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12-17 22:31:12 | 作者:每日人物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11次
文 | 王珊珊
编辑 | 冯翔
1
在知乎上,方宏进的头衔叫“轻度学习师”。他开了一门音频课:《职场社会学:成为最受欢迎的职场人》。
截至目前,这门课被购买了3600多次,不知是否与白岩松的加持有关系。在推荐语中,他对方宏进的称呼是“我合作多年的老同事”。
这门课共11节。“当职场难题遇上社会学”“为何我们会一错再错”“小心职场‘人设崩塌’”……
在此之前,方宏进已经尝试过很多种自媒体的玩法,微博,微信……都转了一圈。他还曾在某门户网站上开了系列视频课,讲《中国汉奸史》。门户给了他一堆推荐位、广告位,说你把这个卖掉了,你就可以挣钱。但是他卖不掉。停了。
这一切可以追溯到2021年的那个初夏。那是他亲历“人设崩塌”后,再次出发的起点。
北京城西郊一处招待所礼堂内,落落摆开两百多人的筵席——这是《东方时空》创立20周年的团队聚会,主创们称之为“纯民间版本”:没有一个央视在任的领导出席,以央视原副台长高峰为代表的一众已离退的“老领导”则悉数到场。
席间活跃着的,绝大多数是早已离开央视的旧人。在互相寒暄拥抱和举杯欢呼中,气氛快乐又弥漫些许感慨。
方宏进在央视期间的工作照
祝词环节,五十出头的方宏进缓缓起身,走到台上致辞。
台下的眼光夹杂着好奇、关切、惊讶、期待——身为前《焦点访谈》主持人,“四大国脸”之一,这个男人离开央视后先是“诈骗”官司缠身,后因离婚纠纷爆出家丑。在扑朔迷离的报道中,他的公众形象彻底破碎,很长一段时间消失在人们的视野。
“今天能在这里见到各位,真的感触良多”,方宏进握着酒杯,他的标志性圆脸看起来瘦了一些,但精神面貌很好。
对自身经历,他只用寥寥数语带过:“我很好,谢谢大家的关心。”
自从“出事儿”后,他很少来到这样盛大的场合。但他说,参加这个聚会的决定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面对眼前这群老同事,他坚信自己无需对他们做任何解释,“他们一定非常清楚我的为人,所以反而,我感到氛围很温暖和轻松。”
下台后,许多人拥抱了他。央视原副台长高峰来到他身边:“宏进,别闲着,赶紧出来做事。”
他点头。
2
他曾经有一张全中国都认识的脸。
1996年,《东方时空》迎来第1000期节目的同时,当时的栏目负责人孙玉胜拍板决定:栏目改版,实行总主持人制,选定四个主持人轮流,一人主持一周。
在那个电视台屈指可数的年代,走上央视等同于一夜成名,尤其在这档当时最火的杂志型新闻栏目中,每位总主持每天能有三分钟的机会进行新闻评论。白岩松、水均益、敬一丹和方宏进,因此被称为“四大国脸”。
尽管是个没有编制的临时工,大学老师出身的方宏进依然被部门同事尊称为“方老师”。他将美国电视的做法运用在自己的工作中。很快,他由出镜采访的记者转岗为节目主持人,后更被选中为《东方时空》的总主持人之一。
1994年至1998年期间,他接连主持了“三峡截流”、“香港回归”等一系列大型报道。彼时的中国,走上央视意味着成名,而在央视重磅节目中担任主持,意味着家喻户晓。
1997年香港回归直播,左起方宏进、敬一丹、罗京和方静。
然而,他又几乎从不接受采访。这是他的自我设定:要有一定的神秘感,就像崔健唱的:“我要人人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他始料未及的是,十几年后,自己会出现在成千上万条扑朔迷离的报道中,被剥得体无完肤。
央视内部有个理发厅,只向编制内员工开放。工作几年后,临时工方宏进也获得了这一特权。但他极少去,偶尔去了一次,随手翻了翻登记册,“有些人巴不得天天都去”,“吹啊弄的”,他尤其看不上。他再也不去了。
他依然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着拿临时工作证出入央视。后来临时工作证被收走了,他不得不在门卫处开个会见的条子,自己接自己。看到比他年轻的女主持带着助理拎包,方宏进十分不屑,“我当时觉得自己做的是最好的节目,看的人最多的。而你把自己弄成那样,然后呢,nobody。”
在《东方时空》《焦点访谈》原制片人张海潮的眼中,方宏进“有特立独行的一面”。他有时很轴,但他业务好,领导喜欢他。
这种恃才傲物的做人态度,对他的命运是否产生影响,他自己也不能说得很准确。几年一过,跟他同期进入央视的白岩松、水均益等人早已进入编制。他依然是个临时工,尽管几年之内,他已三次以个人名义获得中国新闻奖一等奖。
母亲曾为他的编外身份忧心不已,希望他早日转正,但他置若罔闻。老同事陈耀文透露:“他嫌编内不自由。早在1999年前,他就开了自己的公司,(央视)台聘是不准你自己做生意的。”
最终,方宏进也带着愤怒离开了央视。导火索是一纸人事合同。
直到1998年,方宏进的人事关系才从深圳大学调入央视。人事部一位领导对他说,“你要试用一年才能转正”。已经在央视工作八年的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怒火,冲对方发怒:“你别跟我装傻,我都试用了七八年了。去你妈的,我不来行了吧。”
2003年,方宏进跳槽去了上海正在筹备的东方卫视,担任该台的总策划人、主持人。他自认是“非常骄傲地”离开:看看自己一腔才华,谁不用是谁傻。
一面墙,被三张大纸覆盖。中间那张,是东方卫视的节目策划单。左右分别是央视与凤凰卫视的节目时刻表。凤凰卫视用来对标调性,在节目气质上下功夫。其余的火力对准央视,“几乎是一个时间段一个时间段掐着跟央视的节目去对”。
2007年,方宏进离开了东方卫视,专注于经营自己的广告公司。商海浮沉,不免风浪呛水。至今仍能从网上找到他欠无锡健特公司,即著名的“脑白金”保健品公司800万巨款,经过诉讼才在那一年归还的报道。
在一心期许事业的马不停蹄中,方宏进再次遇到了人生的反转。与之相比,他这一时期的第二段婚姻触礁、分居,都算不得什么。
这一次,是断崖。
3
“你要戴手铐。”
“……你们警方,我这么多年给你们报导,你们都应该知道我是谁。不用吧?”
“这是规定。拘留就是要戴手铐!”
这是2009年10月4日,方宏进在深圳皇岗口岸过关去香港时,同一名警察的对话。他去香港办事,不料被边检扣下,一头雾水。
在深圳的看守所里,他被要求脱光了衣服,接受检查。“真的是要检查后边(肛门),要用手去探你有没有藏东西。”接受每日人物采访时谈及往事,方宏进语气平淡,当时的难堪与愤怒已经远去。
看守所里的犯人形形色色,每天晚饭后,大家集体望着电视机。电视机里放的是《焦点访谈》,敬一丹正在主持。方宏进蹲在地上望着昔日同事,恍如隔世。有个年轻犯人回头看他:“我怎么看你那么面熟?”
方宏进指着电视:“我原来就是干那个的。”
方宏进(中)在《焦点访谈》与同事的合照
不清楚自己是因为什么被拘,他的脑袋里生出形形色色的设想。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被构陷,也许永远出不去了。
一个被关押的香港人用粤语对他说,“要多喝水,不喝水容易生病。”不久后他听说此人涉嫌贩毒,但他至今感激对方在落难时给予他的关爱,觉得那“是个极好的人”。方宏进每天起床,对着空气练拳击,为了显示自己“能打”,他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标准。他害怕在这里遭到殴打、欺负。
十一假期过去。看守所的领导回来上班,当抱着脑袋、蹲在地下的方宏进抬起头,领导赶忙搬来张凳子给他坐:方老师你就别这样了。
这时,他才知道是那起生意的事。
那是三年前,他的广告公司和知名食品集团、位于河北隆尧县的今麦郎公司签订合同,在栏目剧《候机大厅》中给今麦郎做植入广告。合同写明:《候机大厅》将于当年6月到10月,在央视二套播出。方宏进的公司预收了100万元广告费。
《候机大厅》最终成了一部没有播出的电视剧。方宏进违约了。在接受每日人物采访时,他将之归结为剧组与央视某栏目负责人的矛盾。
为了履行合约,方宏进把栏目前后的广告包下, 并在2007年5月为今麦郎播出了相同时长的硬广告。按照央视公开报价,那段时间的硬广告价值200多万元。
方宏进称自己与今麦郎方面达成了口头承诺,但没有签合同——这也是他后来承认的重大失误。
当年年底,今麦郎的法律顾问来到北京方宏进的公司,还带着当地的警察。
方宏进的高傲与“轴”,在那次会面中表现出来,成为一个致命隐患。
“我说赔什么款,我说我已经都给你弄好了,播了广告了,你怎么还要赔款?”“你们跑北京犯浑,你抓什么抓?”“警察?你把办案的手续拿来。没有?没有,你是什么身份来的?你河北的警察跑北京来抓人,有逮捕令吗?”
今麦郎方面没有接受每日人物的采访。从此案之后的媒体报道中可以查到,他们向方宏进提出的要求是再退40万元。方宏进的理解是,“这就是下边的人想自己捞点钱,敲诈。”
多年后他叹道:可能就是这事儿把警方惹怒了。
自始至终帮他代理此案的朋友,北京律师莫少平委婉地说:当时,双方在交涉的时候如果注意方式方法,也许事情不会闹得那么大。
2008年6月11日,今麦郎公司向当地公安局报案,称遭遇合同诈骗,涉案金额100万。7天后,方宏进公司的副总经理被当地警方刑事拘留。公司不得不去“捞人”,他委托律师交了120万元。100万是合同款,20万是“利息”。这笔钱很快就由警方违规付给了今麦郎公司。
律师去交钱的时候,当地警方说:你们回去让老方再来一趟,到这儿做一个笔录,我们把这案子就销了。方宏进没有理睬:我凭什么去你们那儿做笔录?
他不知道的是,因逾期未到局,他本人被列为了网上追逃的逃犯。这才有了深圳令人难堪的那一幕。
4
被接到河北隆尧,方宏进又住了三天看守所,被取保候审。
警方倒没有难为他。进看守所之前,带着他去饭店吃烧羊肉。他酒瘾大,说:我好几天没喝酒了。要了一瓶白酒。
他是个胡子长得特别快的人。见他已胡茬满面,警察说:你是不是把胡子剃一剃?他认为这是个善意的表示。“这件事,他们还是要很快解决的。”
被律师接回北京刚三天,他突然在网上看到消息:央视前主持人方宏进涉嫌诈骗被河北警方拘留!我们抓获了方宏进,但他认罪态度良好,当场退还120万元赃款,被取保候审!
铺天盖地的报道来了。
他在家里待了一个星期没出门,成天在网上搜索关于自己的报道,最后竟出现一种感觉:“我在看另外一个人的事儿。这个人我认得,这事儿我也大概知道,但是呢,不是这样的。”
他心里清楚,这是一种自我保护。
不久之后他从香港出境,去美国,牵头做一笔大生意。直到上飞机,他的心都是揪着的。不知道会不会突然一个人上来拦住,再给他戴上手铐。
这次没有。很顺利地到了美国,保密协议都签了。第二天,合作方突然暂缓了签约。第三天,合作黄了。
美国人上网搜他的名字,搜到了“央视《东方时空》前主持人涉嫌诈骗被拘留”的新闻。当即提出:我们怎么能和这样的人合作?
“从那儿开始起,就算断掉了我所有的正式能做的项目。(代言)广告也不可能做了,因为外面铺天盖地都是这个(丑闻)。”
从2009年年底,他陷入了彻底的蛰伏期。不出门,没有社会活动,一个月都花不了100块钱。名义上,他还是一起诈骗案的犯罪嫌疑人,处于取保候审状态。他一度想,实在不行去做厨师。他爱吃也讲究吃,厨艺很好。这个工作也不用跟人打交道。
最后,他还是给自己找了一个项目,连续几年沉在里面:要写一部《中国汉奸史》,研究抗战期间的中国汉奸,尤其是大汉奸。
他得找一件事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否则太痛苦。“他(汉奸)做这个事儿,伤天害理,背叛国家。但他不可能每天痛苦,每天自责,他一定要认知修改,他要说服自己,觉得自己这事儿挺好,甚至还是很正能量的。”
研究了几年,出版社说题材太敏感,先放一放。这期间,他的公众形象再次受到舆论的鞭挞。前妻和女儿在网上控诉他出轨、家暴、不尽赡养义务。他的一份《悔过书》同时在网上流传。“著名央视主持人抛妻弃子”的新闻传遍坊间。
“我前妻所说的‘外遇’之类都是无中生有,我摸着良心说,我绝对没有。不尽赡养义务更是荒谬。”许多年后,方宏进对每日人物重提此事时,依然难掩激动。他仔细地一一进行解释。
“我打过很多离婚官司,不少都争得天翻地覆的。他就是很平静,前妻要什么都‘给她给她’。不是很在乎钱财方面。”莫少平回忆,作为代理律师,他曾鼓励方宏进捍卫自己的权益,“将手中的证据公之于众,至少能在离婚案中挽回一些经济损失,也能洗清自己的公众形象”。方宏进拒绝了。
方宏进对每日人物说,他当时的考虑是:如果他拿出证据指责女儿说假话,“对了也是我错了,错了也是我错了。我教育出来的孩子说假话,本身我这个爹就不称职。”
况且,女儿学习成绩好,当时正要出国留学,他担心会影响大学对她的录取。
方宏进与女儿的旧照
带来些许安慰的,是诈骗案的了结。2021年9月,在历经两次退回补充侦查后,隆尧县人民检察院作出决定:对方宏进涉嫌诈骗一案,证据不足,不予起诉。在此前,莫少平已发表声明,重申本案只是普通的民事纠纷,“隆尧警方涉嫌以刑事手段插手经济纠纷、替企业追债,严重侵害公民的合法权益。”
在此之前,他已对今麦郎提起另一起诉讼,索要2007年5月为今麦郎播出的广告费。
法院经审理认为,原被告之间虽未签订过书面合同,但从证据看,双方在此前已存在播出广告的一致意思表示。今麦郎公司从广告中获取了相应的广告收益,应支付一定广告费。根据央视市场单价的实际折扣情况,判决今麦郎应支付给方宏进118万余元的广告款。
恢复清白之身的方宏进还在向隆尧县公安局索要当年的120万赎金。
至今未果。
5
如今,方宏进的名字已不再被国人所熟知。
他坦然地接受了寻常生活的回归,和前半生的跌宕,没有太多不甘。用他自己的话说,“我觉得我的命挺好的”。
这几年,上飞机前紧张的毛病好些了,但他还是会有些紧张。
他再也没有吃过今麦郎的方便面。
他没有再跟前妻和女儿发生过联系。但每年花钱维系着一个古老的email网站,“263邮箱”。那是女儿小时候,他们常常用来通信的渠道。他觉得,如果女儿想要和他说话,会从这里发邮件给他。
女儿已经大学毕业,至今没有和他联系。“如果她现在又跑出来重复这些谎言(出轨、家暴、不尽赡养义务等),那我真有可能去告她。因为她是成年人,她要承担她的法律责任了。”
他先后为门户网站录制过讲书视频,在知乎上开课讲授职场经验。近两年直播火了,他通过登陆直播平台再次拾回了老本行——新闻评论。尽管形态不同,本质上都是一回事。方宏进每天浏览着当天所有的时事新闻,将之编成笑点,运用在自己的脱口秀中。受众多数是年轻人,很少有人知道他过去的央视光环了。
十年不出镜,就获得了这样的自由。他又可以挤地铁,随意逛商场,在小饭馆喝酒,没有人会认出他来。
正在直播的方宏进
《东方时空》20周年那次聚会中,方宏进得知了两位前同事已经去世。那是两个摄影师,其中一位还曾与他紧密合作,在泰国度假时意外被海浪冲走。
另一位患了癌症,很快去世。他顿时对命运有了多一份的理解。暗暗打量身边的人,发现自己比许多同龄人都要健康,他感到很满意。
“可能(之前)我觉得我太能干了,太有本事了,我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是最后是改变不了的。”
“回归平常后,拥有了更多的自由”——他这样总结道,免于睁眼就来的焦虑和紧张,不必再开口说自己并不想说的话。回顾半生,他并没有搏斗的感觉。
“我没觉得命运很不公。我也得到过很多东西,命运拿走一些东西,那是应得的,也是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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