《宋词选》我不是很爱,但是唐圭璋先生的《唐宋词简释》倒是翻得烂熟(其实“熟”不敢说,但“烂”倒是一定的,因为封面和里子都差点“恩断义绝”了)。因为那些词说尽了一个少年的莫名的惆怅与哀怨,有时候一个人坐在窗前,看雨听风的时候,就仿佛自己都进到了宋词里面去了一般,灯暗花明,眉头心上,点点滴滴。但是年齿渐长,阅历渐丰,反倒是对唐诗有了兴趣,而且私底下觉得唐诗的美似乎竟在宋词之上了。唐诗有两端,若非少年的天真,便是衰年的欲言又止,宋词则大抵是青春的,即便有些叹息,也不过是少年老成而已。——我这么说不能当学术的定论来看,只是自己的一点浅陋的私见而已。
比如柳屯田的“寒蝉凄切”(《雨霖铃》)。劈首一句,就说得寡淡,“蝉”,在文人心中已经是一个非常确定的文化形象了,复言“寒”,就是多余,《全唐诗》收于武陵诗《客中闻早蝉》:
江头一声起,芳岁已难留。
听此高林上,遥知故国秋。
应催风落叶,似劝客回舟。
不是新蝉苦,年年自有愁。
于武陵的这首诗也写得一般,但可以告诉我们的是,即便是说“早蝉”也约略会有几分寒意。所以言蝉还要说“寒”就显出伧夫气了。自然更不要说还要讲“凄切”了。司空曙说味在咸酸之间,就是说意思不能说透,不能说尽,否则就没有回味。起首寡淡,诗词意境就少了一半。“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则都是纪实的描写了,说尽说透之后,这样也便就这样,了无回味了。不妨比之李青莲的《劳劳亭》:
天下伤心处,
劳劳送客亭。
春风知别苦,
不遣柳条青。
李白算是一个很直白的人了,他会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但是就算这么直白的人,写离别,也是从客观的事实说起“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不说自己的伤心,而是说普天之下莫不如此。而后一句,依然不说自己,而写春风之善解人意。居然将离别的伤感说的如此婉曲。这是唐人审美的风范。是将自己的情感化入诗歌的血肉骨子里去的。
柳永的这首词,也不并是都很寡淡。比如“杨柳岸晓风残月”就不错。好在哪里呢?好在不说破的风致。杨柳——不说了,只要是个中国人都应该知道。岸——出发时不断瞻顾的地方,归来是不断眺望的地方。晓风,是江河漂泊中吹拂着游子脸庞轻风,告诉他在漂泊中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残月,是那一点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念想。所有的意象自然都离不开那个离愁,但是当这些词语组合到一起的时候,那种清洌、明净、温柔又会一下子从我们的心底浮现。将离愁写到这么美,这么温柔,这是柳三变的才情与性情了。一个将人生的苦痛过成诗的人,真的既让人疼,又让人怜。难怪那些多情的歌女会如此痴心地爱着这位江湖浪子。
但是,那种赌咒发誓式的结尾,又让这样的灵光倏然黯淡了,“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般风情,更与何人说!”在少女看来或许是山盟海誓,但是也可以是薄幸人的花言巧语。那种深沉的力量在这样的信誓旦旦里消解了。
说着关于柳永词的高下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前两天的事。
前几天上课,学生说到了太宰治的《女生徒》,说到了斜斜的阳光里的灰尘,他们把遮阳的窗帘拉开了一条缝,让阳光照进来,好多人都对着阳光痴痴地看。所有青春的迷离都写在了孩子们的眼睛里。——那真的很美好。然而,也会有学生质疑说,这些那么那么好的文章为什么课本上不选呢?我反问他们:“《荷塘月色》好不好?”他们回答我:“自己读读也并不觉得好,你带着我们一起读了,发现果然好。”——“神秘园”乐队的音乐,大概是都会觉得好的,但是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响曲,就不那么容易觉得好了。就好比是饮料和茶水,饮料的味道是单一的,而茶水的味道会因为水、因为器皿、因为环境、因为心情而有各种的变化。而且一口茶,初入口的时候,蔓延到整个口腔之后,从咽喉慢慢往回蔓延的时候,味道都是不一样的。柳永的词,很像“神秘园”乐队的音乐,很美好,但常常也就仅仅止于美好了。
那么年轻人为什么就喜欢宋词呢?因为那种对于生命反思式的体验,他们还未必都有,对于他们来说,所有的美好情愫都是人生的第一次,满是憧憬、新奇与惊讶;也或者是那点他们能够感受的情绪激发了内心的共鸣,发现千年之前的古人和自己居然是同气相求。这种简单的关联最容易打动人心。太宰治看透了世界,于是做出了青年人的决定:自杀;鲁迅看得透了世界,于是做出了属于老年人的决定:活着,继续恶心这个让自己恶心的世界。太宰治大家就比较好理解,而那个拐了个弯的鲁迅大家就不太能够理解了。这虽然似乎与审美无关,但是对于宋词与唐诗,这样的比较似乎也是可以的。
说来说去,我其实并不是一定要分出唐诗宋词的高下,只是说说收关于柳词的一点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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