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人的故事 第一章 米底王朝，战神的崛起（下）

春去，春又来。

当真正对抗实体的亚述帝国时，奇亚克萨才感受到当初父亲是在与怎样一个硕大无朋的怪物作战，那逝去的背影，是何其高大。

亚述，如同神话中的九头蛇，砍下它的一个头，又能长出两个来。①

虽然一代名王亚述巴尼拔去世后，主宰西亚的亚述帝国已经实力有所衰退，但仍然有着比米底广袤太多的疆土，而且继承亚述巴尼拔的辛沙里施昆也并非庸主。用现代游戏术语来说，奇亚克萨面对的是“一矿打九矿”的局面。这个老而不死的帝国，总拥有着出乎人想象的造血能力。

奇亚克萨的战术才能胜过乃父，以少胜多对他而言不是难事。但是对面那个打不倒的巨人，总能召集出一支又一支更强大的军队。

虽然奇亚克萨用兵如神，米底骑兵骁勇善战。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仅凭米底的力量，绝不可能推垮这座横在眼前的巨山，实现亡父的夙愿。

他需要盟友。

好在，在遥远南方的巴比伦之地，已经有一对父子也举起了反抗亚述的战旗。父亲的名字叫那波帕拉萨尔②，而儿子则有名得多。他的名字，叫尼布甲尼撒，史称尼布甲尼撒二世。

当这位不过十多岁的英迈少年出现在奇亚克萨面前时，奇亚克萨欣慰地大笑起来。这少年眼中的锐气，一如奇亚克萨昔日提剑纵马的年华。

伴随着盟约的签订，奇亚克萨决定为自己的女儿安美依迪丝（一说孙女），与年轻的尼布甲尼撒订下婚约。感动涕零的少年发誓，将把米底公主视作此生无比珍视的瑰宝。

相比后世的渣男汉武帝刘彻发下金屋藏娇的诺言，后来却把陈阿娇打入了冷落的长门宫，尼布甲尼撒则是一个情深不渝的好男子。他对安美依迪丝的情意至死不变，后来更是为了安慰她的思乡之情，修筑了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空中花园。③这座壮美绝伦的古代奇观，成为尼布甲尼撒与安美依迪丝旷世爱情的永恒见证。

甫得佳婿的奇亚克萨豪气干云，越战越勇。在亲家那波帕拉萨尔的配合下，奇亚克萨又取得数次大捷，终于从亚述的机体上撕下大片土地，在公元前614年攻取了亚述帝国的旧都亚述尔城，与巴比伦军队会师，从东面直逼帝国都城尼尼微。

26年前，奇亚克萨的父亲弗拉欧尔特斯也策马奔驰在这条道路上，距离尼尼微不过咫尺之遥。而今天，奇亚克萨吹拂着父辈吹过的晚风，也终于走向这条道路。

然而，尼尼微城可不是好攻取的！当年，弗拉欧尔特斯率军逼近防备空虚的尼尼微城，令整个亚述帝国上下都受到极大惊吓，不重视城防的亚述人，也开始修筑曾经轻视的高垣深壕。作为帝都的尼尼微，更是里三层外三层修浚得固若金汤。

亚述巴尼拔的儿子辛沙里施昆并非弱手。他并不是长子，而是在与兄长们的惨烈厮杀中脱颖而出的。辛沙里施昆的上位，终结了削弱亚述帝国的内战，他很快又运用巧妙的手腕，稳定了叙利亚等地区的忠诚，令擅长航海的腓尼基人承诺誓死效忠于帝国，并和重新独立的埃及修好。

稳定了其他方向边界的辛沙里施昆，得以集中力量应对最大的威胁——米底和新巴比伦的联军。如同将五指收回来握成拳头，看似气势衰弱了，其实变得更加严实难对付。

联军的推进十分艰难。依赖于奇亚克萨无敌的战术才能，数次在野战中击败了实力雄厚的亚述主力军队，才抵达尼尼微城下。然而，这座经营许多代的城市储备着数不清的物资粮草，而且坚不可摧。

长久的围城，令联军物资短缺，营地中开始瘟疫流行。而城内的敌人们给养充足，还能够“吃着烤肉唱着歌”。

而且，长久地拖下去，疆域广袤的亚述帝国地方省份必然会派出群狼般的勤王之师。但更糟糕的是，即便勤王军远水救不了近火，近水也即将汩汩而至了。

奇亚克萨麾下的探马，带来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高加索地区的强国，亚述的世仇乌拉尔图，发兵支援亚述，朝夕之间将抵达尼尼微郊区！

①九头蛇并不专属于古希腊神话。它在古希腊神话中出现最为频繁，但《波斯古经》、《圣经》、非洲传说、中国神话里也可以看到类似海德拉的多头怪物

②亚述巴尼拔晚年，其弟沙马舒姆金勾结埃兰人，在巴比伦发起叛乱，极大损耗了亚述的力量。亚述巴尼拔后半生费了大量精力，才镇压了沙马舒姆金之乱，并攻灭了与亚述为敌多年的埃兰王国。但亚述国力也严重损耗，甚至需要依靠生活在巴比伦地区的迦勒底人来帮助统治。迦勒底人那波帕拉萨尔正是亚述人所委任的巴比伦尼亚总督，但他很快对亚述举起反旗。

③关于空中花园，并非没有争议。英国牛津大学一位历史学家研究认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巴比伦空中花园确实存在，但所在地是古亚述王国首都尼尼微（Nineveh），而非传说中的巴比伦。提出这一理论的是牛津大学东方研究所的斯蒂芬妮·达蕾（Stephanie Dalley）博士。斯蒂芬妮博士说，传说中的巴比伦空中花园实际上位于巴比伦以北300英里之外的尼尼微，其建造者是亚述王西拿基立（Sennacherib），而不是巴比伦的尼布甲尼撒王（King Nebuchadnezz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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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拉尔图，可以说是与亚述缠斗最久的敌人，两者的战争，长达两百年之久。亚述曾被乌拉尔图一度逼入绝境，而乌拉尔图也曾被亚述多次打得惨败，不得不俯首称臣。①

两者说起来应是世仇的关系。如今亚述日薄西山，落到被米底、新巴比伦联军兵临城下。本来，乌拉尔图不落井下石，亚述人就该谢天谢地了。谁能想到，乌拉尔图人竟然做出雪中送炭的事情来？

如果将亚述称作西亚的暴秦，那么屡败于亚述却犹如百足之虫的乌拉尔图便是西亚的强楚。然而“暴秦”亚述始终不能彻底消灭“强楚”乌拉尔图，却让米底这匹黑马横空杀出。

两百年的争战之间，当然也少不了联姻和休战和议。如同中国的秦国朝野中总是存在强大的亲楚势力一样，亚述和乌拉尔图之间早已利益交缠。这就给了亚述王辛沙里施昆以派出优秀的辩士，纵横捭阖的机会。

残暴的亚述，其都城尼尼微其实也是当时西方世界无可置疑的文化中心。不仅拥有著名的亚述巴尼拔图书馆，更汇集着大批来自中东各地的成名学者。亚述辩士的舌灿莲花令乌拉尔图王忘记了绵延200年的仇恨，反而慷慨发兵，为危难中的亚述延续国祚。②

不顾将领们的反对，奇阿克萨果断决定，拔营撤军，甚至抛弃大部分辎重。

而新巴比伦友军也不得不撤退，因为他们收到消息，亚述的叙利亚驻军正计划越过沙漠，袭击巴比伦地区。叙利亚亚述军队的后台，很可能正是曾经被亚述灭国过的埃及王国。

为了对抗米底和新巴比伦的联盟，辛沙里施昆不声不响地把大多数敌人都变成了朋友。

没有谁比奇亚克萨更加不甘。只要越过咫尺间的尼尼微城墙，就能了结父辈流传下来的夙愿，终结一切的恩仇。

却要如同当年父亲一般功亏一篑！

即便他椎心泣血，大军也只能拔营而去，甚至由于亚述军队和紧接着抵达的乌拉尔图山地骑兵的追杀，而付出了不小的损失。

但如果在尼尼微城下继续延宕，遭受城内敌人和乌拉尔图援军的夹击，联军更可能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在这样的危局下，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第一次尼尼微之围，以米底-巴比伦联军败退告终。曾经战无不胜的统帅奇亚克萨，也终于尝到了失败的滋味。接下来，两边阵营也都厉兵秣马，准备下一次的大战。

①乌拉尔图国王梅努亚（约公元前810～前781在位）、其子阿尔吉什蒂一世（约公元前780～前756在位）乘亚述内部纷争、实力衰落之际，侵夺其殖民地，征服塞凡湖、雷扎耶湖和幼发拉底河上游广大地区，几乎将亚述逼入绝境。危机时刻，亚述神君提格拉·帕拉萨三世横空出世，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军事改革，才扭转颓势。缔造出亚述历史上最强盛的军国主义帝国时代

②击杀斯基泰王马地奥斯之后，奇亚克萨收降了大批惟力是视的斯基泰人，此前乌拉尔图曾经被斯基泰游牧骑兵侵略劫掠，被迫称臣纳贡。乌拉尔图人对于斯基泰人的厌恶，可能是乌拉尔图王国选择与亚述结盟对抗米底-新巴比伦联盟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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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612年，米底-新巴比伦联军再次兵临尼尼微。

奇亚克萨的亲家那波帕拉萨尔始终不能在叙利亚方向打开局面，摧毁亚述的大后方。因此，联军仍然只能选择攻击最坚固的尼尼微城的擒王之策。

经过两年筹备，米底军队越发兵强马壮，就连高加索山北面残存的斯基泰人，也已经向米底臣服。然而，那高耸的城池依然坚不可摧。

底格里斯河的河水湍流澎湃，沿着城壁呼啸而过，发出尖锐的声响，似乎是嘲笑着联军的蚍蜉撼树。

亚述作为当时西方世界的文明中心，拥有着独步一世的工程技术。他们既然能建造巨大的攻城塔和坚固的浮桥，拥有专业的工兵和辎重兵部队，那么当他们将技术运用到筑城和守御上时，也是在他们的时代无可匹敌的。

哪怕亚述战车在骑兵开始崛起的时代，已经有所落后，使得亚述人在野战中不再所向披靡。但在城池攻防当中，米底人只能说是他们不成器的学生！

亚述人的援军又已经启程了，而攻城却毫无进展。奇亚克萨知道，如果照此下去，只能重蹈第一次尼尼微之围的覆辙，甚至可能败得更惨！

现在是酷热的盛夏，汗水发酵的腐臭气味弥漫在军营当中，疾疫的流行，比起前一次围困尼尼微时更加严重，联军中已经出现了大量的病号。

沿着底格里斯河的河岸，奇亚克萨忧心忡忡地逡巡着，目光扫视着奔流的河水。

他突然发令三军，在尼尼微城上游修筑堤坝。

米底军队里有亚述投降过来的工程师，完全拥有修坝驻水的能力。

很显然，奇亚克萨这是打算水淹尼尼微。

但得到消息之后，尼尼微城中的亚述万王之王和贵族们丝毫不恐惧，反而一个个大笑不止。

他们笑什么呢？原来水淹城池正是亚述人过去常用的手段。在修筑尼尼微城墙时，他们早就考虑过这一点，经过了精密的计算。虽然城池确实有一侧是紧邻河流，但高峻的城墙完全能够防御任何水攻。

然而，奇亚克萨即使知道了亚述人的反应，也不做任何表示，只是严厉监督工事。而亚述人的援军，也离尼尼微越来越近了。

有将领提出，如果水攻失败的话，大军甚至连撤走的机会都没有了，劝奇亚克萨三思而后行。然而奇亚克萨却显得异常专断，驳回了一切反对，甚至下令有敢动摇军心者全部斩杀！

在他的铁血手腕下，筑坝终于完成了。当然不可能将汹涌的底格里斯河彻底堵塞，但只是截断大半，也足以蓄起惊人的水量。

接下来，奇亚克萨下令——摧毁水坝！这并不困难，只需要拆除水坝的关键位置，水坝自然会被奔流的底格里斯河水冲击得粉碎。

但奇亚克萨又发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准备许多坚固的大木筏。

众将惊异不已——莫非君主是想让士兵乘着洪水爬进城里不成？看着那高入云端的尼尼微城城墙，这也显得太异想天开了吧？

但面对奇亚克萨百战积累的声威，以及严酷如铁的军令，无人敢于反抗。

当来自乌拉尔图和叙利亚的援军离尼尼微已经非常近的时候，底格里斯河上的堤坝也被轰然挖开，河水咆哮着滚过尼尼微城的城墙，而后被弹开，发出上万头猛兽同时发声般的呼啸。

但很显然，城墙没有丝毫倒塌的迹象，而被引入尼尼微护城河以包围城池的水流，也不可能淹过高耸的城墙。

木筏随着激荡的河水卷过城边，尖锐的撞击声似要撕裂人的耳膜。一个个硕大的木筏被放下，城墙在洪水中颤抖。

奇亚克萨在大河的对岸负手而立，静静地观摩着这一切。

突然间，一声裂帛般的嘶鸣在城壁上发出，随后是两声，三声，城墙颤抖得越来越猛烈。

那些不是普通的木筏，而是将巨大的撞城锤绑缚在其上，借着河流向下奔涌的势头，向面向河流的城墙薄弱部位发起拚命的冲撞，恍若远古巨兽的肆虐。

经受不起摧残的尼尼微城墙，终于在撞城锤的连番撕扯下轰然坍塌，伴随着惊天的哭喊声浪，洪水汹涌灌入城内，而本来负责着守卫城壁任务的士兵，早已被碾压在坍圮的城墙下。

当洪水褪去，摩肩接踵的联军士兵一个个攥紧拳头，眼含凶光，涉水入城。

而奇亚克萨没有动，因为战争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悬念。他静静地看着呜鸣奔涌的水流，那是复仇之水。

奇亚克萨不是一个好杀的君主，相反他非常仁慈，尽力避免一切暴行。然而“狮穴”尼尼微藏着太多罪恶与残忍，它的毁灭，没有任何人能拯救。

《旧约·那鸿书》中说——“祸哉！这流人血的城……鞭声响亮，车轮滚滚，马匹踢跳，车辆奔腾，马兵争先，刀剑发光，枪矛闪烁，被杀的甚多，尸首成了大堆，尸骸无数，人碰着而跌倒……尼尼微荒凉了，有谁为你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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