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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轮回

时间: 2020-03-11 21:34:15 | 作者:jqh19410716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27次

渴望轮回

  一、月光下的龙门阵

  立夏刚过,农村就忙活起来,坡上收麦沟下插秧,猪要喂食牛要备料。布谷鸟急促地喊“快栽快割”,把农人的心绷得鼓一样紧。

  刚从地里回来,呼噜噜转着碗沿喝完玉米渣稀饭,腆着罗汉肚坐阶梯上,再慢条斯理地裹旱烟,该是歇饭憩的时候了。曹头耷着眼皮对二娘说:“二娘啊,下坝租牛犁田,120元一亩,我们家收100元,是不是少了点?”

  二娘是曹头的远房表姐,从小就认识,年轻时称二姐,到老时叫二娘,她是个有主见,明事理的女人:“乡里乡亲的,100就100嘛,即当还情吧,去年二仔回家办酒,全村男女老少又随礼又帮忙,借桌子扛板凳,整整摆了六十桌,镇上的干部都来了,谁不夸咱家人缘好?”

  “就你爱搞些虚头滑脑的东西,十处打锣九处有你,咋咋唬唬累得我腰背痛。二仔在市里当干部,单位办了婚宴就行了,你非弄到乡下来,说按传统规矩补办喜酒,对老祖宗和乡亲们也有个交待。外面冒面子,家里盖帐子。”曹头不咸不淡地说。

  他原在部队上当炊事班长,复员时当大队民兵连长,如今改革了,又当村民组长,上上下下都称他曹头,有些夸赞的意思。曹头用打火机将旱烟点着,深深地吸一口,又香又解馋,比带把儿的纸烟好吸多了。

  二娘见他情绪缓下来,用近乎讨好的口气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如果你嫌使牛犁田累,我去顶几天,这一季节下来,连牛力带人工能挣好几千呢,比那些外出打工的还强。虽说大仔二仔不要我们的,还争着往家里拿钱,但我们自己挣的才踏实,多留几个养老费,少给后人添负担,总是好事嘛。”

  曹头说:“你犁啥子田,水沙还不恨死你?去年我将牛驾得好好的,刚在田埂上抽一杆烟,你就把它惹横了,犁把抽得老高,铧尖往深处钻,它拉得动吗?哗啦啦铁链断了,腿肚上撕破一块皮,水沙瞪着你,血红的眼里充满仇恨,如果不念你平时铡草喂料,不挑你才怪!”

  二娘想想,也是这理,母鸡下蛋公鸡打鸣,该男人干的事,女人少过问的好,她说:“坝子上也有只租牛不去人的,你将我们自家那几亩田犁了就行了,牛让别人拉去犁,每亩干收80元,当甩手老板。与我一道插栽,也多个人摆龙门阵。”

  院坝外的几蓬慈竹,在微风的吹拂中吱吱嘎嘎地响,给这青黝黝的院落增添了几分凄凉和破落,这原是一处穿木结构的农家大院,从朝门进去,便是高高的阶梯,中间是十丈见方的青石板地坝,四水归堂,按堪舆的说法,左青龙右白虎,后面的山势连绵起伏,前面的溪流见来不见去,是发人又发财的风水宝地。再迷信的东西也抵不住政策的趋势,人们纷纷外出打工,搞建筑进厂子,蹬三轮扫马路,或车站码头丢包行骗,或租几个残疾儿童专业乞讨,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凡城里人不愿意干或干不了的活儿,他们都干。有挣了钱成罪犯的,有挣了钱成富翁的。于是在城里置产,或在就近的场镇买住房和门面,蚂蟥一样两头吸着,自己是农民又是市民,有田产有房产。曹头的大仔就是这种情况,当然他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方便孩子上学,乡下没幼儿园,小学也垮了,场镇的中学像牛羊圈一样混乱,三年多考出去一个高中生还敲锣打鼓放鞭炮。

  以前这里叫曹家院子,搬的搬家垮的垮,如今已破败不堪,曹头的北屋是祖业,青瓦板壁,保存还完好,房子如人一样,有人气就不容易腐败。过去七八户人家,如今只剩他一家独守空院,老两口影形相吊,显得清冷和孤单,好在有一群鸡,几只鹅一条狗一头牛,不时有动物的声音,显示着农家小院的生机与活力。曹头去年进城,两个多月,帮大仔看工地,大仔承包建筑工地的钢筋和制模,很来钱的,就是帐难收,温总理帮重庆一养猪农妇的老公讨薪时,他也陷在三角债里,曹头心里着急,眼不见心不烦,一气之下又返回农村,二娘说:“你哪是过不惯城里生活哟,是舍不下官帽儿,也放心不下水沙和它肚里的崽,怕我怠慢了似的。”

  曹头又点燃了一杆烟:“水沙是咱家的功臣,前年下一头崽,半年后就卖了五千元,今年又坐了胎,肚儿滚滚圆,准是一头活蹦乱跳的崽儿,养到一岁少不了八千元,比啥子副业都强。”

  二娘说:“可怜了水沙,挺着大肚子还拉犁耙田,每次放枷回来,都眼巴巴地望着我,只将槽头的草料闻一闻,就绻躺着喘粗气,胁子上的气膛一凹一凸,怪心疼的。”

  曹头说:“多加些米糠,泡些胡豆喂。畜牲生来是耕田的,累过这季节就好了。”

  在曹头和他老伴的龙门阵中,多次提到水沙,水沙是哪路神仙呢?水沙是一头牛,川东北农村对母牛通称沙牛。公牛称牯,母牛称沙,黄牛拉磨,水牛耕地。

  曹头家的水沙牵回来已有4年。他到县城的牛市上转悠,看到它绕着木桩打转,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屁股干瘪瘪三尖骨支撑着像杈子,皱褶的皮上长着癣,露出乌红的疮疤,被飞扑的苍蝇盯得直打颤,外阴皱瘪着凹进劈柴一样的股骨,几乎失去了母性的特征。卖牛的是个跛老汉,到屠场去问过,别人嫌瘦不收,于是又拉到市上卖。曹头原来当生产队长时去大巴山买过牛,对相牛有一些经验,一看眼神二看毛色三看牙口,曹头接过牛鼻绳,从侧边扳开嘴看,认得是三岁的口,看水沙的眼,懒散中有几分倔强,如果调理出来长点膘,这一定是头漂亮的母沙儿。

  这里还保持着遮在衣襟下摸手说价的习俗,那主要是中介行夫玩把戏,从中卡钱,买卖双方眼睁睁地看别人把钱弄去下馆子。只要双方对谈,便用不着这么神神叨叨。曹头用低于屠场的价格,把水沙牵回了家。他家七口人五亩田,缺了大牲口不行啊。老两口精心调理饲养,很快就长了膘,特别是曹头给它梳毛时,水沙眯唏着眼睛,轻轻地煽动睫毛,受活得像听川剧高腔,而这时曹头哼唱几句川戏,尽管音律不全,唱词残缺,却别有一番韵味。

  水沙已给他生了两胎崽,有了功劳慢慢就懒散了,有时还很挑食,每当这时,曹头就拉开裤裆,对着水沙撒一泡热尿,水沙半张着嘴,能将热尿一滴不漏地吃下去,叭叭嘴儿,比沿海人喝了煲汤还惬意。“哞──吭”地回几声畅快低吟。按牛与人寿一比七换算,水沙也该七七四十九岁,按人的岁数大约已到更年期,这一次怀崽大概算高龄产妇了。曹头寻思,待水沙生完这一胎,得让它干点儿轻活,享几年清福了。

  牛棚在地坝边上,石墙竹顶,上面盖厚厚的麦草,有点近似杜甫草堂的营造方式,冬暖夏凉,地上铺的青石板被几代牛的蹄子刨得坑坑洼洼,牛躺下去,腿骨胁骨肩骨都有适当的位置,差不多成了如意卧榻。它看着主人一明一灭的烟锅,听着有一搭无一搭的对话,叭叭地用尾巴敲打脊背,间或哞哞地低吟几声。夜色像竹林外的小溪,波光粼粼,渐渐地晕黑。曹头扬起烟杆打了喝欠:“睡觉吧早点歇着,我明天还得到缺一腿那里去帮忙,把他的微耕机抬到镇上去修。”

  二娘说:“买回来才几天,就坏了么。”曹头淡心无肠的说:“我看这酸秀才,不是搞机械的料。”

  二、缺一腿买微耕机

  缺一腿原来是大队会计,现在是这个村的文书,文化人,高中毕业那一年就参加农业生产,当团支书,充满理想和豪情,回乡青年跟知识青年一样,扎根农村战天斗地,为改变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贡献青春。在修山平塘时摔坏眼镜上的一条腿,抽脚上的一根鞋带系上,又投入到打夯的行列中,这代表知识分子的玩意儿从此稳稳地缚在耳帮子上,再没有跌落过,从此却落下了“缺一腿”的雅号,但是人们通常称他“眼镜”,称“缺一腿”一定是他做了某种错事。

  除了支书,除了村长,他也是官儿,因为他跟支书和村长一样领国家工资,每月200多元。还可以退休,退休之后同样领工资。缺一腿入党时,找曹头当介绍人,那时曹头刚从部队复员,当民兵连长,算是同僚也是伙计,两人关系一直不错。

  缺一腿性格内向,言语不多,有时还显得木讷,思想却很活跃,爱分析爱琢磨。任何事情都分出几种方案,实行起来却没了主意,往往人云亦云。他年轻时也有宏大的理想,对婚姻要求也高,高不成低不就,一混便到了而立之年,在老妈的敦促下与一位姑娘订了婚,姑娘身材高挑面如满月,但眼有残疾,一只眼睛上了云翳,俗称萝卜花。萝卜花处事干练心直口快,很快当了这个家,缺一腿乐得轻闲,不与她计较。

  萝卜花生了两胎,都是千金。缺一腿说什么也不愿再生了,再生下去官帽和荣誉就保不住,为此没少挨萝卜花的咒骂。大女儿外出打工,找了同厂的小伙成了家,入了城里的籍。说什么也得将小女儿留住,刚满二十,便招了个本乡的小伙入赘。小伙外出打工,幺女与父母同住。

  凭缺一腿的影响力,幺女承包了村委会的党员活动室,一间作麻将馆,摆四张麻将桌,生意好时临时在阶沿上加两桌。另一间作杂货店,卖花生瓜籽啤酒方便面盐巴酱油等日用品,两项凑在一起,足够一家五口的生活开销。

  乡信用社最近发放一批小额贷款,扶持农资和农机。缺一腿看央视七频道农业节目,发现微耕机是个好东西,方便丘陵地区梯田的旋耕,是条来钱的好门路,牛犁一亩100元,机耕一亩80元,每天至少耕10亩,800元轻轻松松赚到手,除去油钱,一个月下来尽赚2万元。商量妻子,萝卜花也满心欢喜,夫妻双双去信用社,很顺利地将5万元贷到手,当即买了微耕机,看着这红红黑黑的铁家伙,打心眼里高兴。铁牛哇铁牛,咱从小就讲社会主义,学苏联老大哥,点灯不用油耕田不用牛。终于实现了这伟大理想,在咱曹家坝,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尽管坝里也来过小日本生产的收割机,哒哒一路推进,稻轧成籽直接入晒场,草斩成节还田作肥。但耕田插秧过不了关,仍停留在传统的层面。

  如今农村劳动力流失,土地撂荒严重,大片的荒地长满蒿草,十室九空,仿如湖广填四川前的荒凉和悲戚。国家为解决三农问题也煞费苦心,免除了皇粮国税,为鼓励生产,又给粮食直补款,但中间环节埋藏了很多苍蝇和老虎,如肥料、种子、农药都高得吓人。农民仍作揖打拱叫苦不叠,每年下来入不敷出,耕田种地仍是杨伯劳玩红头绳,受欺侮受剥削。今年巫溪乡实行了新政策,谁种田谁得直补款。曹家坝热烈响应,因曹家坝城乡两栖户多,曹头的大仔户口在农村,田土未退。缺一腿招郎上门,也没退田地。更有粉匠连生四虎一家八口,还捡了别人撂荒的十亩地,严然是种粮大户。今年的“双抢”非同寻常。

  接回机器第二天,便有人上门联系,几天旋耕下来尽管满身泥泞腰酸背痛。但有钱赚并不觉得累。萝卜花端上热水帮他洗脚,从长胶靴中解脱出来的脚泡在热水中,比吃了蜜糖还舒服。幺女也关了小卖部,提回几瓶高梁红给老爹喝。临睡前萝卜花还到院里看铁牛,东瞅瞅西拍拍,缺一腿吼她:“贱婆娘,那是铁家伙,不要你喂草喂料,瞎操心什么?”女人嘟哢:“尽你摆弄,老娘摸摸看看不行么。”

  外村也有人联系,愿意每亩地多出五元,缺一腿有些犹豫不决,粉匠当即站出来,唾沫子溅出梆硬的语言:“眼镜,那不行哟,你是我们村的文书,买这机器贷款,我可是给你按了手印的,为了区区五块钱,你良心都卖了嗦。如果咱曹家坝耕完了,你发扬共产主义精神支援阶级兄弟,我们举双手赞成。如今大家都等着耕田栽秧,季节就是粮食,谁让谁呀!”萝卜花站出来打圆场:“粉匠大哥,别吃了火药随口炝人,你们不知道缺一腿什么人吗,把集体的事看得比家还重,只要几句好话,裤儿脱给你穿。昨晚他还念叨,将村里的人家排个名单,谁先谁后相互调济,保证满栽满插,一户也不会拉下。”缺一腿见大家息了火气,拿出纸笔一一登记,很快排出了顺序,仿佛回到了农业合作化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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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缺一腿活了几十年读了很多书,也明白很多事理,深深地知道老辈人告诫的“良田千倾不如薄技在身”,自从开上微耕机,才真正信服了这个理,但从小没接触机械,到老时摆弄这铁家伙,却有点力不从心。刚刚一星期,忘了加机油,活塞被烧得粘在缸体上,维修时化了几大百,后来铧尖碰在田间礁石上打得稀烂,赚钱的道路并不平坦呢,缺一腿有些灰心丧气。那是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公社弄了一条机耕船,系在一根钢绳上,突突开过去,突突开过来,上面坐着双辫子姑娘,据说是农机站长的侄女,白网鞋白手套,比苏联电影的拖拉机手还洋气。只苦了钢绳两头的老农民,船儿跑一趟就得将笨重的铁锚扳出来,再深深地插在田梗上,待一块田耕完,两头的田埂已坑坑洼洼惨不忍睹,当时在红旗大队搞试点,缺一腿也去看了,于是发议论:“如此搞农业机械化,还不如刀耕火种。”曹头拍他肩头:“少发书呆子气,掌犁的累,开船的好耍撒。”如今自己搞了农机,才知道那滋味并不好受。

  粉匠家的田最多,除了自家的十亩外,还捡了好几家抛下的无主田,谁种谁得直补款,很是划得来。缺一腿给他家耕田时,由于正沟田泥脚深,陷在地里出不来,萝卜花叫来几个人抬,再发动时怎么都不冒烟。缺一腿点了一把火去烤缸底,机器猛咳一声,向前窜去,将缺一腿撞倒在泥潭里。萝卜花又误将油门当作刹车,微耕机如脱缰的烈马,往缺一腿的腰上压过去,一条腿卡在旋铧的弯刀里,机器撇息了火。短短的几十秒,人们惊得哑口无言,头脑里一片空白。

  缺一腿挣扎着叫唤:“哎哟我的妈呀,日你先人,把老子往死里整啊。”人们才意识到出了大事,又七手八脚横拉顺扯把他从机器里弄出来。粉匠搬出自家的凉椅和被盖,让缺一腿躺上面。曹头也匆匆赶来了,因为文书是他这村民小组的,绝不能袖手旁观。于是砍了两根老得发红的慈竹,将凉椅扎成滑杆,直往乡场卫生院抬。一路走一路滴血。卫生院作了止血和包扎,当天下午又转院去了县医院。

  三、粉匠有把银算盘

  粉匠姓赵,赵家开了几代的粉房,银丝般的碗豆粉晾晒在竹架上,锃锃白亮宛如雪花,微风吹拂,轻柔飘逸沙沙有声,十里八乡闻名遐尔,这便是久负盛名的龙须粉丝,乡村宴席十大碗是离不了的,久蒸不烂入口淳香,为乡人的至爱之物。传到赵二手上时,已有些式微了,改革开放后盛行过一段,后来兴起打工热潮,农村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些妇幼老残成了留守一族,粉丝的销路下跌。再加之雇工劳务费增高,原料成本上升,作坊便关张大吉,有私人打粉的也请他去,勉强维秩着祖传的手艺,跟现在追星粉丝的张狂相比形成强烈的反差,显得落寞而郁郁寡欢。

  粉匠继承了他祖上遗传基因,工于珠算,可能缘于同一把精致的银算盘。一般的算盘十六樵或十九樵,他家的算盘二十四樵,从形制和功能上都很特别,珠子是象牙的穿杆是纯铜的,框架是白银的,不生锈不发绿,被手指磨得光鉴照人,把玩之间运算之间,蕴含着多少机巧和心计啊,真让人爱不释手。从太爷爷到粉匠这一代都是珠算高手,粉匠的爷爷参加县里的珠算比赛,蒙着眼罩两手打算盘结果分毫不差,夺得冠军。赵家粉坊兴盛的业务跟珠算也不无关系,多少碗豆出多少粉,多少坨粉打多少粉丝都恰到好处。在严格的运算和控制下,粉的质量和数量都高于别的作坊。粉匠还是蒙童时,便听着清脆声响的算盘悄然入睡,他还不会笔算时,便学会了打算盘。人算不如天算,算来算去,算不过运气。比如缺一腿,蔫头拙脑的书呆子,从大队会计到村委文书,竟然领上了国家工资。比如曹头,虽然自己老实巴交,但两个儿子争气,大仔当工头,在城里买了房子,二仔大学毕业在市里当公务员,屁股上冒烟,轿车停在屋门坎下,比过去的县太爷还神气。

  粉匠跟曹头同年,算是老庚。他老婆小娥是二娘家的侄女,粉匠只得屈居晚辈。

  小娥短脚小手,长得像放大了的袖珍人,属于小乖娇的女人,民间说“矮归矮一窝崽”,小巧灵活精力旺盛,特别能生养,又惯于操持家务,与高头大马的粉匠比起来,像隔了代的女儿,翻过五十的坎,两人才有了夫妻相。小娥头胎便生了大胖小子,取名大虎,因为那是虎年生,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接连生了三只虎,小娥到娘娘庙许菩萨:“大慈大悲的女娲娘娘,给咱赵二家送个虎妞吧。”结果没求来女儿,仍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

  四虎长得有些呆头拙脑,父母处处都护着他,读书不行就送去拜师学艺,学泥瓦工嫌累,没干几天就不辞而别。粉匠将他弄到大虎的家具厂当锯工,终于安顿下来,转眼就二十二岁,在本乡巫溪镇定了婚,女方家咬死要有街房才能办酒,这可难住了一世精明的粉匠。无论多少樵的银算盘,要拨拉出一套商品房,也是徒劳。

  大虎二虎已分家多年自立门户,三虎在浙江打工被招赘入媳,几年都不回家。他们都反感父母惯四虎的穷骚劲,发了几通手机指示,他们都承认四虎结婚时随千元大礼,购婚房得花二十多万,爱莫能助,没有那么宽的裹脚布。老家的楼房全归四虎,结在乡下不行么?但女方不通融,几次传话过来,秋后不能订婚,过时不候。

  粉匠将十个粗壮的指头插在花白的头发里,低声地悲呜:“老子真服了,乡下女娃也成了金枝玉叶,黄泥巴脚杆没洗干净,还到城里当太太。如果不是四虎这打不响的孬火药,老子给她买花花纸糊的灵房子。”小娥悲戚地安慰他:“别咒人了,好呆也是自己家的人,把我们这座楼房卖了,再求爹爹告奶奶挪借点,兴许能将兴隆街那套住房买下来。”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我们这一楼一底的大瓦房,虽说有二百多平米,和尚的鸡巴空大了,两万块钱都没人出,白送人家也无人要,如果搁在乡场,咱就是李苞谷,如果搁在成都,咱就是刘文彩。可惜搁在曹家坝,仍然是麻雀窝。”

  小娥的手有颤抖的习惯,她颤抖着手说:“他爹,好不容易相上金凤,如果撒手,咱四虎就惨啰。”粉匠将牙齿咬得咯咯响:“老子豁出去了。今年将全家十四人的田全种上,再收几户人家的,曹头在会上宣布了的谁种谁得直补款,二十多亩田光直补就得两千多,全部买化肥撒田里,每亩按1500斤,统共4万斤,按每斤一块五算,也该6万元,再将银算盘卖了,前年天虹拍卖公司已出价12万。加上我们卡上的几万养老费,四虎的街房一准能拿下。”

  小娥学了一句电视上的语言,向粉匠伸出大拇指:“你真行,太有才了。”

  五月的薰风,吹绿了秧苗,吹熟了麦穗,荡漾着甜丝丝的淳香,杂草丛生的土地被犁铧翻出新鲜的泥坯,散发出蒸馍出笼般的热气。粉匠抽抽鼻子,嗅着泥坯的香味,心里的如意算盘叭叭地响。正这时,微耕机的旋铧将缺一腿的脚杆死死咬住,曹家坝潮水般闹腾起来。

  耕粉匠家的田出了事,他自然要去抬伤员。回来第二天,粉匠就去牵曹头家的水沙牛,抓紧把田犁出来,把秧插下去,才是天下第一号的大事。心里像滚沸的油锅,二十多亩田占半条沟,如果栽秧雨落下来,那就更忙得辫子不沾背,比大跃进时代的挑灯夜战还着急,有点火烧曹营的气氛。

  因为有小娥这层关系,到曹头家一向很随便,粉匠说:“老辈子,我家那点田,只能使你家的水沙了。”曹头招呼他坐下:“我家水沙怀了崽,都十个月了,我得珍惜着点。文书受了重伤,他家的田我得帮着犁,钱不钱是小事,先栽插了再说。村民组还有几户留守妇女,尽管有男人在外打工挣钱,吃米总得自己种吧。”

  粉匠显得很烦躁:“你这样就说远了,我又不白用你的,别人给多少我不少一分。是亲有三顾,你总得给我安排进去,选你当组长,我的嗓子最高哦。”

  曹头脸别在一边:“我早就不想当这玩意儿,如果住得惯城市,早到大仔那里享清福了。上面催下面叫,耗子钻风箱,又走黑路又受气。”粉匠开颜一笑:“谁不知道你是我们曹家坝的活雷锋,二娘又贤慧,儿子又争气,牵水沙过去,把昨天没耕完的月亮田犁完,半块田莫法栽秧啊。”

  曹头正着相子说:“不行,我要犁缺一腿的过水丘,他幺妹将店都歇了,栽完秧好去照看她爸。”粉匠悻悻地去了曹家下坝联系那里的微耕机,如果成功,还少化一些钱,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别人根本不愿来,正是繁忙之际,谁顾得上外人?

  牛的特征跟人有些不一样,从外形上很难分出雌雄性别,一样的青皮如铁,一样的四脚如柱,一样的肩拱肚圆,吃一样的草料干一样的活儿。水沙犁地是一把好手,在水田里行走,四平八稳,只溅起些微的水波,拖着枷担后面的一张铁铧,肩胛前倾,神态自若,仿佛一张琴弦。而扶犁的曹头象操琴的乐师,偶尔“叱叱”地吹两声,那完全是无意识的习惯,手里的观音竹鞭子从没打过它,仅仅是一件道具而已。主仆二人配合得十分默契,犁铧不浅不深,牛拉得不疾不慢,翻起一道道泥浪如沟如辙,远远看去像一本乐谱,而曹头和水沙,正是乐谱上游走的音符。

  这段对劳动的描写太美妙了,可不,马上就出现了噪音。缺一腿这块水田,正处沟里,靠里边的泥脚很深,俗称烂泥沟。犁到这里时,水沙再怎么努力,身子都如泥船一样半沉半浮得不上力,艰难得有如过茅草坝的沼泽地。半天下来,水沙成了泥牛,曹头成了泥猴,看样子明天还得滚爬大半天,以前集体生产时,这些背阴田都用人工挖,那时候农村人多哇,毛主席把“牛鬼蛇神”下放农村,把机关干部派下来搞三同,最后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打人海战役,搞生产大会战。可如今不同了,精壮劳力都出去打工,半蔫子老头妇女到城里伺候孙娃读书,死了人抬丧都很难凑齐八个人,只苦了曹家水沙牛,尽管身怀六甲,仍得要忍辱负重,曹头长长地叹口气,熬过这一段吧,谁叫你投错了胎呢,与咱农民搭伙作伴,没啥好果子吃。

  四、忍辱未必负重

  乡下串门,一般在晚饭之后,不耽误农活,灯影下摆龙门阵,更多一些烟草气和人情味。小娥挎一只竹篮,花帕巾下盖着什么东西,刚到阶梯下,她咳了两声:“二娘,还没消夜么?”

  “消啦消啦。二娘快出来,小娥看你呢。”曹头正往牛棚去,端着一小盆泡胀的胡豆,给水沙加精料。二娘接着小娥:“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气,送这么大篮子东西,我咋消受哟。”

  “粉匠打加工,主家送的粉丝,亮锃锃的可是没掺假的地道货,这也没啥稀罕的。这尊彩塑观音,是我年初去二虎那里耍,在兴国寺请回的,一尊供在我神龛上,这一尊给你送过来,可灵验呢。”她和二娘都是信佛之人,家里神龛上供奉着各种各样的菩萨和神像。初一十五都要烧香揖拜。

  曹头从牛棚加料回来,三个人都坐在台阶上,小娥讨好地说:“曹老辈子,我今年收了些荒田,不是也响应你的号召,不空地不撂荒吗。”曹头说:“你家粉匠是想多捞点直补款吧。”

  小娥不以为然:“也不全是,四虎订婚卡住了,金凤家要求在镇上买住房,不然就免谈,我们想多种点稻谷,帮四虎娶门亲,当父母的当牛做马,难呐。”

  曹头不言声低头不语,二娘说:“牛租给粉匠吧,是亲有三顾,谁租不是租呢。”曹头说:“组里好几家困难户,原指望缺一腿的微耕机,结果成了一堆废铁,科技再先进,用不了也白搭,还搭进文书一条腿。这样吧,我将需牛的几家调济一下。哦,我差点忘了,鲁镇长的姐夫要犁几天,下一个赶场天,叫粉匠牵牛吧。”

  两个女人都松了一口气,对曹头说了些夸赞的话,夜深了,晚上有些凉,小娥远去的脚步声中,沉重的大门吱嘎地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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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头帮缺一腿犁田耙田,他的幺女夫妇拨秧栽秧,二娘也前去帮忙。正这时萝卜花急匆匆地赶回来,气急败坏地说:“气死个人,刘家尽出拙锅漏,医生说眼镜的腿已生了坏疽,如果不裁肢,下半截都保不住,只能瘫在轮椅上。眼镜怕痛,又耽心真的缺一腿像金鸡独立一样跳来跳去,羞死人,倒不如一了百了。学渣滓洞的革命烈士搞绝食,已经有两天多不张口,香喷喷的红烧肉,鲫鱼汤碰都不碰,实在没办法,才回来找曹头大哥,别人的话他不听,只有听你的。”

  曹头顿时火起:“不像话,看我怎么收拾他。”

  洗尽腿上的泥巴,换了一套好衣服,拦了辆摩托车,连夜赶去县医院。

  没买糖果糕点,也没提鲜水果。曹头去卤肉店切了两包猪耳朵猪头肉,还有一包橙黄酥脆的油炸花生米,打了壶本地产的高梁烧。纸包一层层打开,浓郁的卤香顿时充满病房,将来苏水酒精味都盖下去了。曹头将床头柜上的两个口盅拿过来,咕嘟嘟倒了半缸酒,猪头肉和老白干可是民间百姓的最爱,凡是男人都好这一口,难怪戒酒比戒烟都难,数十代人的饮食习惯,看一看嗅一嗅都能解馋,勾起的食欲翻江倒海地泛起,欲忍无奈欲罢不能。缺一腿垂斜着眼,看曹头慢条斯理地做这一切,隐忍着怨恨和贪欲,也不甘心认输投降。曹头将酒杯和筷子递给他:“老伙计,想想我们当年打擂台,在水库工地上,你带领青年突击队,我带领基干民兵连,争来斗去结果都评了模范,上了报纸,如今这点困难都把你吓着了?还有模范的样儿吗?”

  萝卜花操着手站一旁,她忍不住插言:“这几天曹头大哥给咱使牛犁田,累得昏头黑脑,鲁镇长的姐夫没牵到牛,气得骂人。你倒好,耍小娃脾气还搞绝食,毛主席说你这种人死了,只当一根烂红薯。”

  缺一腿多皱的脸上已悄悄挂满了泪水:“老子吃,老子吃个够,吃个春来不问路。”他将筷子丢一边,用手抓着猪头肉猪耳朵直往嘴里填,填累了再嚼,嚼累了直梗着脖子往下吞。曹头拍着他的背:“别慌,慢慢来,喝口酒顺顺。”

  两人你一把肉我一把肉,你一口酒我一口酒,直喝到值班医生查房,看着这一对蛮黑干瘦的农民兄弟,仿佛水浒传里的一对强人久别重逢。他幽默地说:“当年渣滓洞的狗特务,咋没想到猪头肉和高梁烧呢。”

  曹头到县城的第二天,粉匠一大早把水沙牵去了。

  粉匠干农活是全把式,集体生产时他个人每年挣4000多分,按全勤一年不拉也只3650分,多出的部分全是他盯欺头(占便宜)弄来的,做小包工的活儿都少不了他插一脚,犁田一亩十分,他可以犁一亩半,犁把手上翘,泥坯一浪盖一浪,又平整又好看,内行都知道,这样的田犁得薄,中间还藏着埂子,都说他偷奸耍猾。曹头当生产队长,睁只眼闭只眼,他家小孩多,做到分粮不补钱,算是奇迹了。

  水沙给粉匠拉犁,便没有跟曹头那般和谐了。粉匠将把手提得高,犁铧直往下钻,枷担扣在肩胛上,隆起两个包,每迈一脚都踉跄着很艰难。既然变了牛,而且是水牛,又是水牛中的母牛,还怀了十个月的崽儿,不拉犁耕田行吗。听曹头与他老婆聊过,文革后期来了一帮知青,女知青没守住底裤,不知怎么就怀了孕,三条皮带将肚子扎成水桶,仍然逞能跳进粪坑里清渣,谁都想当模范,早一天脱离苦海。她奋不顾身地跳下去也在情理之中,后来下身大出血,昏黑沉沉地死在卫生院的铁床上。水沙正疑窦着遐想,我如此遭罪,该不是上辈子的女知青吧。

  水沙迈不开步,粉匠就用观音竹条子抽它,沾着水的条子抽在屁股和腰身上,痛彻心脾,连胃都一抽一抽地酸痛,禁不住呕出半靡的谷草,人类怀孩子妊娠反应严重的,呕吐连连将胆汁都吐出来,也是这种惨状么。

  粉匠的沟田跟缺一腿挨着的,靠阴背处也是深泥脚,如沼泽地一样,表层有硬壳,牛和人压下去,豆腐渣一样稀烂,水沙尽力划着四条短腿,肚子贴落在稀泥上,湿滑得像腐烂的臭肉,它又禁不住要呕吐了。粉匠吼道:“这瘟丧畜牲,只晓得吃草嚼料,该出力时就偷懒,你越打横耙,老子越抽你,抽死你瘟丧。”

  水沙“哞哞”地哀叫,如果翻译成人话:“老杂种,你丧尽天良,世上啥便宜都占得,有占孕妇便宜的吗?小日本的集中营还给孕妇派轻活呢。你为儿女购房买地,背着曹头把老娘往死里整,可我也是妈,我肚里还有孩子啊。”

  粉匠不听他哀嚎,当然也听不懂它的兽语,边骂边抽更肆无忌惮。水沙用长长的牛尾甩他,泥污和赃水扫得他满脸满身,迷糊着睁不开眼,如果不是犁头挡着,一准将他打翻在烂泥里,再踏上四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粉匠吼小娥:“我看这母家伙发疯了,将就它点,老子还有十多亩好田,全指望这瘟丧。你去扯几把胡萝卜,在前面逗,只要是牛,都会碰上去吃。”

  小娥扯来的胡萝卜青翠欲滴淳香诱人,水沙忘记了屈辱和仇恨,一蹶一蹶地扑向前去,有时也能吃上几口,魔噩般的诱惑始终在前面逗引它。月上东山时,水田里影影绰绰,哗哗啦啦,凉风吹拂,不觉得轻松了许多,终于收工了。

  五、人与兽的生死较量

  在胡萝卜的逗引下,水沙像一盏飘忽的油灯,熬燃着最后的体力,这是最大的一块水田,是王百万遗弃多年的保水田,自从王百万外出打工,买第一辆三轮车送啤酒,到浩浩荡荡的车队,经销全市燕京啤酒总代理,这块大田就撂在那儿。那些年,他每年上缴几百元农税,到后来免除皇粮国税,每年得几百元直补款,他都没动过。大田静静地躺在云天下,只每年清明回家上坟往田边路过,给上贵族学校的孙儿说:“这块大田是我们家的,是爷爷的祖业。”孙儿天真地说:“爷爷,我不要你当老地主,我也不要你的大田。”

  今年实行新政,曹头宣布谁种田谁得直补,大田才得以开发,或者说找到了不交租子的新赁户。放在这杂荒的大田中,人和牛像草甸上的两只蚂蚱,而捆绑他们的,正是枷担牛绳和木犁,两只蚂蚱就这么蹦蚱着,一个要娶如花的儿媳,一个要保肚里的孩子,一场人性与兽性的搏杀,一场灵魂与血肉的较量,在白惨惨的日光下,几十个几百个回合地进行着。

  粉匠无情的抽打,小娥“喂喂”的逗引,都不能激起水沙任何的兴趣,骨子里最后跳动的火苗,爆发出狂躁的反抗。它将头在烂水田里氽几下,然后猛地甩角,给小娥下一场泥水雨,小娥破了几个小孔的汗衫子顿时裂开口子,软搭搭的奶子露出来像两只没洗干净的布袋,一趔趄跌倒在污泥中。

  水沙摇晃着肩胛,想甩掉扣在肉里的枷担,紧紧缚住的竹绳像拴铠甲一样牢。它后臀顿坐,试图将木犁弄破,但木犁和铁铧紧紧胶着泥土,再顿也白费精力。水沙将长长的尾巴像抡风车一样,水花泥点溅得粉匠睁不开眼,也跌倒在烂泥中。

  失去了前后的羁绊,水沙顿感轻松,它顺势翻倒,双角着地四脚朝天,软绵绵的泥巴如绸缎一样,细腻嫩滑,如果就这样的一盘天然大餐,端到上帝的餐桌上,那一定是最绿色最环保的美味了。伟大的上帝,如果我活着,就这样的供奉给你,你谈笑风生神情自若地享用吗?伟大的上帝,如果我死去,就这样地供奉给你,你能谈笑风生神情自若的享受吗?

  昨天,或者前天,曹头家的二娘来看过我一次,有点老板娘视察庄稼的感觉,在田埂上转了转:“小娥啊,不要把牛累着了,它肚里怀着崽儿呢,早点歇着,给水沙加点精料,豌豆胡豆一定要泡胀,泡豆的水多换两次,不要光喂干稻草,上山去割几背篓青草,这母沙儿有些挑食、娇气,平时被你曹头大叔惯着。”

  小娥百依百顺地应着她:“放心吧二娘,这畜牲很懂事的,栽秧月份不得拼一拼吗。我怀四虎的时候,粉匠给别人打加工,临产了还给磨坊挑水呢。这两天你也忙,牛就不送回去了,在我家院坝里拴着,草料精料丰富得很,保管它吃得好睡得好。”

  看着二娘回头顾盼的眼光,我“哞哞”地长叹,你这两口子也太马大哈了,将自家的生产主力拱手让人糟踏,每亩地收80元,就收800也不算多哇。曹头这老杂种,借探视缺一腿的机会,在城里的花花世界闲逛,还到茶馆喝三花到,酒馆吃猪头肉。正农村大忙季节,还有闲心在城里兜风,保不准去看望部队时宣传队的文艺兵小谢。小谢转业到文化馆当编导,人家也结婚生子老公儿女一大堆,有啥叙旧的,可那老娘们和她老公,偏偏喜欢你这土疙瘩,听他讲乡村趣事,笑得前仰后合。同志情战友情,真像没掺水的老白干,愈久愈淳香。曹头说还得陪陪缺一腿,让他调养身体和精神,过两天将他送上手术台,再回乡下去“双抢”。

  粉匠费了好大劲才从烂泥坑里爬起,扬着双臂凫游过去,扶小娥立住。他二人扳水沙的脚,可怎么也不得力,像一只硕大的鳖,四脚朝天,更像一张倒立的八仙桌,四根柱子微微地划动,显得沉重和无助。如果猛地扳,这几根柱子会嘎然断掉。这让他想到一段儿歌:“蜗牛蜗牛,力大如牛,四脚朝天,是头老牛。赖着不动,是头死牛,快快请起,还是蜗牛。”

  小时候在岩壳下玩游戏,看细沙上旋着坑,慢慢刨去,一只麦粒般大的壳虫现出来,精致可爱,让它仰着,四脚划刨,然后静卧不动。性急的孩子等不多久,用节骨草将它翻过去,转瞬间钻入沙中,一会儿便旋一个酒涡似的小沙坑。

  几次都不能将水沙翻过来,它口中的白沫中夹杂几丝暗红的血。粉匠意识到大事不好,吼小娥:“日你先人,还不快去喊人,弄两条绳子来,把丧瘟拖田埂边。”

  两袋烟的工夫,只来了两个老头三个妇女,脸上挂着木然的表情,并不如粉匠般着急。二娘也闻讯赶来了,嚎哭着谩骂:“小娥子你个贱骨头,两口子心太狠了,要收我家本钱嗦,如果有三长两短,曹头回来绝饶不了你。”

  粉匠也哭丧着脸:“二娘别骂了,大家动起手来,才能解决问题。”他扑哒着用绳子将前胛缚住,绳头交给两个老头,又将后腿胯拴住,绳头交给几个妇女,他自己站在牛的另一边,用长木杠翘,一二三,同时发力,水沙翻了过去,但已不能走路,显然有一条腿扭坏了,只能就近的寄养在粉匠的院坝里。头上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青润的叶子像伞盖,身下垫着有些发霉的稻草。水沙喘着粗气,偶尔也“哞哞”地喷鼻子。

  前些年耕牛是集体生产的重要工具,每年都要淘汰老弱病残,再添进小牛和壮牛,这工作一般是生产队会计再加一二个社员代表去做。粉匠当了很多年的小队会计,现在村民小组但不是生产单位,同时取消了皇粮国税,只认组长一人。但遇到算帐方面的事,仍找粉匠。

  与牛贩子交道久了,粉匠也成了牛贩子,但农机的发展又冲淡了牲口市场,偶尔有牲口买卖,大都在乡兽防站的围场里进行,健壮的打几支预防针,病弱的直接拉向汤锅店。

  轻车熟路,粉匠来到兽防站,王站长的家在正对大门的底楼,门道很宽,里面摆三桌麻将。靠里有一桌机麻,玩的多是阔绰人。粉匠挨上去:“王站长,我们曹家坪有头牛病了,麻烦你看一下。”

  王站长是乡里的资深兽医,社来社去大学生,也就是贫下中农推荐上大学,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好呆在场镇找了一位大集体商店的肥老婆,商店解体后全靠王站长的死工资,生活难以为继,于是开了这家庭麻将馆,王兽医外号王麻将,整天围着肥婆转。凡三缺一都是他补上,手艺越打越精,牌运越来越好,其本职的医道反而生疏了。不过现在农村人口锐减,农民吃肉都到城里去买,无猪牛可治,叹英雄无用武之地。王兽医望他一眼:“你不看我正忙吗,看什么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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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蹩脱了胯子,气也喘得很粗,怕是不行了。”

  “不行了还治什么,直接送汤锅店得了,可惜些针药。”

  粉匠有些憋不住发起了火:“好好的牛得了病,就不治呢?不行我去找鲁镇长。”唏里哗啦的麻将声中,忽然有人喊“和了”。王兽医将牌一摊:“晦气,和你妈个球。”斜着眼看粉匠:“去十字街喊辆摩的来,我去收搭药箱,先说好了,出诊费二十元可是要当场给的。”

  王兽医围着水沙转了一圈,发现前腿明显的肿胀,再转一圈,发现水沙肚胀如鼓,红肿的眼睛里盈闪着泪光。他将牛腿扳了扳,只轻微的动一下,要想如骨科大夫接骨,似乎不可能,他向粉匠发脾气:“你胎神够折腾的,把好好一头牛弄成啥样了,连泥都不洗一下,还像皮蛋一样包着,我将晚上的针一并给打了,再开两副中药。”边说边从药箱里掏出些药瓶和药粉,不一会儿兑出了两大管针剂,咬着牙扎进水沙的屁腿上。

  二娘窃窃地问:“王医生,这水沙儿怀了崽的哟,怕不是啥气胀病,你看水门淌出清汪汪的水呢。”王兽医瞪了她一眼:“既然怀了崽儿,咱不早点说,几个月了?”

  二娘说:“十个多月,怕是快要生了。”

  王兽医“嗨”了一声,把在场的人惊了一跳:“我看你们种田都种疯了,十个多月的母沙牛还弄到深水田折腾,当铁壳船用嗦,看来我得要加点葡萄糖和安胎针了。”

  王兽医坐上雇来的摩的,刚刚发动时粉匠也跨了上去:“我跟你去镇上,把中药捡回来。”粉匠捡好中药舍不得花十元钱打摩的,走路回村时已月亮偏西,大铁锅熬了大半锅药,削了一截慈竹做渗筒,二娘和小娥提着牛鼻,粉匠一筒一筒地灌下去,人和牛都累得气喘吁吁。

  家里忙得不亦乐乎,曹头在县城也不轻松,缺一腿做了截肢手术,推出来时迷迷沉沉仍在浅麻状态,被单下面有点瘪,可能那条被旋铧搅得七零八落的坏腿切掉了,救死扶伤,王佐断臂,这不就轻松了吗?

  曹头回到小旅馆,没洗脸就上了床。头刚落枕,被二娘揪着耳朵拉出门,翠绿的秧苗已盈过田埂,蛙声和虫鸣交响成天赖之音,习习的晚风中透出野花的清香,夕阳的余晖中蜻蜓和粉蝶翩翩起舞,好一副农家安谧的太平景象。水沙光艳的背上闪着亮光,它后面跟着黄茸茸的小牛犊,“咩咩”地像羊叫,在母亲的胯下钻来倒去,寻找着鲜亮的奶头。突然天空暗黑,乌云翻卷,金蛇一样的闪电在天空狂舞,轰隆隆的雷车由远及近,突然在头顶炸响,只见一团耀眼夺目的火球滚向水沙儿和小牛犊。牛不见了,地上烧出一个坑,黑黑糊糊的,上面躺着一堆森森白骨,大踝的骨头交叉成骷髅,农药瓶上就是这种,很怕人。随即又是一团火球砸下,惊雷把门窗震得竦竦发抖。曹头翻身爬起,直擦额上的汗,却原来做了个噩梦。

  披衣坐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这时窗外起了风,远处有隐隐的雷声。仔细地辨听,又像是建筑工地打桩机的轰鸣,如今到处都在搞建筑,县城比当年的省城大嘞。

  六、闯不过的鬼门关

  曹头忧心忡忡地赶回家,大门紧锁,牛棚里空空荡荡,空气中有股腐臭的气味,阳雀宛啭地叫“蝈──桂洋──”,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他信步往粉坊院子走,远远看见几个人围着一头牛,指指点点议论什么,那不是咱家的水沙么,都说梦与现实是反的,莫不是水沙下崽了?那为何在粉匠的院落里?

  拨开众人,看到水沙艰难的卧躺着,胁上的气膛一收一缩,嘴上的血沫了粘着豆渣显得很糟糕,外阴部红肿得象熟透的夭桃。小娥悲戚地说:“曹老辈子,水沙儿滚了烂泥田,我们费好大的劲弄上来,前腿就瘸了。”

  “病了多久,找兽医没?”

  二娘说:“粉匠去请了王兽医,打了安胎针,还灌了中药,这两天气平了些。”

  曹头说:“怕是要生了吧,你们还敢打安胎针?人在临产时都不敢打,我们搞计划生育时就遇见过,那是要命的东西。”

  “我们啷个晓得,你赖在城里逛大街,我们忙得辫子不沾背,见面就批人。”

  “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缺一腿寻死觅活不肯上手术台,拉着我不让走,刚动完手术我就匆匆往家赶,可原来乱成一锅粥。不但不谈几句好话,反怪罪老子。”

  粉匠见他两口儿吵起来,忙出来打圆场:“曹老辈子做好事,心系群众,事情都这样了,你拿个主意,我们尽心尽力去办。”

  曹头说:“粉匠跟王站长熟,听说四虎的对象是他亲戚,你去一趟把王站长请来,订个方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关键是保住水沙和它肚里的孩子。明年,老子再坚决彻底地不喂牛了。”

  在场的妇女齐声说:“你不喂牛,我们犁田怎么办?”

  曹头没好气地说:“凉办,我他妈吃多了,咸吃萝卜谈操心,老子也出去打工,给大仔看工地。球毛。”

  听说曹头请他,王站长当然要去。他二仔在市里当官,万一有啥嗑绊着,也有点回旋的余地,尽管咱是医猪医牛的弼马瘟,但也是体制内的人。原先兽防站是垮杆单位,一个个如丧考妣,徨徨不可终日,突然中央来了文件,确立为事业单位,按人头拨付费用,整天在衙门坐着,还造表领取下乡补助,其它的种种福利也颇多,只忙坏了会计,定期到餐馆包席,与其它单位联络感情。过去的“富供销、肥粮站、麻麻诈诈食品站”已销声匿迹,如今是“富学校、肥医院、麻麻诈诈兽防站”了。

  王站长乘着粉匠雇来的摩的,直奔曹家坝,老远伸出手与曹头握:“老模范,辛苦你了,上次来,没听说水沙是你家的。儿子当官发财,你也家大业大,早该享清福了,何必在乎这点儿庄稼?”

  “话不这样说,我们农村人就一土命,虽说富了,总不能忘了根本,尽管百分之七八十的人进了城,中国还有十亿农民么。”

  王站长扳了水沙的伤腿,又查看了口腔,用手指点外阴的诞水并放鼻子下嗅了嗅,皱着眉头说:“可能有早产的迹象,我给打几管催产针吧。”

  曹头说:“别别,先除邪再扶正,调养调养再说,我原在部队上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母猪受了伤,卫生员打催产针,结果一窝崽都搞灭了,畜牲跟人一个道理。”

  王站长诺诺连声,打完针配好药,灰溜溜的走了。又过了十来天,水沙的病情有些好转,曹头与粉匠扶它站起来,刚刚立住又趴下去,“扑咚”地如倒墙一样,前腿筛糠一样颤抖,可能在烂泥田施救不当造成了严重扭伤,水沙渴求的眼中充满了怨愤,它从粉匠移向曹头,“哞啊──哞啊”地哀叫,如果翻译成人的语言,可能是:你们这些人呐,虽是两条腿还直立着行走,怎么就那么歹毒和愚蠢呢,从有农业开始,我们就犁田打耙,推磨拉车,生产粮食,贡献、牺牲,为你们的生存耕耘不已,为你们的繁衍前仆后继,可得到的却是折磨,羞辱,杀戳和糟贱,救救我吧,救救我肚里的孩子吧。水沙眼里滚出浑浊的泪,曹头尽力忍着,一腔热泪也夺眶而出。

  每天都有围观的人,每天都有无尽的哀叹,水沙的水门仍流淌羊水,潺潺细流如青苔一样,渐渐地发出臭味,如尸骨在水中泡久了的气味。

  一天凌晨,小娥匆匆敲开曹头的门:“二娘快起来,水沙下崽了,爬起来又跌倒,一点也得不上力。”

  曹头夫妇不敢怠慢,披衣而起。他们带去两条长凳,想让水沙的前肢撑着。撑着前肢的水沙如精疲力竭又衰老不堪的妇人,眼里放出渴盼的光,肚子艰难地抽搐,气膛微弱的鼓凹,外阴部张开了黑黑红红的口子,像一张丑漏的大嘴,也像一道很赃的伤口。渐渐地伸出一条腿,微微地摇晃着,然后绻缩成弯钩样,浅黄的毛茸茸地像一截枯树枝。

  王兽医没来,派了一位实习的女大学生。女生从没见过这阵势,惊得手足无措,叫几个妇女扶着水沙的肚子,她带上乳黄色的胶手套,娇小的手从产道里伸进去,忙乎了一个多钟点,背上的汗衫已湿透,说摸着个圆圆的东西,怎么也翻不过来。小娥说,圆圆的可能是屁股,水沙倒生了,扯另一条腿呀。女生说,另一条腿没摸着。

  曹头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眼泪哗啦啦地滚落:“水沙是乖丫头呢,头两胎都顺产,扑通几声就落下了,可能年岁大了,早知道如此,决不让那狮子般的公牛趴你。或者是粉匠太狠心了,没日没夜的整几天,听二娘说,还喂霉豌豆,是块毛铁也弄瘪了。我他妈不是人,把好好的一头牛给毁了,罪过啊罪过!水沙啊,你吃什么,大爷给你熬,给你买。”

  水沙半闭着眼,几十个回合下来,它已无力挣扎,前胛的力用不上,后胯的力用尽了,这孽崽子,怎么就不出来,难道我的这产门像某些衙门,那么恐怖那么黑暗那么可怕吗,快出来吧!外面的世界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生活美好世道太平呢,卡在这门槛上,要老娘的命啊!

  曹头老杂种也太天真了,已经生死关头,叫我吃生猛海鲜喝老人参汤有啥用?粉匠几杯浊酒灌得你晕头转向,牵到他的田里,就迈入了鬼门关。他的银算盘比黄世仁还狠呐,弄那么多田。当刘文彩呢,让老妈子坐水牢,不敲沙罐脑壳才怪。

  二娘和小娥准备了香烛纸钱去娘娘庙,双双跪在女娲神像前,口中念念有词,喃喃呐呐了大半天,祈祷些什么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然后起身又双手合十,从童颜鹤发的老和尚手中接过画有红符的黄裱纸,匆匆地赶回家中,烧化了兑在白酒中,给水沙灌下去。

  灌下神符不到两个时辰,也就是子丑之间吧,水沙断了气,从嘴里伸出的的舌头,青紫如炭,上面布满白色的芸刺。外阴部掉着的一条腿,乌黑得像一段枯木。在场的人都暗暗落泪。

  曹头蹲在地上,双拳击头:“罪过哇,真他妈罪过。”然后哈哈呵呵地大笑,扬着的手臂向天空抓着什么,向乡场的公路上跑。二娘和粉匠上前逮住。小娥说:“悲伤过度,可能得失心疯了。”

  此后的几天,曹头都在家里蒙头昏睡,偶尔起床坐牛棚边上,呆滞的目光越过竹林,越过山丘,望着空蒙的天空。

  粉匠征得二娘的同意,到乡场约炊牛王汤锅店的罗莽子,好呆捡回了五千元。村人们都痛惜,水沙如果下出了崽,两头牛起码值两万元,曹家从此该走背运了。罗莽子把水沙弄回去分割肢解,冰箱冰柜都塞得满满当当。

  七、来生变只大熊猫

  都说无巧不成书,接下来的两件事显得有些荒唐,也匪夷所思。县城天虹拍卖行的顾苳找到粉匠,出价十二万元收银算盘,粉匠咬定是太祖爷清嘉庆年间传下来的传家宝,非十四万不卖,最后以十三万成交。粉匠当即提着款去兴隆街把桃花公寓的三居室订了下来,并拿到了购房合同书。

  在王兽医的撮合下,两家选了个星期天,在场镇摆了订婚酒,酒宴选在炊牛王汤锅城。大堂六桌,雅间另有两桌。热腾腾香喷喷的牛肉火锅,有牛肚牛肠牛肺牛肉牛皮,劝菜的劝酒的人声鼎沸,服务员介绍菜品时,不无玄耀地说,你们吃的是曹家坝的怀孕牛,肥得很,牛油都炼了几十斤,光天牛元神汤都卖680元一锅。有人开玩笑:啥天牛哟,莫不是蜗牛,法国大菜嗦。服务员说:肚子里没见天日的小牛犊,配天麻党参等名贵中药炖的汤撒。人们起哄,给我们来一锅,粉匠哥有的是钱。服务员说,有钱也吃不着,招待县委检查团吃球啰。人们哈哈一笑:吃球了还说个铲铲。二娘也去随了礼,听着这番笑谈心里隐隐作痛,捂着嘴往外面跑,好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然后默默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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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间里的气氛更热烈,刘镇长问王站长:“俗话说骟匠打平伙──炒得卵子翻天,猪牛羊、鸡鸭鹅身上的好东西,都被你们吃掉了,难怪你们兽防站的房顶天天冒烟。”有人问:“怎么呢?”刘镇长哈哈一笑:“阳气太重呗。”

  王站长也不甘示弱:“前几天你陪县委检查团,点名要罗莽子上天牛元神汤,吃得嘴巴粘粘地不过瘾,还要上两盘珍奇牛羞。”大家怔怔地不明究里,王站长接着说:“母牛的外阴部,快刀片成照得见人影的薄片,挑在筷子上烫,数到九下就可以了,又香又脆,人间美味。”人们纷纷向镇长道贺:难怪你们当干部的能说会道原来是吃了牛羞,佩服佩服。镇长和站长也忍不住嘿嘿地作傻笑。

  如果肉体消灭,灵魂还在的话,水沙跌跌撞撞地撞入曹头的家中,揭开曹头热臭哄哄的棉被,绻缩着抵住他胸膛:“曹头大爷,我好冷好冷,骨头里凉竦竦的,肚里的崽儿被他们掏去了。这时候来了两个人,一个黑袍白脸,一个白袍黑脸,把我拘到阎王殿,高高的大殿上坐着穿红袍戴高冠的糟老头子,东倒西歪的打嗑睡。”

  曹头说:“拘你的是黑白无常,糟老头子是阎王爷,你怎么不下跪,免遭三百杀威棒,还可选个好投生。”水沙说:“我前腿被粉匠弄断了,跪不得呀。既使能跪我也不跪,当牛做马是阳世最苦最累的了,回来销差,阎王老儿该安慰和犒劳才对。”

  曹头说:“转世投胎变人、变干部吧,开粉匠和王兽医的批斗会。或者变城里人,不种田不做工,专门吃低保吃救济打麻将斗地主,不吃二遍苦不受二茬罪。”

  水沙含着鄙夷的神情:“尽放臭屁,你这思想很危险,不要蛊惑我。转世投胎第一不变人第二不变狗第三不变牛。”

  “那,你变什么?”

  “或者变秃鹰,以篮天为伴,自由翱翔,专吃死人,做你们人类灵魂和肉体的清道夫,清除丑陋、污赃、虚伪、狡诈、贪焚、阴谋等等一切的罪恶。”

  “可惜你办不到,我在部队速成中学听生物课,老师讲类、科、目不同,昆毛与扁豆,胎生与卵生不可能转化,另选一个吧,比如轻松点的自由点的。”

  “你们人类已经没有这种选择了,受保护的动物没有自由,不受保护的被毒害。如果权衡利弊的话,我选大熊猫,当国宝,可以坐专机周游世界,比那些高官巨富和专家学者,甚至比明星大腕都风光得多。因为我没有了力气,我想懒惰,没了斗志,我想痿靡,没了精神。曹头大爷,你看不起我了吧?”

  曹头说:“任何的选择都有他的道理,有位黑老头哲学家说过,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水沙说:“不跟你费口舌了,投胎大熊猫的队伍排得太长,我得排队去,你把心思放下好好地活着吧。别挡着我的道。”随即薅了他一脚,曹头惊出一头冷汗,从床上翻身而起,却原来是一场噩梦。

  曹头揉揉眼,似乎还在梦中神游,这些都是真的么?如果真有转世轮回,法律管不着道德管不着的东西,鬼神也是一种约束力,谁都不信它,谁都有点怕它。

  曹头出了满身大汗,头不那么疼了,心胸也舒展多了,拄着油光锃亮的旱烟杆,到曹家坝转了一圈,稻苗已翠绿盈田,满坡的野花香气扑鼻。全组仍有半数撂荒,没能栽秧的田地如癞痢头,十分地难看。他叹息着,想进城去,又犹虑着,该不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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