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07-03 17:26:55 | 作者:天那边有个小卖部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97次
这些人的故事,有的是无畏的奋斗和孤身的寻找有的是疯狂的爱情和极致的浪漫,有的是你我不曾尝试却跃跃欲试的生活,这些真实的故事,如点点星光,又如支支火把,给所有心怀梦想的年轻人以温暖、以力量、以方向。
Chapter9:椰子姑娘漂流记
她和他懂得彼此等待、彼此栽种、彼此付出,她和他爱的都不仅仅是
自己。
他们用普通的方式守护了一场普通的爱情 ,守来守去 ,守成了一段小
小的传奇。
……
或许当你翻开这本书 ,读到这篇文字的时候 ,西太平洋温润的风正吹
过如雪的沙滩、彩色的珊瑚礁 ,吹过死火山上的菖蒲 ,吹过这本
《乖 ,摸摸头》的扉页……吹在椰子姑娘的面纱上。
白色婚纱裙角飞扬。
她或许正微笑着回答 :Yes, I do !
是啊 ,你我都是普通人 ,知事、定性、追梦、历劫、遇人、择城、静心、认命……
嗖嗖嗖 ,一辈子普普通通地过去。
普通人就没机会成为传奇吗?
你想不想用普通人的方式活成一个传奇?
不是所有的绝世武功都必须照搬武林秘籍 ,真实的故事自有万钧之力。
我讲一个普通又真实的故事送给你。
祝你有缘有分有朝一日获得属于你自己的传奇。
(一)
我在江湖游历多年 ,女性朋友一箩筐 ,个中不乏奇葩 ,其中有个奇葩“三剑客” :可笑妹妹、月月老妞、椰子姑娘。
月月是北京妞 ,17岁开始独自旅行 ,两年内走完了大半个中国。从1999年起 ,她浪迹欧美大陆 ,十几年来独自旅居过二十多个国家、一百多座城市 ,然后回到北京 ,开了一家小小的服装店 ,箪食瓢饮在市井小巷。
从北回归线到南回归线 ,她的故事散落在大半个地球上 ,若有人爱读小故事 ,月月的经历是可以写一套系列丛书的 ,她若开笔 ,可以秒杀一货架的旅行文学。但她不肯写 ,别人羡慕不已的经年旅行 ,于她而言貌似是再自然不过的日常生活。她不会刻意去渲染标榜什么 ,已然
进入一种“无心常入俗 ,悟道不留痕”的境界中了。
我曾在拙作 《他们最幸福》中记述过月月老妞的故事 ,我浪费了她的两个第一次 :她第一次给男人下跪 ,以及她人生中第一次穿婚纱……因为我而穿婚纱。这两个第一次都发生在同一个小时里。
我们认识的第一个小时……
很多人爱那个故事 ,尤其爱月月的人生态度 :欲扬先抑的成长。
具体故事不多讲了,月月后来因为一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嫁给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理工男 ,婚礼时我担任的司仪。
我的微博里有婚礼的视频 ,自己翻去吧。
可笑妹妹是个暖宝宝。
她在嘉兴烟雨楼畔长大 ,原汁、原味、原厂出品的江南女子 ,软软糯糯 ,和五芳斋的粽子有 拼。
没人比她的脾气更好 ,没人比她人缘更好 ,没人比她更知书达理。
她长得和蒋雯丽简直一模一样。
我25岁那年 ,在成都宽巷子的龙堂青旅门前初见她 ,惊为天人。
那时 ,她每年有一半的时间在各地背包旅行 ,另外一半的时间在杭州开马场 ,骑马 ,养马 ,自己驯马 ,再烈的马到了她手里都乖得跟骡子似的。
我去内蒙古时被马踢过 ,蛋蛋差点儿碎在锡林郭勒草原上 ,故而对她肃然起敬 ,不敢动半分歪脑筋。
日子久了,两人性情相投 ,扎扎实实做了十年老友。
我一直觉得她蛮神秘 ,像古龙笔下的女子。
可笑后来混过滇西北 ,从此 ,每年有一半的时间在各地背包旅行 ,另外一半的时间用来开客栈。
她客栈的名字叫“子非鱼” ,每个房间一种不同的香氛。我爱桂花 ,她常年把桂花味的房间留给我住 ,桂花味道的床单铺得平平整整 ,桂花味儿的枕巾上印满小鱼儿 ,床头摆上一只樱木花道的玩具公仔 ,也是桂花味道的。
她知道我喜欢樱木花道 ,专门淘宝来的。
可笑人缘极好 ,她爱听歌 ,当年丽江没有一家民谣酒吧肯收她的钱 ,大家都爱她 ,烟火气日渐浓郁的丽江 ,她是很多人心里的女神。
彼时我在丽江 ,晚上开酒吧 ,白天街头卖唱,日子过得丰盈。
我们一干流浪歌手在街头卖唱时 ,可笑妹妹常来帮忙卖碟。我们自己卖碟的套路一般是 :您 好 ,这是我们的原创民谣 ,欢迎听一下。
她不按套路出牌 ,兰花指拈起一张碟片 ,另外一根兰花指虚虚地往街心一点 ,她笑着说 :过来一下好吗?
她笑得太温暖 ,被点中的路人傻呵呵地踱过来。
她把碟片轻轻塞到人家手中,压低声音悄悄地说 :……我跟你讲哦 ,这些音乐很好听哦。
然后就卖出去了!
就卖出去了!
她不去售楼真可惜。
我知道世无完人 ,但相识近十年 ,我从未听到关于可笑的半句负面风评 ,反倒是许多江湖救急的故事被众人口口相传。她娟秀女子一枚 ,却远比许多大老爷们儿讲义气得多。
可笑是个好姑娘 ,货真价实的暖宝宝。
具体故事不多讲了,三万字也写不完。好人有好报 ,可笑妹妹后来嫁得很好 ,老公叫“法师” ,胸大肌比臀大肌还要发达 ,听说是N多人心中的男神。
二人在杭州西湖边开了一家庭院客栈 ,叫“懒墅” ,每年花一半的时间打理客栈 ,另外一半的时间手牵着手去旅行。
可笑当年的婚礼仪式办在阳朔 ,她只发了80张请柬 ,全国各地却飞来二百多个老友。男男女女一堆人在司仪的指挥下 ,齐心合力把她老公扔进了游泳池 ,他刚爬上来 ,又把他举起来丢进去。
水花溅得有八尺高 ,大家咬着后槽牙笑个不停。法师在水里一起一浮 ,白衬衫贴在身上两点全漏 ,他捂着胸口也满面笑容。
他指着可笑喊 :我的 !
然后仰天大笑。
那是场完美的婚礼。
婚礼时我担任的司仪。
月月是大御姐范儿 ,风味独特 ,像只嘎嘣脆的大苹果。可笑是女神软妹子 ,清香宜人 ,像个粉嫩粉嫩的大桃子。
每个女人都是一种水果 ,富含的维生素各不相同,大鸭梨、小白杏、车厘子、红毛丹、西瓜、葡萄干……
还有椰子。
你见过椰子没?
圆圆的一个 ,高高地挂在树上 ,壳硬得可以砸死人。
你去啃它的外皮 ,苦死你涩死你 ,牙给你硌掉。
别来硬的 ,想办法抠开一个小口子往里看——水波荡漾 ,淡牛乳一样的内心。吸管插进去 ,嘬吧 ,吧唧着嘴嘬。
不是很甜 ,却有一种奇妙的回甘 ,可以咂嘴细品,也可以咕嘟咕嘟地大口吞咽。一点儿都不腻。
椰子还有一个神奇之处 ,它可以扑通一声掉进海中,随风逐浪上千公里 ,若遇见一个可心的小岛,就停下来靠岸 ,落地生根。
铺垫了这么多 ,终于轮到椰子姑娘登场了。
(二)
椰子姑娘的原产地不是海南 ,是川南 ,她的家乡最出名的特产有三样 :恐龙、井盐、郭敬明。
她是典型的蜀地美女 ,白齿红唇、大眼生生 ,走起路来风风火火 ,齐肩发甩来甩去 ,高跟鞋咯噔咯噔响成一串儿……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模样。
确实不好惹。
月月一般习惯喊我 :大冰冰儿。京腔京韵 ,亲昵又中听。
可笑一般喊我 :大——冰——童鞋。吴侬软语 ,温温柔柔的 ,蛮受用。
我最头痛椰子姑娘喊我 ,她一张嘴我就想给她缝起来 ,她直截了当地喊 :大B !他们自贡人说话从来不卷舌头 ,听起来像骂人。
B什么B, B你妹啊 !
后面那个ing呢?
好烦啊 ,我不搭腔 ,给她看白眼球 ,她自己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川普”有问题 ,很奇怪地看着我 ,然后接着喊大B。
有一回,她喊了四声 ,我没搭理她。她烦了,搓着手走到我面前 ,一手扶正我肩膀 ,一手捏了个拳头 ,一个直拳捣在我肋骨下面。
……
后来她怎么喊我 ,我都应声。
椰子姑娘不是个女流氓 ,她那个时候已是业界知名的广告人 ,在电影植入广告方面颇有建树 ,电影 《非诚勿扰》什么的都是她在做植入广告的策划执行。
执行力强的人往往是工作狂 ,我路过深圳时 ,曾去她的公司玩过一天 ,深深被震撼了。这哪儿是个女人啊 ,分明是个战地火线指挥官 ,排兵布阵 ,雷厉风行 ,挥斥方遒间杀气毕现。
将强强一帮 ,整间办公室里没有人在走路 ,所有人都是抱着文件小跑着的 ,电话铃声此起彼伏 ,打印机嗡嗡直响 ,一屋子肾上腺素的味道。
中午她只有半小时的工作餐时间 ,她嗒嗒嗒地踩着高跟鞋 ,领着我抢电梯 ,进了茶餐厅只点牛肉面。我蛮委屈 ,我说 :我要吃葱油鳜鱼 ,我要吃铁板牛肉!她说 :不行 ,太慢 ,还是面条比较快。
我说 :我是客人好不好 ,你就给客人吃碗面条啊。
她立马扭头喊服务生 :给这个先生的面上加个蛋。
我说 :我、不、吃 !
她瞅我一眼 ,搓搓手 ,然后一手扶正我肩膀 ,一手捏了个拳头。
我说 :……哎呀 ,牛肉面是吧?牛肉面可好吃了!其实我很喜欢吃牛肉面的呢……
电话铃声丁零零地响起来 ,她压低声音接电话 :喂……好 ,冇得问题 ,我15分钟后赶到噻。
我心里一哆嗦 ,问 :还吃吗?
她捧起腮帮子 ,冲我堆出满脸的笑 ,一扭头 ,麻利地弹了个响指 :服务员 ,面条打包带走。
15分钟后 ,椰子姑娘坐在深圳华侨城的露天咖啡座上和客户开起了会。
我坐在隔壁的桌上吃我的牛肉面。
好尴尬 ,旁边都是喝茶喝咖啡的 ,就我一个人在吸溜吸溜地吃面条。
走得太匆忙 ,我的面上没有蛋。
椰子姑娘这样的职场女汉子 ,北上广每栋写字楼里都能找到雷同的模板 ,都市米贵 ,居之不易 ,体面的生存是场持久战 ,职场女人先是进化成男人 ,接着是铁人 ,然后是超人。
成千上万的女超人把工作当成最重要的轴心 ,一年到头围绕着这个轴心公转。不论是衣食住行、饮食男女……都或多或少地要兼顾这一轴心 ,轴心比天大 ,工作最重要 ,社交不过是工作的预热准备、售后服务或附属品,生活不过是工作的卫星。
椰子姑娘也是个女超人 ,但她这只超人好像和其他超人不太一样。
那天中午的牛肉面吃得我好委屈 ,但毕竟客随主便 ,她工作那么忙 ,不能给人家添乱 ,于是我忍 ,并且做好了心理准备晚饭再吃一次牛肉面 ,加蛋就行。
结果晚饭没有牛肉面。
快六点的时候 ,办公室里依旧是热火朝天。我歪在沙发上打瞌睡 ,椰子姑娘坐在旁边的工位里和人开碰头会 ,貌似在处理一个蛮棘手的执行方案 ,一堆人眉头紧锁 ,头冒青烟。
完了完了,我心说这是要加班加点的节奏啊 ,猴年马月才能吃上晚饭啊 ,看来是个未知数了。
我很懂事地爬起来去翻椰子姑娘的办公桌 ,翻出来一包饼干 ,又翻出一包饼干 ,然后很懂事地自己蹲到角落里去默默地啃饼干。
我很为自己的行为感动 ,做朋友就应该这样 ,要多换位思考 ,不能给人添乱。话说这饼干怎么这么好吃……
正啃着呢 ,一双高跟鞋忽然停在我眼前 ,其中一只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踢到了我膝盖上。
椰子姑娘恶狠狠地把我拎起来 :你怎么把我们的拍摄样品给吃了!
奶奶的 ,我怎么知道我吃的饼干是你们的拍摄样品啊……
委屈死我了,我说我怎么知道你几点下班?我自己垫点儿食儿吃还不行啊 !
我一激动 ,满嘴的饼干渣子飞得有点儿凶。椰子姑娘像黄飞鸿一样跳到左边又跳到右边 ,各种躲避。她伸出一根手指敲自己的手表 ,恶狠狠地说 :现在是5点59 ,再过一分钟下班 ,一分钟你都等不了吗?
她居然不加班?
我坐在车上直纳闷儿 ,刚刚还看到一堆人焦虑得头冒青烟 ,现在就放羊了?那没干完的工作怎么办?
椰子姑娘说 :你瞎操什么心?我有我的工作计划和工作进度 ,谁说必须加班才能做好工作?
我说 :你怎么这么抵触加班哦 ,怎么一点儿奉献精神都没有?
她一边开车一边反问我 :大B ,你觉得奉献精神和契约精神哪个更重要?
我说 :我说不好 ,但是我觉得吧 ,应该一分为二辩证地去看待这个……
她说 :你拉倒吧 ,听我说。
她换了一下挡 ,车窗外的高楼大厦纷纷倒退 ,她说 :
公司发我薪水 ,那我就应该对得起这份薪水 ,这是一种必然的责任。但我在工作时间内履行这份责任就好 ,没必要搭上我的私人时间 ,否则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我觉得最负责任的做法就是 ,上班认真工作 ,下班认真生活 ,二者谁都不要侵占对方的时间 ,这样才能保证质量。所以 ,姑娘我不加班。
我深不以为然 :椰子姑娘你说得轻巧 ,但现实世界中,哪个领导乐意有这样的员工?对待工作的态度明显不够热情嘛。
椰子姑娘轻踩油门,她笑着瞥我一眼 ,说 :热情和责任 ,哪个更持久?靠热情去维持的工作不见得能长久 ,靠契约精神去履行自己的责任才是王道。
我不服 ,我也是上了好些年班的人了。在我的经验中,领导都喜欢热爱加班、热爱奉献、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懂得付出、乐意牺牲自我的下属 ,无一例外。椰子姑娘说 :No (不),No, No ,此言差矣 ,聪明的领导喜欢的都是有效率有质量的工作成效 ,而不是面儿上的努力认真。
她诋毁了全中国成千上万的领导 ,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我给她鼓了会儿掌。
但我还有个小小的疑问 ,既然她坚持主张工作时间和私人时间彼此不影响 ,那干吗中午连一碗面的时间都不给自己留?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椰子姑娘一边开车一边说 :没文化真可怕。她问 :中午那顿饭叫什么?
我说中午肯定叫中午饭喽 ,或者叫午餐 ,英语叫lunch。
她说错 !咱们中午那顿饭 ,英语叫working lunch。
中文叫工、作、餐。
椰子姑娘把车一直开穿了深南大道 ,我们吃了美味的石斑鱼和烤生蚝 ,主食是炒河粉。我要求加一个蛋 ,被拒绝了,据说没有蛋。
我吃撑着了,但作为一个合格的朋友 ,我没有拒绝几个小时后的消夜。我们喝了潮汕虾粥 ,吃了皮皮虾和一吨扇贝……没有蛋。
第二天是周末 ,她一早砸开我酒店的房门,拖我去喝早茶 ,喂我吃了莲蓉包、叉烧包、马蹄糕、虾饺、菜包、卤凤爪……
午饭吃的是肥牛火锅 ,下午茶吃的是芝士饼。晚饭时 ,她开车载我去大鹏古城吃私房菜 ,一推开门,满桌子足斤足两的客家菜。
我抠着门框不撒手。
我说 :椰子姑娘求求你饶了我吧。
我说 :给我一碗面再加一个蛋就行了好吗……
椰子姑娘后来和可笑妹妹数落我 ,说我 :吃饭不积极 ,脑子有问题。
(三)
可笑妹妹和椰子姑娘情比金坚。
有哲人曾说过 ,一个女人最大的同性对手不是婆婆 ,而是闺密。
这句话在可笑妹妹和椰子姑娘面前貌似不成立。
很多的闺密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惦记着对方男朋友了,她俩三十岁的时候还手拉着手在街上走 ,像俩小姑娘一样 ,一点儿都不怕羞。
大部分的闺密都是从发小、同学、同事中发展而来的 ,偶尔也有对客户的逆袭 ,可笑和椰子不属于上述的任何一种。椰子是可笑从大街上捡的 ,拉萨是个福地 ,她俩在那里相识。
有个很奇妙的现象 ,旅行中结识的朋友 ,往往关系维系得最持久 ,远长于其他模式的友情。
我和椰子姑娘也相识在多年前的拉萨 ,当时我是拉萨“浮游吧”的掌柜 ,她是个自助旅行的过客。
第一面的印象很和谐 ,她给了我一瓶啤酒和狠狠的一巴掌。
我那时刚刚经历完一场漫长旅途 :某天深夜在酒吧唱歌时 ,唱哭了一个女孩 ,然后因为一句玩笑 ,陪着这个女孩一步一步走去珠峰。
出发时 ,我只背了一只手鼓 ,那个女孩身上只有一串钥匙、一本护照和一台卡片相机 ,我俩身上都没什么钱。
路费是边走边挣出来的。
风餐露宿、饥寒交迫 ,一路卖唱,从拉萨的北京东路浮游吧里走到了喜马拉雅山的珠穆朗玛峰前。
珠峰下来后 ,女孩和我分别在定日县城 ,她道了声“再见” ,孤身一人去了尼泊尔的方向,我沿着尚未修好的中尼公路一路卖唱回拉萨。
那个女孩不用手机 ,我没再见过她。
从拉萨出发时 ,我没关酒吧门,也没来得及和众人打招呼 ,导致民怨颇深 ,一回来就被揪斗了。
大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让我罚站 ,一边罚站一边坦白从宽。酒吧里那天还有两桌客人 ,面子丢到家了。
我把过程坦白了一遍后 ,发现捅了马蜂窝。
一堆人拍着桌子、拍着大腿开始指责我 :那姑娘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万一饿死了怎么办?你一路卖唱把人家姑娘带到了珠峰 ,怎么就没能把人带回来?你怎么就能放心让她独自上路?
我说 :唉 ,没事的没事的 ,真的没事的。
众人封住我的话头 ,继续数落我。
我知道大家都是好心 ,但有些话我实在不愿挑明 ,还有些话实在懒得说出口……我有点儿烦了。
当时年轻 ,倔得很 ,我青着脸不再说话 ,推门出来 ,坐在台阶上抽烟。
一根烟没抽完 ,一支啤酒递到了我面前。
抬头一看……不认识 ,是个陌生人。
我接过啤酒 ,问 :你谁啊?
陌生人操着一口川普说 :兄弟伙 ,你往旁边坐坐 ,给我挪点儿地方噻。
陌生人坐下后 ,先是和我碰了一下杯 ,然后啪的一巴掌拍在我背上 ,大声说道 :做得好 !
我吓了一跳 ,问 :你干吗?
陌生人不接话茬儿 ,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 :那个女孩子 ,她不会有事的……因为她已经不想死了。
然后又说 :那个女孩子 ,需要独自去夯实一些东西。
我扭头盯着这陌生人看 ,好聪明的一双眼睛。
一屋子的人都把这个故事解读成了艳遇 ,只有这个陌生的客人敏锐地发现了一些东西。
那个女孩和过往的世界切断了一切联系 ,不用手机 ,她那夜来到我的酒吧时 ,身无分文。
随便一首老歌就引得她泪水决堤……
她心中一定郁积了莫大的悲伤 ,很多的征兆指向同一个答案 :那天晚上她已然打算放弃自己。
她心里应该全湿透了,只剩最后一丁点儿火苗。
她泪眼婆娑地开着玩笑 ,守着最后那一丁点儿火苗无力地反抗着自己,她站在悬崖边对我说 :带我出去走走吧 ,去一个比拉萨再远一点儿的地方。
旁人听来不过一句玩笑 ,或许是她最后的一根稻草 ,换作是你 ,你会拒绝吗?然后是两个陌生人的一段漫长旅途。
漫长的旅途结束时 ,她站在珠峰大本营的玛尼堆上对我说 :你把在拉萨时唱哭我的那首歌再唱一次吧 ,这次我不会再哭了。
……
是哦 ,珠峰的那一刻 ,当她话一出口,我便知道她不想死了。
我参与的不是一次旅行而是一场修行 ,女主角最终重新找回了内心强大的力量 ,自己拯救了自己。
在这个故事中,我不过是个配角 ,戏份既已杀青 ,又何必狗尾续貂?
接下来的故事 ,她不需要旁人的陪伴了,单身上路就好 ,就像这个陌生人说的那样 :这个不用手机的女孩需要独自去夯实一些东西。
世界太大 ,难得遇到几个懂你的人 ,当浮一大白。
我坐在酒吧台阶上和那个陌生人喝掉了整一箱的拉萨啤酒 ,然后做了九年的朋友。
那个陌生人叫椰子姑娘。
八年后 ,我动笔把 《不用手机的女孩》的故事记录下来 ,放在书稿中。我原原本本地描述了分别的过程 ,并援引了椰子姑娘当年说过的话 :……那个女孩子 ,需要独自去夯实一些东西。
我把初稿发给椰子姑娘看 ,她是那篇文章的第一个读者。
出人意料的是 ,她在回复我的邮件中帮我删改了故事的结尾 ,去掉了我和不用手机的女孩最后的分别 ,以及她曾说过的那句话。
我不解 ,电她。
彼时 ,椰子姑娘坐在地球另一端的清晨里反问我 :大B ,你三十几了?
我说 :33岁啊。
椰子姑娘说 :如果今天的你重回当年 ,你依旧会选择分别吗?还是会选择继续陪着那个姑娘走下去?
我说 :这个故事和爱情无关……
椰子姑娘说 :不用解释给我听 ,去解释给自己听吧。
我说 :我擦 ,当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说 :当年的我和当年的你 ,都远比今天年轻。
我说 :闭嘴 ,杀死你。
我挂断电话 ,忆起珠峰脚下的岔路口,不用手机的女孩站在我面前 ,微笑着对我说 :……就在这里分开吧。
我说 :哦 ,那拜拜喽。
我独自走啊走啊走 ,面前一条尘土飞扬的路。
没有回头 ,没有走出百米后的转身相望 ,没有背景音乐蒙太奇长镜头。
没人告诉过我 ,很多人一辈子只能遇见一次 ,擦肩而过就是杳然一生。
2021年秋天 ,书稿面市 ,椰子姑娘删掉的结尾我没再加回去。
《不用手机的女孩》的故事 ,止于珠峰上的那一刻。
我说 :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第一个抱着手鼓在这唱歌的流浪歌手 ,也不确定咱们算不算第一对一路卖唱来珠峰的神奇组合 ,我甚至不确定在这个高高的玛尼堆上应该献给你一首什么样的歌。
她说 :你给我唱 《流浪歌手的情人》吧 ,哎呀好开心呀 ,好难为情啊 ,赶紧唱吧赶紧唱吧……
她不是这样说的。
她站在猎猎风马旗下 ,微笑着对我说 :再给我唱一次 《冬季怎么过》吧。她孩子一样背着手 ,对我说 :这次我不会再哭了。
……
你一直到现在都还不用手机吗?
我一直不知晓你的真实姓名。
中尼公路早就修好了,听说现在拉萨到珠峰只需要一天。这条路我后来不止一次地坐车经过 ,每过一个垭口,都迎风抛洒一把龙达……想起与你的同行 ,总觉得如同一场大梦。
我背着的那只手鼓早就已经丢了。
八年了,那个头花你现在还留着吗?
你知道的哦 ,我不爱你 ,真的咱俩真谈不上爱 ,连喜欢也算不上吧。
我想 ,你我之间的关系比陌生人多一点儿 ,比好朋友少一点儿 ,比擦肩而过复杂点儿 ,比萍水相逢简单点儿……
一种历久弥新的暧昧而已。
像秋天里两片落下的树叶 ,
在空中交错片刻 ,
然后一片落入水中随波逐流 ,一片飘在风里浪荡天涯。
我再没遇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
我把新书邮寄了一本给椰子姑娘 ,在扉页上签了名 ,并很矫情地赠言 :得之坦然 ,失之淡然 ,顺其自然 ,与大椰子同学共勉。
她把我的书翻到 《不用手机的女孩》那一篇 ,拍照发了朋友圈 ,就一句话 :八年前的故事 ,今天画上句号了。
好吧 ,椰子 ,我的故事画上句号了,你的故事呢?
(四)
椰子姑娘有一段13年的漂流故事 ,这个故事至今尚未画上句号。
1997年香港回归 ,1998年椰子姑娘背井离乡漂到深圳 ,她从事销售 ,一干就是三年。
2001年的时候 ,她遇见了他。
他是西北人 ,内向,腼腆 ,身材瘦削 ,顶着一个圆寸。圆寸是检验帅哥的不二法门,走在街上常有路过的女生摘下墨镜。
他那时搞建筑设计 ,崇尚极简 ,衣着非棉即麻、非黑即白,图一个舒适方便 ,剪圆寸也是为了图个方便。
吃东西也只图方便 ,他爱吃比萨 ,天天光顾华强北的一家比萨店。
2001年的一天 ,他坐在比萨店角落里 ,看着一个穿黄色裙子的姑娘 ,姑娘点单时 ,零钱撒了一地 ,正蹲在地上一枚一枚地捡。
他被耀得睁不开眼了。
阳光透过大玻璃窗铺洒在姑娘的身上 ,明黄明黄的裙摆 ,白皙的胳膊和白皙的腿……整个人像是会发光 ,鼻尖和下巴简直就是透明的 ,像玻璃一样。
满地硬币 ,满地闪闪的光……这哪里是在捡钱 ,分明是在捡星星。
怎么会这么好看?
他忘记了吃东西 ,目瞪口呆地直视着。
姑娘捡硬币的速度渐渐放缓 ,她抿着嘴 ,眉头越皱越深 ,忽然一挺腰站起身 ,大踏步迈了过来。
她手拤在腰上 ,另一只手点着他的鼻子 ,恶声恶气地问 :你看什么看 !
他下意识地回答 :……你好看。
姑娘愣了一下 ,勃然大怒道 :好看也不能多看 ,再看 ,戳你眼睛 ,你信不信 !她比出两根手指 ,往前探了一下 ,指甲尖尖 ,白得像春笋芽尖。
这个小仙女的脾气这么冲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慌忙站起来道歉 ,手撑进盘子里 ,笨手笨脚地蘸了一掌的番茄酱。
第二天 ,同样的地点 ,同样的情景上演。
姑娘的小脑貌似不是很发达 ,硬币叮叮当当又掉了一地。
她今天穿的是水红色的裙子 ,整个人像一根刚洗干净的小水萝 卜一样。他舍不得拔开眼睛 ,心里反复滚屏着一句字幕 :怎么这么好看?怎么这么好看?……姑娘捡完硬币 ,好像不经意间扫了他一眼。
他条件反射一样喊出声来 :我没看 !
喊完之后 ,他发现自己两只手擎在耳畔 ,摆出的是一副投降的姿态 ,怎么搞的 ,怎么会这么紧张?
姑娘眯起眼 ,拤着腰慢慢走过来 ,她淡定地坐到他面前 ,很认真地问 :你是刚当完兵回来吗?
他说 :……我上班好几年了。
姑娘立马切换回恶声恶气模式 ,说 :你没见过女人啊 !
他快哭出来了,好紧张啊 ,脚和手都在哆嗦 ,怎么会紧张成这样?
姑娘说 :气死我了,你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不行 ,我要吃你块儿比萨。
她把手伸进他盘子里 ,一次拿走了两块。
第三天 ,姑娘没有出现 ,他在盘子里莫名其妙地剩下了两块比萨 ,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第四天 ,姑娘推门进来 ,扫了他一眼 ,象征性地挥了挥手 ,算是打招呼 ,她说 :奇怪咧 ,你怎么天天吃比萨?
然后就这么认识了。
他成了椰子姑娘生活中一个略显奇怪的熟人。
椰子姑娘不常去比萨店 ,他们偶尔遇见 ,偶尔聊聊天。他发现椰子姑娘远没有她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凶,而且近距离看 ,她的皮肤好得要命 ,当真会发光。他和椰子姑娘面对面时 ,还是会紧张。他养成了一个习惯 ,只要椰子姑娘一出现 ,立马把双手抄进裤子口袋 ,而不是摆放在桌面上 ,需要端杯子或拿东西时 ,就快速地伸出一只手 ,然后快速地缩回裤兜。
椰子姑娘那时年轻 ,是条汉子 ,她缺乏一般小女生的敏感 ,一直不曾发现他的紧张。
椰子姑娘打趣过他一次 :你练的这是什么拳?有掌风哦。
他呵呵地笑 ,手插在口袋深处 ,潮潮的半掌汗。
日子久了慢慢处成朋友 ,偶尔一起吃顿饭 ,喝杯下午茶 ,偶尔分享一点儿彼此的生活。语速快而密集 ,他尽力跟上节奏并予以简短回答。
这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自幼习惯文字表达 ,语言表达反而不熟练 ,键盘上洋洋洒洒倚马千言 ,落在唇齿间却往往只剩几个字。
这点反而让椰子姑娘十分欣赏。
她夸他 :我这么多朋友里 ,数你最懂得倾听、最有涵养 ,那个老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敏于行 ,而讷于言。
他暗自苦笑 ,她太闪耀 ,他眯着眼看。
椰子姑娘不像别的女人 ,她好像对自己的性别认知极度不敏感 ,天生就不懂娇憨 ,聊天的内容皆与风月无关 ,有时兴之所至 ,小手一挥就拍桌子 ,她也不觉着痛。
他替她痛 ,但不好说什么。
于是一个负责话痨 ,一个负责倾听 ,一来二去 ,一两年过去了。
他对现状很满意 ,虽然他们只是一对还算聊得来的普通朋友。
他手机里有了椰子姑娘的号码 ,排在通讯录的最前面 ,却从未轻易去触动。偶尔逢年过节时 ,椰子姑娘发来祝福短信 ,他礼貌地回复 ,用的也是群发格式的措辞。
椰子姑娘热爱工作也热爱生活 ,常背起大包独行天涯。他从不是送行的那个人 ,但经常是接机的那一位 ,他不露痕迹 ,永远喊了相熟的朋友一起 ,打着接风洗尘的名义。
他准点儿去接机 ,不迟到也不提前 ,见面后并不主动帮她背包、拎箱子、开车门,世俗的殷勤他不是不懂 ,只是懒得去表演。
他只主动给椰子姑娘打过一次电话 ,当时是2003年 ,非典。灾难就像一个喷嚏 ,打得人措手不及 ,深圳骤然成了SARS重灾区。他给她打电话 ,用最平
和的口吻和她聊天 ,讲了一堆自己所了解的防护措施 ,并旁敲侧击地叮嘱她戴口罩。
椰子姑娘奇怪又好笑 ,她那时旅行到了后藏的阿里 ,举目四望茫茫的无人区,她说 :颠倒了吧 ,应该是我慰问你才对。
他在电话那头笑 ,说 :可能是我自己太紧张了吧。
椰子姑娘朋友多 ,常在现实中穿行 ,他内向腼腆 ,常在自己的世界里穿行 ,二人分属不同的次元。
他喜欢她 ,但没人知道他喜欢她。
他没追她 ,很多话他从未说出口。
她一直单身 ,他也就一直单身。
转眼六年。
(五 )
六年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却足以让大部分人修成正果 ,造出幸福的结晶,或者结束一个故事再开始一个故事。
可在他这儿 ,故事一直停留在第一页 ,并未翻篇。
圆寸变成长发 ,他深沉了许多 ,眼瞅着步入而立之年。
他不是个消费主义者 ,处世之道依旧极简 ,朋友圈简单而精练 ,平日里没什么太繁杂的应酬交际 ,工作之余大量的时间用来阅读和写作 ,尝试着用建筑学和美学的理论来进行哲学思辨。
源静则流清 ,本固则丰茂 ,一个人精神能力的范围决定了他领略高级快乐的能力。旁人眼中,他是随和淡定的路人甲,很少有人了解他自我建筑起来的那些乐趣 ,及其内心的丰盈。
敬身有道在修身 ,一千万人口的深圳 ,他是个中隐于市的修身者。
修身是个大课题。
今人与古人大不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修身理论不见得适用于当下的世界 ,但“知行合一”这四个字适用于任何时代。
有一天 ,他做了一个决定 :带着未完成的书稿去长途旅行。
要走就走遍中国每一座城。
边走边求证 ,边走边修改 ,边走边充盈 ,边走边开辟一方实践人生的新环境。
说走就走吧 ,这座城市于他没什么牵绊 ,唯一让他牵挂的是椰子姑娘。
椰子姑娘已经是个大龄未婚单身女青年了,看起来却一点儿都不像 ,她是典型的活在当下型选手 ,工作狂 ,玩儿得也疯 ,心无挂碍无有恐怖 ,依旧是六年前的模样。
六年来她几乎停止了生长 ,走在马路上 ,人人以为她还是个大学刚毕业的文科生 ,岁月偏心 ,不肯将她的容颜打折 ,反而偷偷削去了她的婴儿肥 ,把她定格在了90斤。
她变成了个锁骨迷人系美女 ,腰肢也纤细 ,甚至瘦出了四块腹肌。
这是椰子姑娘二十多年来身材最苗条的时期 ,也是经济上最苗条的时期。
大凡年轻时代的打拼 ,免不了三起三落 ,经受点儿波折。椰子姑娘落得有点儿狠 ,先是理财投资失败 ,个人资产伤筋动骨 ,紧接着受行业大环境的影响 ,事业受挫 ,不得不重新择业。
屋漏偏逢连夜雨 ,咳嗽又遇大姨妈。
没了事业 ,没了积蓄 ,连住的地儿也没了。
奥运年将至 ,深圳楼价狂飙 ,房东黑心又傲娇 ,没和她打招呼就卖掉了房子 ,却不肯退房租。纠纷尚未解决 ,新房主又过来撵人 ,椰子姑娘雨夜搬家。
房价飙升 ,租房价钱也跟着起哄。五年前120平房子的租金如今只能租个60平的公寓 ,椰子姑娘摆得下沙发摆不下床 ,把好好一张公主床白送了搬家公司。
换了别的女人早疯了。
她是奇葩 ,不仅没抓狂 ,反而乐呵呵地给朋友们挨个儿打电话 ,组局吃搬家饭。众人怕椰子姑娘是在强颜欢笑 ,席间举杯都不积极 ,怕她喝多了以后勾出辛酸泪。她急了,拍桌子骂人 ,瞪着眼说 :你们看看我这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 ,哪一点儿像是扛不起撑不住的样子 !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说不定明天就触底反弹了呢……都给我喝 !
众人放了心 ,酒喝干又斟满。椰子姑娘酒胆大过酒量 ,三杯辣酒入口就烧红了脸。有人借酒兴请椰子姑娘发表乔迁感言 ,她一手擎着筷子一手擎着杯子 ,麻利地站到了椅子上 ,她喊 :
天、要、绝、我、我、绝、天……我命由我不由天 !
窗外咔嚓一道闪电……
他坐在离她最远的位置 ,安静地看着她。
他要出行的消息椰子姑娘是知晓的 ,她给了他半张A4纸的电话号码 ,是她各地的旅友名单。她说 :你路过这些城市时 ,记得打电话 ,朋友多了路好走。
她只知他要出行 ,却并不知他要出行多久。
此去经年 ,有些话是说还是不说呢?
他什么也没说 ,也没有敬酒 ,只是安静地吃菜 ,偶尔看她一会儿 ,然后在目光交错之前先行别开。
椰子姑娘乔迁之喜后的第四天 ,是他出发的日子。
他一大清早忽然跑来找她 ,椰子姑娘穿着睡衣来开门,半张脸上横着沙发留下的皮印。
椰子姑娘奇怪地问 :唔 ,你不是今天早上的火车吗?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
他笑 ,取出一串钥匙和一张门禁卡 :江湖救急 ,帮我个忙吧 ,家里的植物需要浇水……
椰子姑娘爽快地说 :OK没问题 ,不就浇个水嘛。
他说 :……需要天天浇水 ,所以 ,能不能麻烦你搬到我那里去住……谢谢啦。椰子姑娘没反应过来。
他这是要干什么?
钥匙和门禁卡被硬塞到她手里 ,他已站在楼梯拐角处了。
“麻烦你了!”他笑着挥手 :谢谢啦 !
(六 )
小区里绿树成荫 ,椰子姑娘深入虎穴。
打开门,惊着了。
这哪里是一个单身男人的家 ,单身男人会有这么整洁有序的家?
每一扇玻璃都是透净的 ,每一寸地板都是反光的 ,黑色的巴塞罗那椅 ,白色的窗纱和白色的墙壁。书房里的书直通天花板 ,每一层都静谧 ,每一层都整齐。植物呢?
椰子姑娘找植物。找来找去找来找去……窗台上有两个塞满腐殖土的花盆 ,半片叶子都没有 ,植物呢?
椰子姑娘找到厨房 ,饮水机是满的 ,明显是新换的 ,灶台擦得一滴油花儿也看不见 ,白底蓝花的围裙叠成方块儿搭在旁边 ,女式的。
冰箱里倒是有植物 :芥蓝、苹果、番茄和卷心菜。
冰箱里还冰着啤酒 ,她最爱喝的那个牌子。
椰子姑娘一头雾水地坐到餐桌旁 ,手旁有张裁成正方形的卡纸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 ,她拈起来念。
他写给她的 ,抬头用很正式的措辞写道 :椰子台启……
台启?她乐了一下 ,接着往下读。
他提到了植物。他写道 :红色花盆里埋着满天星的种子 ,黑色的花盆是三叶草 ,喜欢哪种就往哪个花盆里浇水吧。
……
他写道 :衣柜已经为她腾出了一半的空间 ,新的牙具放在新杯子里 ,白色窗帘如果不喜欢 ,抽屉里有黄色的窗帘 ,都是新洗的 ,碟片的类型和位置已摆好在电视柜暗格中,遥控器换好了电池 ,也放在里面……
这是一张类似酒店注意事项的东西 ,手写的。按照顺序 ,他逐条写下她在使用中可能会碰到的问题和解决办法 ,由门锁、炉灶、热水器的使用到网络密码、开关位置……以及各种维修人员的联系方式。
可以看得出来 ,为了让她能够看清楚 ,他尽量在改正以往字迹过于潦草的习惯 ,20厘米见方的纸片上整整齐齐地布满了方块 ,他居然用铅笔在纸上浅浅地打了格子。
卡片末尾处有几句话。
“我能力有限,能为你做的事也有限,安心住下 ,不要拒绝 ,听话。”
听话?这语气这口吻……这两个字好似锥子 ,飞快地挑开了一层薄膜。
椰子姑娘的心怦怦跳起来。
相识六年 ,她以为他们只能做普通朋友 ,万万没想到他竟对她如此怜惜 ,比一个爱人还要体贴。
椰子姑娘捂着心口问自己 :他一直在喜欢我?
怎么可能 ,他那么内向我这么疯癫 ,他怎么可能喜欢我?如果他是喜欢我的 ,为何这么多年
来从未听他说起过……
椰子姑娘努力回忆 ,怎么也觅不到端倪 ,除了最初的那一句“你好看” ,六年来他老老实实地做朋友 ,并无半分逾越。
她心说 ,哈哈 ,是我自己想多了吧 ,椰子啊椰子 ,这个世界上幸运的姑娘那么多 ,哪里轮得 到你这个走霉运的家伙来当偶像剧女主角?
她站起身来满屋子里溜达 ,手拤在腰上 ,自嘲地哈哈大笑 ,一颗心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忽然发现自己对他始终是有好感的。
……怎么可能没有好感 ,一开始就有好感好不好 ,不然当年干吗拿走他的两块比萨 ,不然后 来干吗老是见面聊天、喝茶吃饭?在他面前永远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话 ,每次只要是他来接机 ,总会有种隐隐的心安。
可六年来习惯了朋友式的相伴 ,这份隐隐的好感并未有机会明确成喜欢……
纸片上“听话”那两个字戳着她 ,他从未用这么温柔的口吻对她说过话 ,她拿不准这到底算什么。
心跳得厉害 ,她开冰箱取苹果 ,边啃边溜达到卧室门口,门是半掩着的 ,她随手推开。
椰子姑娘在2007年的夏日午后发出一声尖叫。
她扔掉手中的苹果 ,一个虎扑 ,把自己拍在了卧室的床上。
她喊 :公主床 !我的公主床 !
她把自己伸成一个“大”字 ,努力抱住整张床 ,她喊 :……你不是丢给搬家公司了吗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是个魔法师吗?这简直是个奇迹。
椰子姑娘久久地趴在公主床上 ,这座城市是个战场 ,一直以来她习惯了孤军奋战 ,未曾察觉背后有双眼睛一直在默默陪伴。
这种感觉奇怪又新鲜 ,芥末一样猛地轰上脑门,顶得人头皮发麻、鼻子发酸。眼泪不知不觉地来了,好委屈啊……
椰子姑娘的脑子不够用了,真没出息 ,怎么会这么委屈?为何发觉自己是被人心疼着时 ,竟会委屈成这样?
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独自摔倒的孩子不会哭喊 ,往往是家人在身边时才哭花了脸。
在此之前 ,椰子姑娘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 ,砸肿了脚指头自己用创可贴缠 ,现在忽然冒出来一片树荫 ,一转身就是一份触手可及的安全感。
椰子姑娘虽是条汉子 ,但很多事情在不经意间慢慢发生改变 ,接下来的一整年 ,她惊恐地发现自己耐受打击的能力仿佛忽然变弱。
是因为察觉到树荫的存在了吗?
她给他打过电话 ,在她实在撑不住的时候 ,当时他正在北海涠洲岛的海滩上散步。她开始诉说越来越恶化的现状、内心的失重感、对明天的恐惧……语无伦次 ,语速越来越快。
她没有向人诉苦的经验 ,嘴里一直在重复 :
我好难受 ,我心好慌。
我说不出来 ,我真的说不出来。
海潮声从听筒那头隐隐传过来。
她说 :你在听吗?对不起 ,对不起 ,我不是想找你当垃圾桶……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海潮声不见了,电话那头是他平静的呼吸。他淡淡地说 :放心吧 ,有我呢……这是他思虑许久后想要说出的话。
他说 :如果需要 ,我马上出现。
他说话的口气很认真 ,仿佛和她只隔着半条马路 ,只要她一招手 ,他就会沿着斑马线走到她的红灯下。
电话的那头 ,椰子姑娘突然清醒了。
该怎么接话?该怎么回答?……天啊 ,我到底是想要什么 ,我到底是想干什么?长长的一段沉默 ,椰子姑娘逐渐冷静了下来。
她说 :没事了,我好了,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废话。
挂了电话 ,她想抽自己嘴巴,她跑到浴室指着镜子里的自己骂 :椰子 !你就这点儿出息吗 !
椰子姑娘第二天重新搬回了60平方的小公寓。
她在那套房子里住了十一个月零三天 ,蔷薇花开满了窗台。
公主床她没搬。
故事再次暂停。
(七 )
真实的生活不是电视剧 ,他们的故事龟速爬行 ,拖到第七年也并没有什么进展。他和之前一样 ,并不主动联系她 ,两人只是在逢年过节时互发一段问候 ,用的都是群发的措辞。
莫名其妙的 ,他俩没再通电话。
椰子姑娘用了一年的时间东山再起 ,未果。
她离开了深圳 ,拖着箱子坐火车去杭州 ,借住在可笑妹妹的家 ,一起吃饭一起旅行 ,一起做 进出口贸易 ,做服装生意……忙忙碌碌又是一年 ,终于 ,二度创业初见成效 ,实现了基本的 经济自由。
可笑妹妹劝她在杭州买房安家 ,看完了楼盘 ,二人去逛家装商场 ,卧具区的一张公主床映入 眼帘 ,白色的床柱 ,雕花的纹饰 ,粉色的帷幔……椰子姑娘挪不动腿 ,呆立床前良久。
她掏出手机打电话订机票 ,一边对可笑妹妹说 :走了走了,我想要回深圳了,今晚咱们吃散伙饭。
可笑妹妹不解 ,那座城市不是你的伤心地吗?干吗还要再折腾回去?杭州不好吗?
她抱着可笑妹妹说 :亲爱的 ,杭州好得要死……但深圳有我的公主床。
宝安机场 ,她下飞机后给他发短信 ,问他现在漫游到了何方 ,旅行何时结束 ,打算什么时间回深圳。椰子姑娘措辞平和 ,用的是朋友之间最正常的语气。
没想到他迅速地回复了:我就不到门口接你了,直接来停车场吧。
他在深圳 !他来接她的机?
椰子姑娘哑然失笑 ,这个家伙……神出鬼没的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怎么知道我坐哪班飞机?
长长的中插广告后 ,男女主角重逢在正片剧集中。
遮光板的角度刚刚好 ,安全带的松紧也刚刚好 ,椰子姑娘坐在副驾驶位上玩儿手指 ,偶尔侧头端详端详他……老了,异乡的阳光黝黑了他的脸庞 ,长须过颈 ,当年腼腆的圆寸少年如今俨然已是一副大叔范儿。
椰子姑娘心头一酸 ,又一甜。
这是他们相识的第九年。
他走了整整三年 ,足迹遍布中国。
并不按照背包客们的传统线路矢量前行 ,他想到哪儿就去哪儿 ,身随心动。
从阿里到新疆 ,从北京到南京 ,从遵义到赤水 ,从镇远到铁溪 ,从宝鸡过太白到汉中,从万州到宜宾 ,从济南到山海关 ,从八百里秦川到八百里洞庭 ,天龙古镇 ,台儿庄古城 ,婺源春光 ,褒斜栈道 ,庐山嵩山高黎贡山,青田文昌凤凰 ,章江和贡江交汇处的波浪滔滔……
椰子姑娘曾去过的地方 ,他全去过了,椰子姑娘没去过的地方 ,他也全去了。和寻常的穷游不一样 ,他的旅途更像是一次田野调查。
漫长的一路 ,边走边看边思考 ,他写日记 :……都说这里贫瘠 ,是否历来这里就如此 ,还是我们判断的标准不同以一体化发展的进程 ,加大了流动和交流 ,其结果是地区间不应出现太多差异才对 ,然而对于缺乏规模和脆弱内质的少数团体来说 ,此种改变带来的文化灭绝的可能大于重生。当文化离开生活被放在博物馆的时候 ,就已然只是历史 ,而断了延续的可能。而往往 ,历史就是这样被不断书写。发展是硬道理 ,谈的是改善生活 ,提高生活质量 ,选择不一定全来自内部需求 ,而是大势所趋……以前 ,只看到同类的相似 ,现在 ,则看到的是不同类的差异 ,家庭如此、地区如此 ,国家亦如此。眼界大了,自然提倡国际化、全球化了,有意思呀……
他们俩坐在了华强北的那家比萨店里。
他给椰子姑娘看他的日记和书稿 ,太多了,整整一个背包。和寻常的旅行文学不同,不是什么攻略 ,字里行间也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慨叹 ,他本是个出色的建筑设计师 ,行文以建筑学为支点 ,辐射民生、民俗、对历史的反思。他又把旅途中吸收的宗教观念和自身掌握的自然科学结合 ,连篇累牍的现象学思辨。他所触碰到的很多东西 ,扎实又新鲜 ,这哪里是日记 ,
简直是跨界论文集。椰子姑娘本身就是个资深旅行者 ,读过太多旅行者的攻略 ,却是头一回触碰这样丰满的旅行。
大部分的文字椰子姑娘读不太懂 ,她惊讶于他的积淀 ,这个男人像是一块浸满了营养液的海绵……不 ,不仅仅是一块海绵 ,他更像是一块超级容量的移动硬盘。
知识赋予男人魅力 ,这个如今胡子拉碴的男人简直让人眩晕。
她激动起来 ,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出书。
他却淡然地回答说 ,书不是很想出了。
他说 :初上路时带着手稿 ,是打算增补后出版的 ,本想边游历边修改 ,没想到走得越远改得越多 ,到最后全盘推翻乃至另起炉灶——真实的世界不是书房里敲敲键盘就能表述清楚的 ,越书写 ,越发现有很多东西仰之弥高 ,越对自己当下的文字持怀疑态度。有些东西积累了就好 ,出书 ,就算了吧。
他拈起一块儿比萨 ,咬了一口,顿了顿 ,看着她的眼睛说 :走得太久了,想宅一宅了……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
正常人的生活?
椰子姑娘愣着神 ,品味着他的话 ,脸红了一下 ,瞬间又激动了起来。
她伸手把他嘴边的比萨夺了下来 ,大声喊 :不行 !必须出书 !
她一瞬间变回了九年前比萨店里那个凶巴巴的小姑娘 :这么好的文字 ,这么多的心血 ,干吗要自己把自己给埋没了!我跟你说 ,你 ,必须出书 !不出不行 !他吓了一跳 ,仿佛又有一把硬币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恍如昨日重现。
太久没有见过她凶巴巴的样子了,好凶哦……凶得人心底一颤 ,再一软。
他听到自己轻声地回答她 :好了,比萨还给我……你说了算。
(八 )
在椰子姑娘的胁迫下 ,他开始了隐居式的写作 ,从一个漂泊了一千多天的散人骤然变成一个骨灰级宅男。
一宅 ,又是两年。
这是他遇见椰子姑娘后的第十年、第十一年 ,他每天只做五件事 :吃饭、睡觉、排泄、锻炼、写书。
文字整理工作充满了痛苦 ,每一段文字都被再次删改或推翻 ,当自己成为自己的旁观者时 ,视角再度发生改变 ,落笔愈难。
高楼林立的深圳森林中,他是个执着在个人世界里与自己搏斗的人 ,一旦捏紧了拳头 ,便会执着得难以抽身。
但这场搏斗并不孤独。
轮到椰子姑娘来体贴他了。
椰子姑娘总是在他搏斗疲惫时及时出现 ,她每天掐着点儿给他打电话 ,每次都恰好是他写累了中场休息的时间。
她从不会问他“现在到哪里了”“写得怎么样了”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只是在电话那头轻松地说 :来吧少年 ,换换脑子 ,咱俩扯会儿淡。
每写完一篇文章 ,椰子姑娘总是第一个读者 ,他问她读后感 ,她的发言却谨慎得要死 ,从不随意点评 ,生怕会干涉他的思路。
对于他辛苦锤炼好的文章 ,椰子姑娘只坚持一点 :备份。
她买来大大小小的U盘 ,要求他做好文件备份以防万一,并且定期检查 ,一旦发现备份不及时 ,立马一脸凶巴巴的 ,但她不骂人 ,怕的是扰了他的心境 ,进而扰了他的文思。
和之前不同,他们之间见面的机会倍增。
每过上几天 ,她就悄悄地溜进他房子里一次。她蹑手蹑脚地走着 ,以为他不会发现 ,手里拎来大大小小的袋子 ,再拎走他需换洗的衣物。门背后出现了臂力器和哑铃 ,椅背上出现过护腰垫 ,垃圾桶永远是空的 ,冰箱永远是满的 ,他甚至不用自己出门买烟 ,桌子上永远摆着香烟、开水瓶还有风油精……
椰子姑娘变身田螺姑娘 ,一变就是两年。
椰子姑娘片面地认为写书的人脑力消耗太大 ,应该大量补充蛋白质和维生素 ,于是不时接他出去改善生活。她不许他点菜 ,自己一个人抱着菜单 ,荤素搭配研究半天 ,吃烤肉和火锅时她会习惯性地把肉烤好、涮好全夹给他 ,不用吭声 ,汤盛满 ,饭盛满。
她说 :你多吃点儿。
他多吃 ,吃得勤勤恳恳。
她慢慢习惯了去照顾一个人 ,他默默地接受这种照顾 ,两人像配合默契的舞伴 ,进退自如地挪动着步伐。
故事变得很温馨 ,也很奇怪 ,这看起来不像是爱情 ,更像是一种亲情。他们之间不曾有亲昵的举止 ,很多话依旧是未说出口,老派得像传说中夏目漱石对I love you的诠释 ,不过一句 :今晚夜色很美。
椰子姑娘从杭州回到深圳后 ,生活充实得要死。
她把注意力只放在两件事情上 :他的书 ,自己的工作。
她之前是落荒而逃的 ,如今回马枪 ,颇具三分杀气腾腾与锐不可当。她选择投身竞争激烈的广告行业 ,兢兢业业地用这两年的时间拼成了公司的地区负责人。这应该是她旅行的次数最少的两年 ,和老友们的联络也少。她有一个叫大冰的朋友很想念她 ,给她打电话 ,好多次她接电话时干净利索地喊 :我在上班 ,不方便接私人电话 ,挂了挂了,赶紧挂了。
等到下班时联系她 ,她又压低了音量小小声地回答 ,她说 :我旁边有人在写东西 ,咱小点儿声说话 ,别吵到他。
可笑妹妹也想她 ,也享受到了同等待遇 ,于是杀到深圳来看她。两人住在她新租的大房子里 ,同睡一张榻榻米软床。可笑妹妹半夜搂着她说私房话 ,问她 :你的公主床呢?
椰子姑娘说 :你讨厌啦……
她用被子蒙起脑袋咯咯地笑 ,害羞得像个小女生。
可笑妹妹没怎么见过A罩杯的人扮鹌鹑 ,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公主床一直在他家 ,没搬回来 ,椰子姑娘不说 ,他也不提。他一个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儿天天睡在那张粉红色的公主床上。
每每想到这一幕 ,椰子姑娘的心跳总会瞬间加快几秒。
他们相识有十一了吧 ,没打过啵儿 ,甚至未曾手拉过手 ,真他妈奇葩得一塌糊涂。
可笑妹妹的深圳之行收获颇丰 ,不仅帮大家打探到了椰子姑娘不为人知的隐情 ,而且离开时顺便把椰子姑娘一起打包托运带走了。
可笑妹妹大婚 ,椰子姑娘去当伴娘。
婚礼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大冰主持的 ,此人英俊潇洒帅气逼人 ,会唱歌会画画 ,也会写书 ,不仅口才极佳 ,而且颇有眼力见儿。婚礼上 ,大冰指挥诸位来宾把新郎扔进了水里 ,然后指挥未婚人士排队 ,接新娘的花球。
古老相传 ,下一位接到花球的人即下一位结婚的人士。
可笑姑娘冲着人群瞄准了半天奋力一丢……
花球飞过来的那一刻 ,排队的十几个人心照不宣 ,集体缩手闪身 ,这份幸运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椰子姑娘A罩杯的胸上 ,咚的一声响。
椰子姑娘被砸愣了,并未伸手去接 ,不承想 ,A罩杯有A罩杯的弹性 ,花球弹了一下 ,自己蹦到了月月的怀里。
北京大妞月月当时就疯了,挥舞着花球来找司仪大冰拼命。她嚷嚷 :你整的这是哪一出啊 !
姑娘我还没过够单身的瘾呢 ,你让我嫁给谁去啊 !
半年后 ,月月遇到一个理工男 ,被理工男用一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俘获了心 ,速度闪婚。
月月结婚时的司仪还是大冰 ,他人好 ,很热心 ,积极踊跃地协助朋友们完成终身大事 ,这么优秀的男青年至今单身真是没天理。
月月的婚礼花球被一个G奶妹子夹住 ,这场婚礼椰子姑娘没能来参加 ,彼时她在深圳陪着一 个隐居了两年的男人做最后的冲刺。
(九 )
书终于写完了,两年 ,两本。真金白银的东西自有方家识货 ,迅速地签约出版社 ,迅速地出版了。
新书上市前 ,恰逢他生日前夕 ,椰子姑娘拎着一瓶白兰地来祝贺他 ,两个人盘腿坐在木地板上推杯换盏。
喝了一会儿 ,椰子姑娘起身去冰箱处拿下酒菜 ,她随口问 :你想吃点儿什么?芝士片还是火腿片儿?
他笑着说 :华强北的比萨。
厚厚的冰箱门挡着椰子姑娘的脸 ,她一边在冰箱里翻翻拣拣 ,一边随口说 :拉倒吧 ,你吃不到了,那家店上个月已经关门大吉了。
说完这句话 ,人忽然定住了,眼泪像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隔着厚厚的冰箱门,椰子姑娘捂住了眼泪 ,却捂不住嘴边冒出的一句话。
她说 :妈的 ,眨眼我们都不年轻了。
他起身 ,慢慢地走过来。
椰子姑娘说 :我没事儿 ,我没事儿 ,你别过来……不要说话 ,求求你了什么都不要说。
两人隔着半个房间的距离静静地站着。
良久 ,椰子姑娘憋回了眼泪 ,调整好了呼吸。她拽他坐下 ,眼睛不看他 ,自顾自地说话。
她说 :你走了三年 ,隐居了两年 ,是时候该回来了……你不应该被这个世界埋没 ,也不应该和这个世界脱节 ,听我的 ,你需要平衡好接下来的生活。
他点头 ,微笑地看着她 ,问 :……然后呢?
椰子姑娘一时语塞 ,转瞬抬眼瞪他 ,脸上是他熟悉的那一副凶巴巴的表情。
她说 :然后……你当务之急是重新找到一份平衡 ,明天起重新融入这个现实世界 ,再晚就来不及了!
她的酒杯搁在地板上 ,他的端在手中。
他把酒杯伸过来 ,轻碰一下杯 ,叮的一声脆响。
他用答应她下楼去逛逛菜市场买棵白菜的口气 ,轻松地说 :听你的 ,你说了算。
真正牛B的人 ,无论在哪个领域 ,都能施展自己的天赋 ,并将天赋全然绽放。他在建筑设计圈几乎消失了五年 ,重返业界后 ,却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震惊了众人。
三年的游历、两年的思辨 ,赋予他一套独特的审美体系以及神秘而强大的气场 ,折射在图样上 ,体现在工作中,所有人都惊叹于他思维的睿智、行事的缜密成熟。一直以来 ,人们习惯于将自我世界和现实世界对立看待 ,并或多或少地把前者赋予一点儿原罪 ,仿佛你若太自我 ,必是偏执和极端的。
五年前 ,大多数人把他认知为一个自我的人 ,说他太内向,太自娱 ,缺乏生活智慧。
总之 ,太年轻。
五年过去了,如今没人否认他是个自我的人 ,但人人都承认他是个把自我世界和现实世界协调得恰到好处的人。他迅速地迎来了事业上的盛夏 ,职业半径辐射出深圳 ,从珠三角地区一直跨越到长三角。
椰子姑娘不再每天一个电话 ,也没有再像他写书时那样去嘘寒问暖 ,他们恢复了之前的模式 ,每过一两个星期才见上一面。
这是他和椰子姑娘相识的第十二年 ,故事爬得依旧像蜗牛一样缓慢。
这看起来很让人着急。
作为为数不多知晓椰子姑娘故事的朋友 ,可笑妹妹和那个优秀的大冰同学曾经有过一番辩论争执。
大冰同学很文艺 ,但不是文青 ,而是文氓 ,流氓的氓。
他十分不解这两个人为什么拖了十二年还没滚过床单?到底是太被动、太含蓄 ,还是压根儿就爱得不够深 ,不敢把生米煮成熟饭?
可笑妹妹也很文艺 ,她从一个文艺女青年进化到一个文艺少妇 ,进化出一套独特的爱情观。
她说 :每个人对爱的理解各不相同,所具备的爱的能力也不同。或许 ,椰子姑娘所理解和能够给予的爱 ,是在最大程度上成就对方 ,支持以及帮助他达到生命所能企及的最高处。
大冰同学说 ,这也太老派了吧 ,这两个人是对古董吗?人年轻的时候就那么几年 ,很多东西能抓住多少就要赶紧抓住多少哦 ,莫等花谢空折枝懂不懂?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弃临门一脚 ,
拖着拖着 ,整场比赛结束了怎么办?
可笑妹妹说 :是的 ,很多人把爱情当作战场、卖场或赛场 ,但也有很多人的爱情是块慢慢栽种的田……
她又说 :再者 ,你怎知晚开的花儿就不好看?
大冰同学说 :切 !
可笑妹妹和大冰同学谁也没能说服谁 ,旁人的解读终归是旁人的旁白。椰子姑娘的故事始终缓慢 ,不咸不淡 ,不增不减 ,谁都不知道何日方是花开的那一天。
(十)
驶入快车道后的司机 ,往往不会主动轻踩刹车 ,有时是因身不由己,有时是因一时图快 ,觉得没有必要。有时 ,是习惯了某一种节奏 ,往往不自觉地被惯性推动 ,无心去顾及其他。
随着事业的节节攀升 ,他变得越来越忙 ,大量的时间出差在外 ,航班的起起落落间 ,偶尔想起椰子姑娘曾说过的话 :你不应该被埋没 ,也不应该脱节……你需要找到一种平衡。
他抬起遮阳板 ,地面上的楼宇和街道早已模糊 ,极目所望 ,大平原一样的云层。
很久没有见到椰子姑娘了吧 ,最近一直在长江流域飞来飞去 ,上次见到她还是四个星期以前的事情。好奇怪 ,这四个星期她并没有打来电话 ,自己给她发信息也没有回复。
自己很忙 ,看来她也很忙。
他在万米高空静坐良久 ,然后取出设计图纸 ,打开笔记本电脑 ,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飞机落地上海 ,等行李的间隙 ,他打开手机编辑微信 :可好?忽然很想念你。传送带呼呼隆
隆地响 ,大大小小的箱子鱼贯在身旁。
这么多年 ,这算是一条比较越界的信息了,一直以来他们之间的短信语境都节制而礼貌 ,像“很想念”这样的词是不会用的。
他想删了重写 ,晚了一步 ,已经发送了。
一分钟不到 ,手机叮叮地响起来 ,是椰子姑娘发来的。
他忽然犹豫了片刻 ,点开图标。
先是一个笑脸 ,然后是一个短句 :
我记得你曾说过 ,如果需要 ,你会马上出现。
他迅速回复 :这句话永远有效。
隔着1500公里的距离 ,椰子姑娘回复说 :那马上出现吧 ,马上。
他拎起箱子就跑 ,去他妈的今天的会议、明天的会议 ,那条信息仿佛一声发令枪响 ,眼前瞬间铺陈出一条赛道 ,赛道两旁的熙熙攘攘与他无关 ,赛道尽头是椰子姑娘。
他不知道椰子姑娘需要他做什么 ,椰子姑娘是条汉子 ,依她的性格 ,再棘手的事儿也是自个儿一肩挑 ,这么隆重而急迫地召唤他出现 ,一定是有天大的事情发生。
他用最快的速度重新买机票、过安检……手心里满是汗 ,怎么擦也擦不干 ,竟然体会到了一种多年未曾有过的紧张。
她出什么事了?他不敢打电话过去详问 ,也不敢想象。
越急越添乱 ,航班延误了四个小时 ,等他抵达深圳、拖着箱子站到她的小区门前时已是清晨。他发信息 ,没人回,打电话 ,椰子姑娘关机。
他敲门,坚硬的防盗门硌得手指关节痛 ,半天敲不开。
人一下子就慌了,多年来积累的淡定和涵养一瞬间荡然无存 ,他隔着门缝大声地喊她的名字 ,吓坏了出门晨练的邻居。
上午十点的时候才联系上椰子姑娘。
她说 :对不起哦 ,昨天太累了,睡死过去了,手机忘记充电了。
他松了半口气 ,另外半口气等着接受她告知的意外情况 ,她那么急迫地召唤他 ,自然是个重大的意外情况。
确实很意外……椰子姑娘约他在家装建材城见面。
一见面 ,还没等他开口盘问意外情况 ,椰子姑娘先气场强大地封住了他的嘴。她手一挥 ,就四个字 :陪我逛街 !
于是他彻夜未眠飞了1500公里后开始陪她逛街 ,拖着旅行箱 ,逛的是家装建材商场。
椰子姑娘重回深圳的这几年打拼得不错 ,三个星期前心血来潮自己按揭买了房。她本是个执行力超群的女超人 ,买房的第二天就着手张罗着装修事宜。家装操心 ,好在她买的是精装房 ,找个好点儿的设计师兼顾好软装即可。
别人是毛坯房装修 ,装一次扒一层皮。她不过是室内软装修 ,装一次却把设计师的皮扒下来三层。在中国搞家装 ,往往是设计师把客户玩儿得团团转 ,椰子姑娘例外 ,她是4A广告界女超人出身 ,搞设计的人哪里是搞广告的人的对手 ,搞来搞去把设计师给吓跑了。
没了设计师没关系 ,椰子姑娘自己操刀上阵 ,于是他这个建筑设计师作为一条神龙被隆重地召唤出来 ,在家庭装修设计领域江湖救急。
除非……
他转身看她……没有什么异常的一张瓜子脸 ,栗色的长发齐肩。
她还是那么好看 ,他在心底小声地感叹。大家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她还是驻留在二十多岁的容颜中,虽多了几分干练 ,却丝毫不影响质感。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腰带 ,到岁数了,小腹微微隆起了一点儿 ,撑圆了内扎腰的衬衫 ,不知不觉中已初显中年人的腰身。
他吸腹 ,继续陪着她逛街。
家装琐事多 ,一逛就是一整天 ,但越逛 ,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弥漫在身边。
他有些恍惚 ,好像不是在陪着一个老朋友 ,而是在陪着一个结发多年的妻子逛街 ,而自己是在本本分分地扮演着一个丈夫的角色。更让人恍惚的是 ,这种感觉是那么自然 ,好似二人已悲欢离合了半辈子 ,好似这一幕已经上演过无数次一样 ,一点儿也不新奇和新鲜。
有好几次 ,在并肩走路时 ,他不自觉地抬起手想揽在她的肩头 ,每一次都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把手抄回裤兜里 ,努力摆脱这种夫妻多年的感觉 ,怕一不小心闹出笑话来惹她不开心。
他暗自好笑 ,心想 ,或许是一夜未眠脑子短路了吧 ,毕竟岁数不饶人……
大部分硬件家具都订购得七七八八了,最后来到的是卧具区。
椰子姑娘停在一张巨大的床前仔细地端量 ,是张公主床。
白底粉花 ,两米长两米宽 ,椰子姑娘根深蒂固的公主床情结瞬间泛滥 ,她挪不动腿了,手攥着床柱 ,小声地惊叫着 ,慢慢地坐下 ,又慢慢地倒下舒展开两臂。她趴在床上 ,脸埋在被单里 ,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
你觉得呢?好不好看?
他下意识地说 :太大了,这是张双人床。
整整一天她都在参考他的意见 ,他不认可的她坚决pass (否定 ),唯独这一次她没有吭声。
他发现有些不对劲儿 ,于是补上一句 :你如果喜欢公主床 ,把留在我那儿的那张取走就好 ,那张床小一点儿。
椰子姑娘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趴着。
半晌 ,她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 ,满脸潮红地慢慢抬起脸 ,恶狠狠地说 :
……要的就是双人床 ,偏买 !
忽然间 ,十三年前的那个小姑娘重现在他眼前 ,比萨饼的香味 ,叮叮当当的硬币声 ,铺天盖地的阳光铺天盖地而来。
他一下子睁不开眼 ,咚咚咚的心跳声中,只听见自己在回答说 :你说了算。
他慢慢地走过来 ,短短的几步路好似有十三年那么漫长 ,他坐下 ,趴到她旁边。松软的床单遮住了她的脸 ,他伸手拨下来一点儿 ,她没躲 ,两个人脸对着脸。她手攥着床单 ,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彼此的呼吸声也清晰可辨。
他说 :喂 ,这张床分我一半。
(十一)
2021年的某一天 ,大冰同学的手机叮叮乱响。椰子姑娘发来四条微信 ,分别是一个定位地址、一个日期、一张图片和一句话。
地址是 :北纬13°30′、东经144°45′。太平洋上的关岛。
日期是 :10月1 日。
那句话是这么写的 :路费自理 ,食宿自理 ,请穿正装 ,你是司仪 ,婚礼结束后不许把我老公扔进水里。
真好 ,都老公长老公短的了,她到底没把自己砸在手里。
娘家人大冰同学按捺住心中的欣喜 ,点开那张图片的大图 ,本以为是张电子请柬 ,没想到是 座矗立在悬崖边的白色小教堂。
大冰同学心想 ,这就是他俩拜天地的地方吧 ,真漂亮 ,白色的教堂 ,黑色的椰子树 ,青色的悬崖 ,大果冻一样颤颤巍巍的太平洋……漂亮得和画儿一样。
当时他就决定了:椰子姑娘的老公不跳次海对得起谁啊 !
光把人扔进海里还无法完全表达这份深深的祝福。
大冰同学决定动笔 ,把她和他少年到中年的十三年长跑写成书 ,作为新婚贺礼。
或许当你翻开这本书 ,读到这篇文字的时候 ,西太平洋温润的风正吹过如雪的沙滩、彩色的珊瑚礁 ,吹过死火山上的菖蒲 ,吹过这本 《乖 ,摸摸头》的扉页……吹在椰子姑娘的面纱上。
白色婚纱裙角飞扬。
她或许正微笑着回答 :Yes, I do !(是的 ,我愿意 !)
(十二)
人人都希望在平凡的人生里捕获惊喜和壮丽 ,为此 ,人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做着多项选择 ,且马不停蹄。
可许多人臆想中的惊天动地 ,大都不过是烟花一样仓促收场的自我感动而已,想得到一份传奇 ,没那么容易。
事情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呢?
或许是因为很多人只收集 ,不栽种 ;或许是因为他们还没学会去平衡好索取与付出之间的关系 ;或许是因为很多人最在意的 ,其实只有自己。
于是失落、自嘲、消极、抱怨命运不公、恨人有恨己无。
可他们并不愿意检讨自己,甚至不肯承认大多数慌慌张张的多项选择 ,不过是狗熊掰玉米。
他们归罪于选择的多样性 ,把多项选择踩在脚底 ,把单一模式的生存样态奉为正朔 ,然后亦步亦趋。
脚走偏了,反而去骂鞋 ,再换八百双鞋又能怎样?
我不相信他们不会再度失望 ,也不喜欢去旁观他们掏出自我感动去给旁人演戏。
我是个游荡江湖的孩子 ,虽谈不上阅人无数 ,却也见闻了不知多少故事 ,个中不乏复杂的感人肺腑 ,也不乏震撼心灵的惊天动地。
说实话 ,椰子姑娘的故事在其中并不算太特殊。
我却很喜欢椰子姑娘这个单调又普通的爱情故事 ,并乐意付诸万言去记叙 ,原因很简单 :
这是一个普通人的传奇。
十三年的长跑后 ,当下他们遇到的对方 ,都是最好的自己。
她和他懂得彼此等待、彼此栽种、彼此付出,她和他爱的都不仅仅是自己。越是美好的东西 ,越需要安静的力量去守护。
他们用普通的方式守护了一场普通的爱情 ,守来守去 ,守成了一段小小的传奇。
其实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传奇 ,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人们将心意化作了行动而已。不论驻守还是漂流 ,不论是多项选择还是单项选择。
心若诚一点儿 ,自然会成为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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