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而出

　　一

　　火红的太阳尽情喷射激情。碧绿的庄稼跳动着金色的光芒，逼得庄稼汉微闭双眼。不知疲倦的知了，拉着长音鸣叫，好像铁锅炒黄豆一样，爆炒夏天。而那或浓或淡的树荫，天天描画人们心中美丽的、幽静的、满足的凉爽。

　　一个几百口人的偏僻村庄，竟然破天荒出了一个“大学生”——中师生。他是建国以来这个村庄的第一个“大学生”，他是这个村庄几百年来出现的唯一一个秀才，他是这个村庄第一个通过考学把农村户口转为商品户口的人。

　　村里的关帝爷显灵啦！老孟家的阴宅风水好啊！

　　一位中年妇女瞧见“大学生”，心里酸楚楚地说：“高峰上小学的时候，还没有俺家杏花学习好呢！要是俺家杏花上到现在，说不定也......”

　　另一位中年妇女教训儿子：“看看高峰，看看咱！见天瞎玩，没有志气，不要脸！看你以后吃啥？叫老鸹往嘴里屙也得张张嘴。”

　　村支书脸上有光，在村里一连演了三场电影。

　　孟飞——“大学生”，变成村里的爆炸性新闻，变成村里的榜样，变成村里的光环，变成村里的希望，变成村里的一品官，变成村里的神灵。

　　二

　　“滚出去！周庄的几个货。”班主任怒吼。

　　几个小“劳改犯”立即冲出教室，脸上洋溢着春天般的阳光。

　　周庄有六个学生在郑家寨上学。周庄的两个民办教师辞职做生意，其他人又不愿意补缺，周庄的学生就变成“编外学生”了。

　　白云在蔚蓝的天幕上刺绣国画：好像一群卧在地上打瞌睡的白绵羊，好像几匹前蹄腾空长嘶的战马，好像一位翩翩起舞的仙女，好像一个从天上落下的壮观的大瀑布……

　　春风在平坦的大地上编织希望：柳笛轻吻甜蜜的睡梦，野花抚摸七彩的目光。麦苗点头，展开油绿的视野；炊烟曼舞，呼唤远山的游子。

　　春天好美啊！逃学的孩子心里真甜啊！

　　春天吹柳笛，夏天捉蝉、摸鱼，秋天刨坑烧红薯，冬天玩火、拍雪人。一年四季，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孟飞是成绩最好的小“劳改犯”。班主任说：“你说说这一段啥意思。”

　　“隔而不隔，界而未界。”孟飞脱口而出。

　　教室里爆发西方狂欢节一样的尖叫声。班主任差一点笑出心脏病。

　　“傻瓜，滚出去！”《苏州园林》砸在孟飞的头上。

　　孟飞一个箭步逃出教室，贪恋地吮吸带着泥土芳香的空气。

　　周庄的学生被赶出校门。其他孩子兴高采烈地毕业了。

　　孟飞不能毕业，他还得上学。他不想上学。他有的是力气，愿意天天割草、拾柴、拉粪、锄地。上学是往机井里跳，他不想死，他想活着。

　　“不上学就别进这个家门，别叫我妈，别姓孟。”妈说。

　　天地之间，漆黑一团。孟飞好像被装进麻袋里，连出气都困难。

　　三

　　爸爸退休以后，受聘于邻乡一所中学。孟飞转到这所中学上学。他已经上完初二，爸爸考虑他的成绩很糟糕，让他留一级，从初二开始上。

　　老师们对孟飞特别好。孟飞暗下决心：“不给爸爸丢脸。”

　　入班一星期，班里举行小测验。孟飞的语文最好，考了55分。其它学科，都低于40分。数学考得最差——3.5分，全班倒数第二名。

　　考3分的傻乎乎的同学说：“我要是再答对两个填空，你个龟儿子就是倒一啦！”

　　孟飞变成班里的绿头苍蝇。同学们瞧他的眼神，好像欣赏一只掉进河里，爬不上岸的半死的野狗。

　　班主任揶揄伙师傅：“老孟，看来你儿子不是你的种！”

　　天，好像一口倒扣的乌黑的铁锅。地，如同坏红薯一样，隐约散发着厕所的味道。土路两旁的白杨树，张牙舞爪，仿佛《西游记》中的妖魔。而那条土路，弯弯曲曲，宛如一条爬行的蛇。

　　孟飞觉得：自己被吞进蛇腹中。蛇的无坚不摧的胃，正在消化他的骨肉。

　　爸爸明显衰老十岁，妈妈的眼神流露出无限的忧愁和悲哀。

　　“你一定要考好。”孟飞暗暗发誓。

　　下一周考试政治。孟飞决定从政治上找突破口。

　　他把老师要求会背的内容，一页一页背熟。把做过的作业，一题一题记会。

　　政治老师宣读考试成绩：“孟飞，94分，全年级第一名。”

　　“抄的！抄的，肯定是抄的！”

　　“有答案！”

　　“搞投机，舞弊！”

　　“叫他把原卷再做一遍。”

　　排山倒海的抗议声、嘲笑声、怒骂声等，在教室里掀起热带风暴。

　　孟飞一言不发。他没有什么可说。在他的眼中，寒冷的冬天变成明媚的春天，明媚的春天变成金黄的秋天。

　　四

　　放着各种杂物的房间异常闷热。墨水瓶制作的柴油灯的火焰，黄豆一般在浓重的夜色中跳动。讨厌的蚊子，挖空心思寻找一切能够下口的地方。可恶的臭虫，发了神经，好像拍写真一样，在昏暗的光线下留下迷人的倩影。

　　月亮又大又圆，皎洁的月光乳汁一样洒在人间。寂静的、神秘的、深邃的月夜，如同一幅妙不可言的江南风景画。

　　也许，月宫昼夜明亮，也许月宫没有蚊子、臭虫，也许月宫是世外桃源。

　　孟飞穿着厚厚的衬衫、长裤。喷泉般的汗水，胶水一样把衣服粘在皮肤上。浓重的腥味，在小屋里游走、翻腾、发酵。

　　孟飞的脖子上、手腕上、脚踝上，长满圆圆的、红红的、痒痒的印章。用手挠几下，印章破裂，流出黄黄的、清清的液体。

　　看来，蚊子的尊口，也专叮软柿子。

　　孟飞的物理，每次考试都是90分以上，稳居全年级第一。初二下学期，三个乡联赛，孟飞物理考砸，仅仅得了83分。即使这样，也是三个乡物理单科第一名。

　　在班里，孟飞的总成绩超过班长，排名第一。入班的时候，他问谁数学题，谁笑他白痴。班长从来不理他，不给他讲题。现在，班长天天缠着他问题。

　　“我以前笑你脑子笨，学不会，我错了。”班长说，“其实你是咱班最聪明的学生。”

　　“金秋是农民的汗水摔八瓣换来的。”孟飞心说。

　　孟飞的数学成绩时好时坏——准确地说，几何全班第一，代数有时候考不及格。

　　他的计算能力太差。计算题多半算错，方程题会列方程，算不对结果。最要命的，对数那一章，他学得仿佛鸭子上架一样。

　　对数那一章，孟飞考了52分。

　　五

　　孟飞的眼睛变成两枚水蜜桃。他整天眼睛好像被胶水粘住一样看书。漫漫长夜，他把疲惫和睡意送给月宫里的吴刚。不爱学习的同学嘲笑他，给他取一个绰号——孔乙己。

　　可是，他还是打不败强大的对数。

　　孟飞的眼中，北风呼啸，大地铁块一样坚硬。可怜的麻雀，胆战心惊地四处寻找似乎并不存在的食物。悲鸣的大雁，在低沉的、死灰色的天空下垂死挣扎。

　　“怎么办？难道你真的不是读书的材料？难道你的唯一的出路就是放弃？难道小小的、贫穷的、偏僻的周庄永远是你的家？”

　　“不！”天际的回声在耳膜里轰响。

　　孟飞的眼前浮现一头小马驹。

　　这是邻居家的枣红马刚刚生下的孩子。

　　小马驹浑身湿漉漉的。枣红马把它身上的粘液舔得干干净净。小马驹十分漂亮可爱。四肢修长。它在地上拼命挣扎，它想站起来，但是它的四肢支撑不住它的重量。

　　它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努力。它的妈妈无能为力，只能站在它面，给它机会，给它梦想，给它信念。

　　它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败。它的美梦没有破碎。终于它艰难地站了起来。

　　立即，它又摔倒了。它毫不气馁，它紧紧抓住理想的火焰。它继续挣扎，继续努力。它又一次站起来，又一次摔倒。它努力很多次，站起来很多次，摔倒很多次。终于，它稳稳地站起来，不再摔倒了。

　　它往前迈一步，倒下来。它立即站起来，踉踉跄跄走几步，倒下来。

　　它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胜利的旗帜。它十分麻利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它没有倒下，它成功啦！

　　孟飞遥望璀璨的星空，对自己说：“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你。”

　　六

　　孟飞坐在桐树下复习。乌云从西北角野马奔跑一样飞来，把天空裹得严严实实。

　　雨滴落在书上，变成一朵朵美丽的小水花。孟飞知道是下雨，动了动身子，继续看书。

　　“孟飞，下雨了，咋不去教室呢？赶紧跑吧，别叫雨淋着。”数学老师站在办公室高喊。

　　孟飞如梦方醒。站起来，慌忙朝教室里跑。跑到教室，淋了一个落汤鸡。

　　复习如同战场上厮杀，不分白天黑夜；复习如同打坯、烧窑，不能爱惜气力；复习如同狮子猎杀野牛，咬住咽喉不松口。

　　高高的杨树林，宽阔的杨树叶，阴凉的杨树荫，可爱的东南风。莫非杨树林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啥时候，放下书本，啥也不干，坐在杨树林里休息一上午，就是最大最美的享受。”孟飞心想。

　　他是全年级第一名，是学校的希望，是学校的骄傲，是学校的门面。

　　他隐隐约约看见一座高山，一片大海，一栋天上的楼房。

　　小小的村庄打开外面的世界。啊！原来世界这么大，这么美啊！

　　孟飞的准考证号是：1898。他心里一动：1898，戊戌变法。

　　中考成绩下来，孟飞的英语得了40分。总成绩差14分不够中师录取分数线。

　　“14——是死？”孟飞泪流满面。

　　“考不上，跟我去郑州打火烧吧。”爸爸说。

　　“就差那么一点点。不上太可惜，后悔一辈子。”妈妈说。

　　“复习一年。这是最后一年，再考不上——”爸爸叹了口气。

　　七

　　傍晚，蝉从地下钻出来，找一棵树爬上去。等背部的裂纹出现裂缝，蝉就开始出壳。蝉的背部先钻出来。刚钻出来的蝉的背部，白白的，嫩嫩的。接着，蝉的翅膀也钻出来了。嫩黄色，折叠着。蝉的翅膀钻出来以后，蝉翻转身体，倒垂挂着。然后，再翻过来，把肚子拉出来。

　　蝉在地下生活五六年，有的甚至长达十几年。某一天，钻出地面，脱壳，起飞，长鸣。地下是蝉放飞梦想的日子，天空是蝉激情燃烧的岁月。

　　孟飞紧握双拳说：“我相信，我能！”

　　孟飞去县城第一初级中学复读。夏天，他和另外几名同学住进教室里。早上5点钟，有的女生进教室，所以他们5点以前必须起来。晚上9点钟，教室熄灯，他们去校外的大街上，在一盏昏黄的电灯下学习。

　　“这几个孩子，肯定能考上学。”从他们身边路过的大人说。

　　“我们考不上，谁能考上？”他们相视而笑。

　　星星是一盏盏天灯，月亮是一面明镜，学校是点红鲜花的画笔，外面的世界，是心中永不熄灭的理想。

　　外面的神秘而美丽的世界，向孟飞裂开一道窄窄的缝隙。

　　在炎热的夏季，他的鲜花，他的季节，他的世界展现在他的面前。

　　他破茧而出！

　　八

　　村子激动，村子沸腾，村子失眠。

　　一只漂亮的蝴蝶，踩着盛夏的鼓点，在蓝天白云下，播撒爱的花香。

　　三十年后，孟飞说：“我活的最疲惫，最迷茫，最充实，最有分量的时光是那四年的初中生活。它给了我一生的全部生活与意义。……没有平坦的路，没有爬不上的山。你的最大的敌人是你自己。只有你自己能打败你。”

　　孟飞读完中师，考上大学。大学毕业，读研究生，读博士。而后，在大学教书，做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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