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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死,机器人》第七集天鹰座裂缝之外原作小说译文

时间: 2021-04-30 22:54:12 | 作者:Eddard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23次

《爱,死,机器人》第七集天鹰座裂缝之外原作小说译文

版权归原作者Alastair Reynolds所有,本译作只用于分享交流

天鹰座裂缝之外

[英]阿拉斯泰尔·雷诺兹

当我把苏希拖出缓冲仓的时候,葛芮塔正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选她?”葛芮塔问。

“因为我想让她先出来。”我说道,心中揣测葛芮塔是不是妒忌心作祟。这不怪她,苏希很漂亮,也很聪明。阿莎提工业再找不出更好的句法调制员了。

“这是怎么了?”苏希昏昏沉沉的,低声问道,“我们到了吗?”

我让她告诉我她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

“在海关,”苏希说,“方舟天使站上的那些混蛋。”

“然后呢?还有没有别的什么?那些指令?你还记得你修订它们吗?”

“我想不起来。”她说着,似乎从我的声音里察觉到了异样。事实上也许我没有说出实情,或者说把一切她需要知道的告诉她。

“托姆,我再问你一遍,我们到了吗?”

“当然,”我回答道,“我们回来了。”

苏希回头望向星空,深邃的天幕如同喷绘在她明亮的紫黄相间的缓冲仓后一般。缓冲仓是她在卡利隆定制的,这东西有违规定:油漆可能会堵塞进气过滤器什么的,但苏希不在乎。她跟我说这花了她一星期的工资,可看到那精美的工艺在飞船铁灰色的公司财产上为她融入了自己的个性时,一切都值了。

“奇怪的是我居然觉得在那东西里待上了几个月。”

我耸耸肩:“有时候我也觉得。”

“就没出什么岔子?”

“完全没有。”

苏希看向了葛芮塔,问道:“你又是谁?”

葛芮塔一言不发,只是看向我,期待着我开口。我开始颤抖了,意识到我办不到,还不是时候。

“停下吧。”我静静地对葛芮塔说。

葛芮塔走向苏希,苏希想反抗,却没来得及。葛芮塔从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触碰了下苏希,她就像剪了线的木偶一样,面无血色地瘫软在地上。我们把她抬回缓冲仓,重新接上设备并关上了盖子。

“她不会记得任何事,”葛芮塔说,“这段对话在她的短期记忆里从没发生过。”

“我不知道我做不做得到。”我缓缓吐出这几个字。

葛芮塔用另一只手抚摸着我:“这并不容易。”

“我只是想尽力让她好受些,我不想就这么把真相摆在她面前。”

“我知道,我知道。”葛芮塔说,“你很善良,托姆。”她吻了我。

我也记得方舟天使站。一切大概是从那时开始出错的,只是我们当时还不知道。

我们错过了第一次起飞时机,这全赖海关发现了我们货运单上的小伎俩。麻烦不大,但花了一会儿搞定。等到摆平他们时,我们得知得在地面上再待上八个小时,因为入境管制机构正在审核一批散货船。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苏希和雷。苏希十分镇静,或者说就和她以前面对这档子事一样坦然。我建议她利用这段时间在星港上搜寻点最新的句法补丁——任何能把我们的返程缩短一两天的玩意儿。

“公司授权了?”她疑惑不解。

“谁在乎啊!”我说。

“那雷呢?”苏希问道,“我兢兢业业的时候,他会坐在那儿喝茶吗?”

我没忍住笑了。他俩时常争吵,彼此爱恨交织。“当然不会,雷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忙。他可以去查看下q物质面板。”

“面板没问题。”雷说。

我脱下那顶老旧的阿莎提工业的工作帽,挠了挠头上的秃斑,转向雷。

“话是这么说,但检查一下花不了你多长时间,对吧?”

“好吧好吧,别说了。”

雷身上让我喜欢的一点就是他总是知道他什么时候争不过人。他收拾工具包,就出去检查面板了,我看着他爬上舷梯,腰间别着工具。苏希拾起面罩和一件长长的黑色大衣,离开了。鞋跟敲打地面发出的咔哒声绵延许久,最终与她的身影一起隐没于码头的蒸汽雾霭中。

我离开蓝鹅号,走向与苏希相对的方向。头顶上,散货船一艘艘驶入,很远之外你就能听到它们发出的声音,像悲怆的鲸鸣划破星港上空鹅黄色的云团。当它们飞近时,你能看见句法调制引起的块状挤压在深色的船体上留下的一道道伤痕。货船的悬臂和q物质面板缩回去以便着陆,起落架像利爪一样钳住地面。运输船悬停在分配的起降井上空,突然随着一声尖啸潜入井道。环绕四周的停泊支架缓缓靠近,像骷髅手指般想要攫取飞船。负责卸货的恐龙从它们的围栏中摇晃着出来,有一些可以自主行动,有些还被训练师骑乘着。当引擎熄火时一切静得出奇,直到下一艘货船从云层中驶近。

我总是喜欢看着飞船来来往往,即便此时他们把我耗在这里。虽然看不懂航行句法,但我知道这些飞船都是从大裂缝进来的。天鹰座裂缝几乎是人类所及的边陲。以隧道中速航行,要花费一年时间才能从本星系泡的中央到达。

在我的一生中我曾走过一次。我从大裂缝的边缘看过那景象,像个十足的游客,对我来说那算是够远了。

在停泊期短暂的平静里,我溜进一家酒吧,发现了间接受阿莎提点数的光孔管理局通话亭。我坐下给卡捷琳娜录了段三十秒的信息,告诉她我在回去的路上,但被困在方舟天使站几个小时。我给她提了个醒:这下耽误可能会影响到我们的隧道路径规划,取决于光孔管理局的终端有多忙。鉴于以往的经验,在地面上耽误八小时可能导致在喘振点多等两天。我告诉她我总会回去,不要担心会晚到几天。

窗外一头梁龙慵懒地踱过,将一个货运集装箱悬于它的两腿之间。

我告诉卡捷琳娜我爱她,等不及回去见到她。

在我返回蓝鹅号的途中,我想到了那条把我甩在后面的信息。它以光速上传到系统,然后被拷贝到下一艘离港飞船的内存缓存中。但有可能那艘飞船并不前往巴兰基亚或者邻近的任何地方,光孔管理局不得不在飞船间转发信息,直到它被送达目标。我甚至可能在它之前赶到巴兰基亚,但在这么多年经历的延误里只发生过一次——这套系统运转得还不错。

头顶上方,一艘白色的客船停在了两艘货船之间。我升起面罩以便看得更清楚,但立马闻到了臭氧、燃料和恐龙粪便的味道,这提醒了我正身处方舟天使站的事实。你绝不会把它和星系泡中的其他地方搞混,星系泡里有四百个世界,每个行星上最多有十二个地表港,但它们难闻的怪味儿各不相同。

“托姆?”

我循声望去,发现是雷站在码头边。

“你检查完面板了?”我问道。

雷摇摇头:“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儿,它有点儿失准,所以——既然我们得在这儿待上八个小时,我打算重新校准。”

我点点头:“就这么干,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是有一当儿刚空出来,塔台说我们三十分钟后可以起飞。”

我耸耸肩:“那就起飞。”

“可我还没校准完,现在面板的状态比校准前还糟。我想现在起飞不是个好主意。”

“你知道塔台是怎么回事,”我说,“错过两班,你可能在地上待上几天。”

“我比谁都想早点儿回家,可——”雷说着。

“那就放松点儿。”

“隧道里肯定不好过,这趟旅程会很颠簸。”

我耸耸肩:“这重要吗?我们都在睡觉。”

“好吧,只是点儿理论苛求。但总不能扔下苏希吧。”

我听到了鞋跟敲打地面的声音。苏希从雾中走来,她把面罩拉到一边。

“没什么好家伙。”她说,“卖的净是些我见过几千遍的烂玩意儿,一群该死的牛仔!”

“没关系,”我说,“反正我们要走了。”

雷骂了句,我装作没听到。

我总是最后一个进缓冲仓的。除非我确定会得到绿灯指示,否则我不会贸然进入休眠。这能给我点儿时间检查,不管船员多棒,总有出错的时候。

蓝鹅号来到了靠近AA信标的停靠站,信标指出了喘振点的方位。队伍前头有几艘船,外加一群常有的AA服务船。从气泡状突起的观察窗中我能看到更大的飞船正一艘艘离开,它们以最大功率推进着,似乎在漫无目的地冲向天空中的一个区域。它们船帆满张,船体的流线形被神秘的外星路由句法指令弄得面目全非。当速度达到二十星节时,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把它们拽向远方,九十秒后,它们就成了一千公里外一道微弱的绿光。

我在观察泡里吃力地扭动了下身体,发现路由句法的符号在视觉上缩短了。脚本中的每一串指令都由几百万个六边形小板组成的矩阵构成,这些小板都装有机动装置,能在船体上自由伸进和推出。

如果问光孔管理局的话,他们会告诉你人类已经彻底理解了句法,这不假,但仅仅在某一程度上。在跨越两个世纪的研究后,人类设备得以在合理的误差范围内构建和解析句法。给定一个预期目的地,它们就能编译出一段几乎总能被光孔自身运行机制接受的指令。除此之外,他们还总能确保预期路线规划正是光孔的机制会给出的。

简而言之,通常你能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打个简单的比方,这就像豪拉基赛跑。在这种情形下使用自动句法生成器没什么不好的,但对于那些可能涉及到在六七个光孔中枢之间跃迁的长途航行而言,人类设配失去了把握。他们找到种解决方法,通常不是最好的一种,这时候就轮到句法调制员出马了。和苏希一样,这群人对句法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理解,他们做梦都是那些指令。当他们看到一段组织混乱的指令时,那简直像难忍的牙痛,在他们看来,那是种侮辱。

一个好的句法调制员能缩短好几天的行程,对于像阿莎提工业这样的公司,这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我并不是句法调制员。我能看出那些小板儿什么时候不对劲,但别的我束手无策,只能相信苏希尽了本分。

但我知道苏希从不会搞砸。

我又扭回身看向另一边。我们升空后,q物质面板已经就绪。它们从三百米长的帆上伸出船体,就像是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的手臂。我确认了它们处于完全展开的状态,指示灯也都是绿的。船帆归雷管,我下令关闭舱门准备起飞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检查这些滑橇形面板的校准。它们没有任何会失准的迹象,即便是有,回家路上稍有颠簸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像我跟雷说的,谁在乎呢。蓝鹅号能承受一定的隧道波动,它就是为此而建的。

我又查看了一遍喘振点,前面还剩三艘船。

我回到缓冲仓旁,确保苏希和雷都安好。雷在和苏希的同一时间定制了他的仓体,上面布满了苏希称作“圣母玛利亚”的形象。这些圣母都穿着太空服,手里拿着一座同样穿着太空服的耶稣像,她们的头盔泛出金色的光晕。这件作品看起来很廉价,像是匆忙赶制的,我猜雷指定没出苏希那样的大价钱。

我脱得只剩内衣,钻进我那台没着色的缓冲仓,关闭了仓盖。缓冲凝胶缓缓注入,不到二十秒,我就觉得昏昏欲睡。等到航管中心给我们开绿灯时,我已经睡着了。

这些程序我已重复过上千遍,心中既无恐惧,也无焦虑,独有一星遗憾闪过。

我从未亲眼见过光孔,但同样的,也鲜有旁人。

见过的人称它是个甜甜圈状的暗色球粒陨石,直径约有两公里。整个中间部分被镂空了,镂空环的内部正对着光孔那超乎想象的核心。他们说q物质系统处于不断的扭曲与运动中,就像一件精密钟表的内部构造,可光孔管理局的监测系统却从未探测到一丁点儿运动迹象。

这完全是一项外星科技。我们不知道它如何运作,抑或是谁建造了它。在后来看来,也许最好永远也别知道。

沉睡再醒来,知道你来到了别的地方,这就足够了。

“换一种方法试试。”葛芮塔说,“这次告诉她真相,也许她比你想象中要坚强。”

“要告诉她真相这我完全做不到。”

葛芮塔靠在墙上,一只手仍插在口袋中:“那就给她点儿线索。”

我们断开苏希的连接,把她从缓冲仓中拽出。

“我们这是在哪儿?”她开口了,然后转而问葛芮塔:“你是谁?”

我想弄清楚苏希的短期记忆里是否留存着一些上次的对话。

“葛芮塔在这儿工作。”我说。

“这儿是哪儿?”

我记得葛芮塔说的:“仙女座区的一个太空站。”

“这儿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托姆。”

我点点头:“我知道,出了差错,是路由错误。”

苏希开始摇头:“明明不会有错啊…”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帮她披上巡航服。她仍抖得厉害,这是长时间待在仓中肌肉对运动的自然反应,“句法没问题。”

“那是什么?”

“是系统出了问题,不是你。”

“仙女座区…”苏希咕哝着,“这会把我们推迟大概十天,对吗?”

我努力尝试记起葛芮塔第一次对我说的话。我该记住的,只可惜苏希才是路由专家,而我不是。“差不多是这样。”我只好说。

然而苏希摇摇头:“那我们就不在仙女座区。”

我尽力让自己吃惊的语气听上去自然些。

“哦是吗?”

“我在那盒子里待了远不止几天,托姆,这我知道,我能感觉到身上每根该死的骨头。我们到底在哪儿?”

我转向葛芮塔,我不敢相信这一幕又发生了。

“结束吧。”我说道。

葛芮塔走向了苏希。

你知道那句“我一醒来就知道到一切都完了”的陈词滥调吗?可能你已经听过上千遍了,在横跨星系泡的无数个酒吧里,只要有船员一边喝着寡淡的公司补贴啤酒一边吹牛的地方。可坏就坏在麻烦就这么发生了。从缓冲仓出来后的感觉从没好受过,但跟这次一样糟的唯一一次是在前往星系泡边缘的旅程中。

我细细琢磨着这件事,但我知道在出仓之前我无能为力。我花了整整半个小时才艰难地从缓冲仓里出来,我身上的每一丝肌肉纤维都如同被斩断了一般。不幸的是,这种厄运感不仅限于缓冲仓里。蓝鹅号太安静了,按照规划路径我们本应正从最后一个光孔出口驶出,却听不到混动引擎发出那令人宽慰的隆隆声——这意味着我们在自由落体!

情况不太妙。

我飘出缓冲仓,抓住一个把手支撑着去查看另外两台缓冲仓。雷的缓冲仓上一位圣母正透过整流罩容光焕发地注视着他。他的生命指数都处于正常,虽然还没有恢复意识,但也没问题,苏希也一样。某个自主进程判定我是唯一需要醒来的人。

几分钟后,我来到跃迁之前查看飞船的那个观察泡。我把头挤进有些磨损的玻璃穹顶,向四周环顾。

我们到了什么地方。蓝鹅号静静地停泊在一个零重力星港,星港的舱室呈细长的圆柱体,有着六边形截面。墙上杂乱地装有各种设备:起降单元、蛇形连接管和空闲泊位上缩回的摇篮。朝各个方向望去,都有飞船固定在摇篮上,你能想到的各种形制与级别,适合光孔跃迁的各式船体结构,这里一应俱全。服务灯洒下一抹温暖的金辉,整个舱体不时地映照在切割焊枪断断续续发出的紫色闪光中。

这是个维修设施。

我刚开始细细考量,这时,什么东西从舱室的墙壁上伸展开来。是一根伸缩对接隧道,正摸索着靠近我们的飞船。透过隧道一侧的窗户,我看见人影浮动,正抓着扶手一步一步前进。

我叹了口气,往气闸走去。

等到我走到气闸时,他们已经通过第一道隔离环。这没什么不对——虽然没有很好的理由阻止外部势力登船,但这也稍显无礼,也许他们认为我们这时都在熟睡。

门打开了。

“你醒了。”一个男人说,“蓝鹅号托马斯·古恩德卢佩特舰长,对吗?”

“我想是的。”我说。

“不介意我们进来吧?”

他们有六个人,说这话时正往里走。他们都穿着稍显老旧的褐色工作服,上面闪烁着太多公司徽章。我感觉到脖子上的汗毛竖起,我真的不喜欢他们就这么闯入。

“这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们在哪儿?”

“你觉得在哪儿?”那个男人说。他满脸胡茬,一口黄牙全坏了,这让我印象深刻。这阵子想要一口烂牙可不容易,我有好些年没见过任何对艺术抱有同等奉献精神的人了。

“我希望你不会告诉我我们还困在方舟天使系。”我说。

“那倒没有,你们越过了星门。”

“然后呢?”

“有一件事搞砸了,路由错误。你们没从正确的光孔出来。”

“噢,天哪。”我脱下工作帽,“不会这么简单。信标插入出了问题,对不对?”

“可能有,可能没有,谁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只知道你们不该在这儿。”

“说的没错,那‘这儿’是哪儿?”

“萨温拉基站,仙女座区。”

他说着,仿佛已经没了兴趣,好像这是他一天要重复好几遍的例行公事。

也许他没了兴趣,但我没有。

我从没听过萨温拉基站,但我当然听说过仙女座区。仙女座区是本星系泡七十多个导航区间之一,她的主星是一颗靠近本星系泡边缘的K级超巨星。

我提过星系泡了吗?

你知道银河长什么样,在绘画和计算机模拟中,你已经看过上千遍了。银河核心处中央有一个明亮的凸起,从中心劈出弯弯曲曲的螺旋臂,每个由数千亿颗恒星构成,从最暗的,缓慢燃烧的红矮星到炽热的,濒临爆发的超巨星。

现在放大银河系的一支悬臂,橙黄色的太阳位于此,离星系中心大概有三分之二半径的距离。尘埃的冲刷将太阳裹挟着带离星系中心数万光年,而太阳本身处于一个由尘埃包围的直径四百光年的空洞中央。这个星系泡的密度大约只是太阳平均密度的二十分之一。

这就是本星系泡,仿佛上帝在尘埃中吹出一个小洞——只为我们。

只不过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是上帝,而是一颗大约一百万年以前的超新星。

放眼深空,还存在着更多星系泡。它们的边界交叠融合,形成了绵延数万光年的巨大泡沫状结构。有星环一、星环二以及林德布劳德环这样的结构,更有超致密结,其中的尘埃几乎厚到无法透视。也有像金牛座、ρ-蛇夫座暗云或者天鹰座裂缝自身这样的暗膜。

横贯本星系泡之外,大裂缝是我们已涉足星系的最远端。倒不是缺乏足够的毅力或勇气来更进一步,仅仅是因为这办不到,至少不是在光孔连接的超光速网络中。任何可能路径都无法延伸至更远,包括蓝鹅号航程所及在内的大多数目的地甚至都没有超出本星系泡。

这对我们来说无所谓,距地球一百光年的范围内还有很多生意可做。但仙女座正好在星系泡的边陲,在这距离地球母星两百二十八光年之处,尘埃密度开始上升到星系正常水平。

同样地,不太妙。

“我知道你很吃惊。”另一个声音说,“但这没你想的那么糟。”

我看着刚刚说话的那个女人,她中等身高,长着一副人们比作“精灵”的脸庞,一袭齐肩的铬白色头发下有着一双微倾的烟灰色眼睛。

这张脸熟悉得让人心碎。

“没那么糟?”

“我是这么认为的,托姆。”她笑着说。“毕竟,我们能叙叙旧了,不是吗?”

“葛芮塔?”我难以相信地问道。

她点点头:“还能是谁呢。”

“我的天哪,真的是你吗?”

“我还在怀疑你能不能认出我,毕竟过了这么久。”

“可你一下就认出了我。”

“我用不着费力,你们跃出光孔的那一刻,我们就收到了你们的转发信息,上面有你们船的名字,由谁所有,谁在驾驶,装有什么,以及你们应该去哪儿。当我听说是你时,我确定我就是接收小队的一员。别担心,看起来你没怎么变。”

“好吧,其实你也没有。”我说。

这么说不太严谨,即使看上去没那么糟,可谁想听到别人说他们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老了快十岁呢。我回想着她裸体的样子,那种宁愿和她缠绵至天荒地老的记忆浮上心头。这些回忆依然如此鲜活,让我感到羞耻,仿佛潜意识中一些角落在多年的婚姻和忠贞中一直在偷偷囤积它们。

葛芮塔微笑着,好像她知道我所想的。

“你可真不会撒谎,托姆。”

“是啊,我还得多练练。”

一时间气氛安静得有些尴尬,我们似乎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在我们犹豫间,其他人从我们身边飘过,也一言不发。

“嗨,谁会想到我们会这么相见呢?”我说。

葛芮塔点点头,略带歉意地摊了摊手。

“很遗憾我们没有在更合适的场合相见。”她说,“发生这一切根本不是你的错,希望这么说能让你好受点。我们检查了你们的句法,没有错误,这只是系统时不时的小毛病。”

“有趣的是,没人爱谈论这个。”我说。

“有可能更糟的,托姆。我还记得你曾经跟我谈论空间旅行。”

“是吗?那个智多星怎么说的?”

“如果你能对某种处境抱怨,你就无权呻吟。”

“老天,我真这么说?”

“嗯…我打赌你现在后悔了。可看看现在,也没那么糟,你们仅仅是比计划延误了二十天。”葛芮塔朝那个满口坏牙的家伙点点头,“科灵说你们只需要一天修理就能再次起程,再过二十或者二十五天就能到目的地,这取决于路由模式。总共不到六周,虽然你们会丢了奖金,损失“惨重”哈。可你们都完好如初,船也只需要一点修复,为什么不认个栽,把维修文件签了呢?”

“我可不想在缓冲仓里再待二十天,况且,还有别的原因。”

“是什么?”

我正要告诉她凯特琳娜的事,告诉她她是多么盼望我回去。

但我却说:“我担心其他两个:苏希和雷,他们有家人盼望他们,他们会担心的。”

“我理解。”葛芮塔说,“他们还在休眠,是吗?还在缓冲仓里?”

“是的。”我警觉地说。

“在起程前就让他们待着。”葛芮塔笑着说,“担心他们的家人也毫无意义,这么做对他们更好。”

“你说是就是吧。”

“信我这次,托姆,这不是我第一次处理这种情况了,可能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在一家酒店过夜,在萨温拉基的另一处。酒店采用一种多层回响预制结构,坐落于基岩深处。那儿肯定能容纳几百名旅客,但那时似乎只有几间房有人入住。我辗转难眠,很早便起了。在酒店中庭,我看到一个戴着工作帽和橡胶手套的员工从小观景池中取出患病的鲤鱼。看着他取出那条泛着金属黄色的病鲤鱼,一种似曾相识感闪过,有什么关于差劲的酒店和垂死的鲤鱼的呢?

早餐前,带着一种没睡个好觉却异常清醒的阴郁,我去找了趟科灵,得知了维修计划的最新进度。

“还要两三天。”他说。

“昨晚说的是一天。”

科灵耸耸肩:“你要是对服务有疑问,可以找别人给你修船。”

接着他把手指放到嘴边,开始掏他的牙缝。

“有人这么用心工作真是让人欣慰。”我说。

在科灵彻底毁了我的心情之前我离开了,走向星站的另一边。

葛芮塔提议我们早餐后见面叙叙旧,当我到时她已经在那儿了,坐在一张“户外”露台的桌子旁,在红白相间的条纹蓬盖下喝着橙汁。在我们头顶上是一块几百米宽的穹顶,投影出一片无云的全息天空,它有着盛夏般对比鲜明的珐琅蓝。

“酒店怎么样?”在我向侍者点了一杯咖啡后她问道。

“不算糟,虽然人们似乎都不太爱说话。不知道是我身上还是这地方有一种即将沉没的远洋邮轮上一样的欢快气氛。”

“是这个地方。”葛芮塔说,“每个来到这儿的人都憋了一肚子气。他们要不是特意跃迁到这儿,对这儿的氛围很是恼火,要不就是因为路由错误来到这儿而怒气冲冲,对号入座吧。”

“没有开心的人?”

“只有那些得知马上就能离开的人。”

“也包括你吗?”

“不。”她说,“我大概被困在这儿了,但我可以接受,我估计是这儿规则的例外。”

侍者是大约二十年前在核心世界很流行的玻璃模特,其中一人在我面前放了一个羊角包,然后把黑咖啡倒进我的杯子里。

“总之,见到你很高兴。”我说。

“我也是,托姆。”葛芮塔喝完了橙汁,没有开口就把我的羊角包切去一角,“我听说你结婚了。”

“是的。”

“是的?你不打算跟我聊聊她吗?”

我喝了一口咖啡:“她叫卡特琳娜。”

“名字不错。”

“她在香川的生物修复部门工作。”

“有孩子吗?”葛芮塔问。

“还没有。这不是件容易事,我们两都长年在外。”

“唔…”她吃了口羊角包,“但也许有一天你们会考虑。”

“没什么不可能的。”我说着,对她的兴趣有些受宠若惊。她的问题如手术刀般精确地刺到了我的痛处,既不像唇枪舌剑,也不是旁敲侧击。这种直接让我有些不安,但至少我也能这么问她:“那你呢?”

“没什么有意思的。上次见你后大概一年左右我结了婚,他叫马塞尔。”

“马塞尔。”我默念着,仿佛这个名字具有宇宙般的意义,“嗯,我为你感到高兴,这么说他也在这咯?”

“不,工作把我们分隔两地,我们名义上是夫妻,但是…”葛芮塔欲言又止。

“都不容易。”我说。

“如果能行的话,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不管怎样,我们两都不该顾影自怜,我们都有了工作,这也不比我们上次见面时差。”

“是啊,这也不坏。”我说。

葛芮塔靠过来,碰到了我的手。她那午夜黑的指甲上带有深蓝色的光泽。

“好吧,今天我请你来共用早餐实在有些冒昧,可这只是一种形式,不这么做倒显得失礼。下次你想在哪儿见呢?在这儿吃晚餐真的很不错,他们会调暗灯光,从穹顶看出去的景色真的很棒。”

我抬头望向那无尽的全息天空。

“我还以为是假的。”

“噢,确实是。”她说,“但别为此坏了心情。”

我坐在镜头前开始讲话。

“卡特琳娜,”我说,“你好亲爱的,希望你一切安好。我希望现在公司派了人跟你联系,如果没有,我相信你已经自己去问了。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跟你说的,但我向你保证我们都无恙并且正在回家路上。我正从仙女座区边缘一个叫萨温拉基的维修站与你通话。这儿很荒,只有一堆隧道和一颗离最近恒星大约半光年的漆黑离心型D型小行星。我在这儿的唯一原因就是这儿是下一个光孔出口,我们就是从那儿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蓝鹅号在隧道网里拐错了弯,他们管这叫路由错误。蓝鹅号昨天在当地的晚上到达这里,然后我就一直待在一家酒店里。从缓冲仓里出来实在是又困又乱,况且我也不知道还要在这待多久,所以昨晚没有给你来电。看来先睡一觉这点子似乎不错,让我们现在能弄清飞船的受损程度。情况并不坏——只是在跃迁中有几处擦伤和凹陷,但意味着我们得在这儿待上几天了。这儿的维修长科灵说最多三天,到时候我们就能起程了。只是,我们会比计划晚上大概四十天。”

我停住了,眼睛盯着计费器上跳动的数字。通常在我坐进电话亭前,脑子里已经有了一篇简洁明了的稿子,既能确切地表达我想说的,又有着独白应有的形制与文雅。可往往在我开口时,思绪仿佛干涸的溪流。相比于一个演员,我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偷时间的贼,在一个机智的审讯者面前编造着蹩脚的不在场证明。

我尴尬地笑了笑,接着说:“我一想到这条信息不知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到你那儿就心如刀绞,只希望我不要落后它太多。当你收到的时候,我应该再过几天就到家了,所以别花钱回复,因为我早就不在萨温拉基站了。就待在那儿,我保证不久就回家。”

就这样吧。我没什么要说的了,除了“我想你”。我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出口,想听起来更庄重一些。可当我回放时,听起来却像是刻意加上去的。

我可以再录一遍,但也不会让人满意到哪儿去。我同意了系统发送现有的信息,好奇它究竟多久才能踏上归程。鉴于萨温拉基站不太会有大批商队进出,我们可能是第一艘合适的出港船。

我从电话亭中站起身,不知为何心生愧疚,仿佛我忽略了什么。好一阵子我才意识到我想的是什么,我告诉了卡特琳娜萨温拉基站的事,告诉了她科灵和蓝鹅号的损伤,但我没告诉她葛芮塔。

这对苏希不起作用。

她太聪明了,而且对缓冲仓里休眠的生理同步感变化非常敏感。我用我能想到的所有方式安慰她,但她还是能察觉到她在里面待了太久,而这一切只能是一场史诗级的事故带来的。她知道这不是几星期甚至几个月的延误,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仿佛在对她的大脑尖叫着这一点。

“我做了一些梦。”在眩晕感好些了后,她说。

“什么样的?”

“我梦见我不断醒来,你把我拖出缓冲仓,你和另一个人。”

我努力笑了笑。我一个人在那,但葛芮塔离得不远,注射器就在我口袋里。

“在缓冲仓里我经常做噩梦。”我说。

“这些梦很真。你讲的故事一直在变,但你一直在说我们在某个位置,虽然有一点偏离航线,但没什么好担心的。”

相比于葛芮塔安慰我说在我们终止唤醒程序后苏希不会记得任何事情,这些细节是如此丰富,看起来她的短期记忆并不像我们期望的那么没用。

“你这么说真是出了奇了,”我告诉她,“因为事实上,我们确实有一点偏离航线。”

她的呼吸变得更加稳定,谁让她总是我们三个里最能适应苏醒过程的。

“告诉我有多远,托姆。”

“比我们预料的要远。”

她攥紧拳头,我说不出是敌意还是肌肉残存的休眠神经反应。“多远?超出了星系泡?”

“对,超出了星系泡。”

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微弱、孩子气起来。

“你告诉我,托姆,我们…我们在大裂缝外面了吗?”

我听出了恐惧。我明白她经受着什么,这是所有船员在旅途中都会做的噩梦——梦见路由出了错,严重到将他们遗失于宇宙最远的边缘,想要回家不是几个月而是数年的时间。并且,在他们踏上归途之前,已经过去了数年。

回家之时,所爱之人年华已逝。

如果他们还在原处,还记得你,抑或还想要记得。如果他们还能被认出来,或者还活着。

天鹰座裂缝之外,这是条没人希望误踏的旅途,一条会毁了你下半辈子的旅途,一条让你在整个星系泡的公司酒吧里看到怨鬼的旅途。从时间长河里被抹除的男男女女,因为一项我们使用却知之甚少的外星科技所引发的意外,被从家人和爱人身边拆散,漫无目的地飘向茫茫太空。

“是的,”我说,“我们在大裂缝之外。”

苏希惊叫了一声,她的脸上写满了愤怒和抵触。我感到握住针筒的手开始发冷,我准备要用了。

科灵给出了一份新的维修预估,大概还需要五六天。

这次我不再争辩,耸耸肩便走开了,只想知道下次又会给出一个什么数字。

那晚我坐在和葛芮塔吃早餐的桌旁,就餐区原本光线很充足,但现在桌上的台灯和地板里铺设的照明板是唯一的光源。远处,一个玻璃模特依次在空桌子前停留,用一把玻璃吉他演奏着阿斯图里亚斯,但今晚别无他人。

没等多久葛芮塔就到了。

“真对不起我来晚了,托姆。”

我转向她看着她走来。我喜欢看她在星站的低重力里走路的样子,柔和的灯光映照出她丰腴的臀部和优美的腰线。她轻轻坐下,带着阴谋似的地倾向我,台灯在她脸上添上酒红色的阴影和金色的高光,让她看起来年轻了十岁。

“你没有迟到。”我说,“况且,我还欣赏了一番景色。”

“变得好看了不少,不是吗?”

“倒是没让我大吃一惊,”我笑着说,“但确实,好看了不少。”

“我可以一整晚坐在这儿,只是看着天空。事实上有时候我就这么做了,只需要一瓶红酒。”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

不同于之前全息投影的碧蓝,此时的穹顶繁星密布。我从没在任何星站或飞船上见过这景象:炽热的蓝白色恒星镶嵌在天鹅绒般的天幕上,点点金光闪若宝石,团团赤霞恍如迷雾,如同手指蘸上颜料留下的涂抹。那些稍暗的恒星卷起股股尘埃,像是无数的霓虹鱼在起水一瞬间定格住的画面。远处,辽阔的红色和绿色星云翻涌着,漆黑的背景恰到好处地完成了勾勒和遮挡。赭色的尘埃仿佛峭壁和岬角,都有着精细的三维结构,就像用抹刀在色彩丰富的厚涂油画上添上了数光年厚的图层。红色或粉色的恒星如照亮尘埃的灯笼,被遗弃的世界从星团的高塔上迸出,蝌蚪状的结构勾画出尘埃的内部构造。到处都能看到微小的眼睛状结点,那是正在孕育的恒星系统。有的像信号灯一样不断闪烁,他们变化的频率似乎为整个场景设定了一个庄严的基调,像一场悠缓的死亡华尔兹。放眼望去,有着太多细节,丰富得摄人心魄。无论望向何方,都有更多可看,仿佛那穹顶觉察到了我的注意,倾其所能于我目光所集之处。片刻间,我感到头晕目眩,虽然我试图在大出洋相之前及时制止,但我发现自己正抓住桌子一侧,好像要阻止自己陷入那无尽的深渊。

“是啊,它能让人着魔。”葛芮塔说。

“真美啊。”我说。

“是美,还是可怕?”

我这才意识到我说不出,半天只挤出“太大了”几个字。

“当然,这些都是假的。”葛芮塔说,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身体也靠得更近了,“穹顶的玻璃是智能的,能增益恒星的亮度,所以人眼能分辨它们之间的差别,否则这些鲜艳的颜色是不现实的。除了部分闪烁频率被调制到可视带内,一些结构的尺寸经过适当调整以外,其他的都比较准确。”她挑出几处指给我看:“那儿是金牛座暗云的边际,普勒阿得斯星团才露出个角。那儿是本星系泡的一个发光细体,你看到那个开放的星团了吗?”

她等待着我的回复。“看到了。”我说。

“那是许阿得斯星团,那儿有猎户座α星和猎户座γ星。”

“很难忘。”

“那当然了,这可花了不少钱。”她稍稍往后靠了些,使她的脸又回到阴影中,“你还好吗,托姆?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我叹了口气。

“我刚刚从你朋友科灵那儿得知了一份新的评估,足够毁了任何人的一天。”

“我很抱歉。”

“还有一件事,”我说,“从我一出仓这事就困扰着我。”

一个模特来为我们点餐,我让葛芮塔帮我选。

“不管是什么,你都可以跟我说。”当模特走后她说。

“不太好讲。”

“是私事?关于卡特琳娜吗?”刚说完她紧咬牙关,“噢,抱歉,我不该问的。”

“不是关于卡特琳娜,至少不全是。”即使我这么说,我还是知道某种意义上它就是关于卡特琳娜,以及还要多久我们才能相见。

“接着说,托姆。”

“听起来很傻,但我想知道有没有人在跟我说实话。不只是科灵,还有你。当我从缓冲仓出来时感觉就跟越过了大裂缝一样,可能还更糟。我觉得自己好像在仓里待了很久。”

“有时候就是这样。”

“我能分出差别,葛芮塔,这一点你要相信。”

“那你想说什么?”

问题就在于我也不确定,对于我在仓里待了多久感到隐隐不安是一回事,吐露心声质疑接待我的主人撒谎又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当她如此热情。

“你有什么原因要对我撒谎吗?”

“得了吧,托姆,这问的是什么问题。”

我刚一说出口,也立马觉得这个问题听上去荒谬又无礼。真希望我能扭转时间重新开始,打消我的疑虑。

“对不起。”我说,“这太蠢了,就当是我生物钟混乱或者别的什么吧。”

她从桌子对面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就像吃早餐时所做的一样,只是这次她握住没有放。

“你真是吓坏了吧?”

“科灵的把戏不灵,这一点是肯定的。”侍者取来了酒,放下时酒瓶碰撞到他那精巧的玻璃手指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为我们斟满,我抿了一口:“可能我要是能跟我的船员说说这事我也不会感觉这么糟,但我知道你说过现在不该叫醒苏希和雷,可那是在一天的停留变成一周之前。”

葛芮塔耸耸肩:“如果你想叫醒他们,没人会拦着你。好了不要去想船的事了,别浪费了这夜色。”

我抬头望向星空,它变得更加锐利,仿佛梵高的夜景那般激烈地闪烁着。看着它让人既心醉又欣喜若狂。“谁会浪费它呢?”我说道。

结果是我喝了太多,跟葛芮塔上了床。我不确定酒精对她起了多大作用,如果她和马塞洛的关系真像她说得那么糟,那她倒是比我坦然。这么说我心里能好过点不是吗?她引诱了我,她的婚姻只剩一具空壳,我只是倒霉的受害者。是的,我犯了错,但错不在我。我无依无靠,离家千里,意乱神伤,是她利用了我,她用一顿浪漫的晚餐打开我的心结时,她的阴谋已经毕现。

但这一切只是用来自我开脱的狗屁,不是吗?如果我自己的婚姻如此完美,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怎么会忘了提葛芮塔?这时,我会说刻意避开是对妻子的善意,凯特琳娜不知道我和葛芮塔曾是一对儿,何必提及一个女人给凯特琳娜添堵呢?即使是我假装从没见过她。

可现在,我发现我没提葛芮塔完全是因为另一个原因:即使在那时,在我的意识里仍留存着一个可能,我们最后可能会上床。

我打给凯特琳娜时已经在掩饰,确保我到家时不用回答让人尴尬的问题。好像我不仅知道了要发生的一切,甚至还默默期盼着。

唯一的问题是葛芮塔还有别的心思。

“托姆。”她说着把我推醒。此时她正赤身躺在我旁边,一只胳膊撑着身体,毯子滑落到臀部。房间的灯光把她变成了蓝色的线条和紫色的阴影,她用黑色的指甲在我胸前划过说:“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我问。

“我撒了谎,科灵也是,我们都是。”

我迷迷糊糊,对她的话只隐约感到不安,吞吞吐吐地又说出了那两个字:“什么?”

“你不在萨温拉基站,也不在仙女座区。”

我打起了精神:“再说一遍。”

“路由错误比你以为的更严重,你们远超了本星系泡。”

我想要大发雷霆,甚至诅咒怒骂,但我感到的只有一种让人眩晕的下坠感。“有多远?”

“远超你的想象。”

下一个问题显而易见。

“越过了大裂缝?”

“是的。”她说,脸上挂着一丝惨淡的笑意,仿佛在迎合一场规则和目的令人蒙羞的游戏,“越过了天鹰座裂缝,远远越过了。”

“我得搞清这一切,葛芮塔。”

她跳下床,扯来一件睡袍:“那就穿好衣服,我带你去看。”

我晕乎乎地跟上葛芮塔。

她又把我带到了穹顶。四处很黑,就像昨夜一样,只有桌上的台灯像信标一样指出方向。我觉得整个萨温拉基站(或者这个地方的真名)的照明都像是它的拥有者的心血来潮,并不需要遵循任何可识别的昼夜交替。尽管如此,发觉它如此变幻莫测依然令人不安。即使葛芮塔有权随时关灯,就没有人反对吗?

但我没看到任何人反对,事实上周围就没有任何人,只有一个玻璃模特一只手臂上搭着方巾听候差遣。

她带我们来到一张桌子旁。“想喝一杯吗,托姆?”

“不了,谢谢,因为一些原因我没这个兴致。”

她触碰我的手腕:“别因为我对你撒谎而讨厌我,这么做是出于善意,我没法一次就把真相吐露给你。”

我猛地抽回手:“这不该是我说了算么?真相到底是什么,确切地?”

“这不好受,托姆。”

“告诉我,我自有判断。”

我没见她做任何事,但穹顶突然就再一次布满了星星,就像昨夜那样。

视野突然猛地移动起来,迅速拉远。星星从四面八方划过,像白色的舰队,星云如缕缕诡雾缓缓飘过。这股冲击感是如此之强,以至于我发现自己正抓住桌角,头晕目眩。

“放松,托姆。”葛芮塔悄声道。

视野继续移动,转向,缩小。一堵结实的气墙砰地飞过。突然间,我感觉我们出了什么东西——好像打破了某个只由一些模糊的弧线和凝结的气体定义的容纳范围,从这里开始星际气体密度急剧上升。

显然,昭然若揭,我们出了本星系泡。

我们还在远去。我看着星系泡收缩,变成更大的虚空中的又一个泡沫。不同于一颗颗独立的恒星,我看到的仅仅是亮迹和斑点,那是成百上千颗恒星的集合。就像是从对一片森林的特写中抽回,我仍能看见空地,但一棵棵树木隐没于无形的众多中。

我们继续抽回,然后扩张放缓,最后停住了。我还能认出本星系泡,只是因为我一路都注视着它。否则,再无其他能把它从周围广袤的虚空中分辨出了。

“这是我们越过的距离吗?”我问。

葛芮塔摇摇头:“让我给你看样东西。”

再一次,我没意识到她做任何事,但我一直注视着的星系泡中突然填入了一缕红色的线条,像是孩子的涂鸦。

“光孔连接。”我说道。

尽管对于她向我撒谎的事实感到震惊,对真相可能预示的东西感到恐惧,我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专业反应,说出了我为知道而引以为傲的这四个字。

葛芮塔点点头:“那些是主连接路径,大的聚居地和主要交易中心之间测绘准确的线路,包括那些仅被偶然穿越的。”

涂鸦没有剧烈改变,只新加上了一些不羁的环形和U形,其中一个超越了星系泡,触及天鹰座裂缝的向阳端。另外一两个从不同方向穿过星系泡,但都没有到达大裂缝。

“我们在哪?”

“我们在那些连接中一个的一端,你看不见它,因为它正直直地指向你。”她微微笑了,“我需要确定比例尺,本星系泡有多宽,托姆?大概四百光年?”

我的耐心在一点点消磨,但我仍很好奇。

“差不多。”

“鉴于我知道不同点之间光孔航行时间不同,取决于网络拓扑学和句法优化,情况就是平均速度大约是光速的一千倍对吧?”

“相差不会很大。”

“所以从星系泡一端出发的航程大概要花费——半年?也许五六个月?去天鹰座裂缝要一年?”

“这你知道,葛芮塔,我们都知道。”

“好吧,那想想这个。”视野再次收缩,星系泡变小,一连串的结构隐没了它,黑暗从四周涌入,然后熟悉的银河系旋涡赫然耸现。

数以亿计的恒星,汇集成一道道白色的星河泡沫。

“就是这幅景象。”葛芮塔说,“当然经过了增强,调亮并滤出可见波段——但如果你的眼睛有着近乎完美的量子效能,而它们又恰好将近一米宽的话,这大概就是你走出星站会看到的。”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相信她。

“慢慢习惯吧,托姆,你走了太远。这座星站环绕着麦哲伦星云里的一颗褐矮星运行,你离家十五万光年。”

“不…”我嗫喏道,声音不只是一种可怜的呻吟,更像是孩子般的否认。

“你感觉好像在缓冲仓里待了很久,你太对了。主观时间有多久?我不知道,几年?轻轻松松,也可能上十年。但客观时间——家园中流逝的时间,则显而易见得多。蓝鹅号花了一百五十年到我们这,即使你现在返航,你也已经离家三百年了,托姆。”

“卡特琳娜。”我说着,她的名字仿佛是一句祷词。

“卡特琳娜死了。”葛芮塔告诉我,“她已经死了一个世纪了。”

你会怎么适应这种事?答案是你根本不能指望适应它,至少不是任何人都能。葛芮塔告诉我她已经看过了几乎每一种可能的反应,她认识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预测一个给定的个体会作何反应几乎是不可能的。她曾见过在接受揭露的真相时有人不过是疲惫地耸耸肩,好像这仅仅是生活给他们带来的一系列令人恼怒的惊喜中最新的一个,并不比疾病、丧亲或者任何个人挫折要糟。她也见过其他人离开,在半小时后自杀了。

但大多数,她说,都最终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了真相,不管过程有多么踌躇和痛苦。

“相信我,托姆。”她说,“现在我了解你了,我知道你有能力渡过难关,我知道你能学着接受。”

“你为什么不在我一出仓就马上告诉我?”

“因为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它。”

“你等到了得知我有妻子之后。”

“不。”葛芮塔说,“我等到了我们做爱之后,因为那时我知道了卡特琳娜对你不那么重要。”

“我干你的。”

“干我?你确实干了,这很重要。”

我气得想打她,可我气的不是她的挖苦,而是这背后冷酷无情的真相。她是对的,这我知道。我只是不想去面对它,更不想在此时此地去面对。

我等待着怒火平息。

“你说我们不是第一个到这儿的?”

“不是,我猜我们——我来时的飞船是第一个。幸运的是,它设备齐全。路由错误发生后,我们有足够的补给在最近的岩石上建起一个自循环星站。我们知道回不去了,但至少我们能在这儿过上一种生活。”

“那以后呢?”

“开始几年,让我们自己活着就够忙了。但另一艘飞船随后穿过了光孔,受损严重,漫无目的地漂行,就像蓝鹅号。我们把她拖进来,抚慰了船员,并把真相告诉他们。”

“他们怎么样?”

“跟你期望的差不多。”葛芮塔假笑着,“其中几个疯了,另一个自杀了,但至少他们中有十几个还在这。老实说,来了另一艘船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不仅是因为他们带来了补给,也是因为这样我们能帮助他们,把思绪从自怜上移开。这让我们意识到我们究竟飞了多远,以及这些新人完成同样的转变需要多大的帮助。当然,那也不是最后一艘船,在那以后我们经历了八九遍同样的流程。”葛芮塔把脑袋倚在手上看着我:“我有一个想法,托姆。”

“是吗?”

她点点头:“你现在很难接受,我知道,接下来一段时间也不容易。但照顾别人会对你有帮助,这能让你平稳过渡。”

“比如?”我问道。

“比如你的一个船员。”葛芮塔说,“你现在可以试着唤醒他们其中一个。”

当我把苏希拖出缓冲仓的时候,葛芮塔正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选她?”葛芮塔问。

“因为我想让她先出来。”我说道,心中揣测葛芮塔是不是妒忌心作祟。这不怪她,苏希很漂亮,也很聪明。阿莎提工业再找不出更好的句法调制员了。

“这是怎么了?”苏希昏昏沉沉的,低声问道,“我们到了吗?”

我让她告诉我她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

“在海关,”苏希说,“方舟天使站上的那些混蛋。”

“然后呢?还有没有别的什么?那些指令?你还记得你修订它们吗?”

“我想不起来。”她说着,似乎从我的声音里察觉到了异样。事实上也许我没有说出实情,或者说把一切她需要知道的告诉她。

“托姆,我再问你一遍,我们到了吗?”

一分钟以后我们又把苏希放回了缓冲仓。

第一次没成功,也许下次能行。

但这一切一直对苏希不起作用,她总是比我更聪明,更灵敏,一向如此。刚出缓冲仓时,她就知道我们远不止到达了仙女座区,我的谎言和借口在她面前如同小儿科。

“我当时的情况不一样。”我告诉葛芮塔,此时我们又躺在了彼此身旁,而苏希还在缓冲仓里,“我想她的那些疑虑同样困扰过我,可当我一见到你站在那儿,一切都打消了。”

葛芮塔点点头,她的头发凌乱地散落在脸上,因为睡过觉有些缠结在一起,嘴唇间还有一缕。

“见到一张友善的面孔有所帮助?”

“至少转移了注意。”

“你会做到的。”她说,“无论如何,从苏希的角度来看,你不也是一张友善的面孔吗?”

“也许吧。”我说,“但她本就期望见到我,而你是这世上我最没料到会遇见的人。”

葛芮塔用指节轻轻刮过我的脸,她柔顺的肌肤划过胡茬:“你在慢慢适应,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说。

“你很坚强,托姆,我知道你能克服。”

“我还没有克服。”我说,感觉像是一个走钢丝绳跨越尼亚加拉大瀑布到一半的人,能到这儿已经是个奇迹,但并不意味着我安然无恙了。

可葛芮塔是对的,还有希望。对于卡特琳娜的死或断然隔绝,随你怎么说,我没有悲伤到抽搐。我所感受到的,是一种杂糅的悔恨,像是对一件破碎的传家宝或者一只走失的宠物感到的那样。我对卡特琳娜没有怨恨,也很遗憾再也见不到她,可很多见不到的东西都让我遗憾。也许接下来会变得更糟,也许我只是在推迟我的崩溃。

可我并没有这么想。

同时,我继续为苏希想着新办法,她成了一个我不能放任的谜团。我本可以仅仅是把她唤醒,让她自己消化这噩耗,但这太过残忍与决绝。葛芮塔温柔地对我道出实情,给我时间适应周围,迈出离开凯特琳娜的必需一步。当她最终说出真相时,虽然令人震惊,但没有击垮我。我已经做足了准备,扎入心中的刺不经意间被拔除。和葛芮塔上床当然起了作用,可我没法对苏希施以同样的抚慰,但我肯定能有办法劝说苏希,让她处于同样的易于接受真相的状态。

我们一次次唤醒她,尝试不同的方法。葛芮塔说在她经历的事件转化为长期记忆之前有几分钟的期限,如果我们让她昏倒,短期记忆会在跨过海马体进入长期回忆之前被缓冲器抹除。在那个期限内,我们可以唤醒她任意次数,尝试更改无尽的相同场景。

至少葛芮塔是这么说的。

“我们不能永远这么做。”我说。

“为什么?”

“她不会记住什么吗?”

葛芮塔耸耸肩:“也许会,但我认为她不会在意那些片段。你从缓冲仓出来没经历过一些模糊的似曾相识感吗?”

“有时候会。”我承认道。

“那就别担心,她会没事的,我保证。”

“经过这一切之后,也许我们应该让她醒着。”

“那样很残忍。”

“像玩偶一样不停地唤醒她、弄昏她才是残忍。”

她在回答时声音中有一丝抖动。

“继续吧,托姆,我确定你离找到办法不远了。关心苏希对你有好处,这我知道。”

我想说什么,但葛芮塔用手指压住了我的嘴。

葛芮塔又是对的,这项挑战对我有好处,把我的注意力从困境上移开。我还记得葛芮塔说过在相同的处境里照料其他船员的事——在蓝鹅号出现之前。显然她学到了很多心理学伎俩:辅助心理康复的策略与捷径,这些伎俩对我如此灵验,让我不禁有些忿恨。但同时我不可否认,担心另一个人类帮助了我更好地适应。几天后当我放缓了苏希的进度后,我意识到一些事发生了改变,我不觉得离家千里了,而是感到一份匪夷所思的殊荣。我跨越了史无前例的距离,我还活着,并且还有人给予着我爱、协作和社会关系。不仅仅是葛芮塔,还有其他所有流浪至此,无依无靠的灵魂。

要说真有什么的话,现在的人数似乎比我来时增加了,当初杳无人烟的走廊变得繁忙起来。当我们又在穹顶下——漫天的银河下就餐时,我们不再是唯一的顾客了。我观察着他们被台灯照亮的面容,一股朦胧的亲近感涌上心头。他们的故事令我好奇:从哪儿来,割舍了什么人,在这儿的生活适应得如何。我有足够的时间认识他们,我也不会厌倦这地方,因为就葛芮塔所说,我们随时可能迎接另一艘流浪的飞船从光孔进来。对船员来说是出悲剧,可对我们来说意味着新的挑战,新的面孔,和来自家园的新消息。

总之,这并非那么糟。

然而一切突然水落石出。

是那个在酒店大堂清理死鱼的家伙触动了我的思绪——不光是清理死鱼的过程让我有一种熟悉感,还有那个人本身。

我见过他,在另一家酒店,在另一方有着患病鲤鱼的池塘旁。

然后我记起了科灵的坏牙,想起了它是如何让我想到很久前我见过的另一个人,只不过完全就是同一个人,名字不同,情景不同,别的完全一样。当我看向周围的食客时,仔细观察他们,没有一个我敢保证以前从没见过,没有一张脸让我产生绝对的陌生感。

除了葛芮塔。

我坐在银河下,酒意微醺,对她说:“这儿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对吗?”

她看着我,眼里饱含着无尽的悲伤,点了点头。

“那苏希呢?”我问她。

“苏希死了,雷也死了,他们死在了缓冲仓里。”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死,我没有?”

“大概是喷漆粒子堵住了进气过滤器,短途不会有问题,可足以在来这儿的路上杀了他们。”

也许是我内心的某处一直就怀疑着,这句话带来的与其说是冲击,不如说是沉重的失望感。

“可苏希看起来那么真实,”我说,“甚至是她怀疑我们在缓冲仓里待了多久的样子…还有她记起我们试图唤醒过她的情形…”

玻璃模特走了过来,葛芮塔示意让他离开。

“是我让她看起来栩栩如生的。”

“你让她?”

“你并没有真的醒来,托姆。我们给你输入数据,整个星站都是模拟的。”

我抿了一口酒,以为它会突然尝起来像是人造的那般尖涩,却依然是好酒的味道。

“那么我也死了?”

“不,你还活着,还在缓冲仓里,但我还没让你彻底清醒。”

“好吧,这次说真话,我能接受。有多少是真的?星站存在吗?我们真的像你说的,到这么远来了?”

“是的,”她说,“星站真的存在,就像我说的,它只是看起来…不同。它也确实在大麦哲伦星云,围绕着一颗褐矮星运行。”

“你能让我看看星站真正的样子吗?”

“我可以,但我认为你还没有准备好,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就算是接受了这一切之后吗?”

“这只是一半,托姆。”

“可你做到了。”

“是的,但我不一样。”葛芮塔微笑着。

“对我而言,一切都不一样了。”

然后她又玩弄起图像,似乎没有其他食客注意到我们开始向银河深处放大,冲破螺旋,挤出浩瀚的繁星和气体云,熟悉的本星系泡图景又出现了。

画面定住,能看到很多和本星系泡一样的结构。

本星系泡中再一次充满了杂乱的猩红色光孔网络,但现在网络并不唯一了,它只是跨越上万光年里众多红色线团中的一个。线团间彼此分隔,然而就其形状和相互间邻近的距离来看,可以猜测它们曾经不无联系,就像是存在板块漂移的大陆。

“网络曾经遍布整个星系,”葛芮塔说,“然后事情发生了,我现在还无法理解。那是一场毁灭,整个空间破碎成很多细小的区域,直径大都几百光年。”

“是谁造的?”

“不知道,没人知道。他们可能已经离开了,也可能这就是网络系统崩溃的原因——疏于维护。”

“但我们发现了,”我说,“靠近我们的网络还能用。”

“所有断联的部分都还能用。”葛芮塔说,“你不能从一个区域到另一个区域,光孔只按照设计的方式运行,当然,不排除偶然的路由错误。”

“那好,”我说,“如果不能跨越区域,蓝鹅号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们远不止走了几百光年。”

“你说得对,但距离这么长的连接在设计上可能有所不同。通向麦哲伦星云的连接似乎更加稳固,当区域间破碎开时,跨越银河系的连接还完好无损。”

“这样就可以跨越区域了。”我说,“但你必须一路跑到这儿来。”

“问题在于,没几个人想要走这么远,没人会故意来这儿,托姆。”

“我还是不明白,存在别的区域跟我有什么关系?那些地方离地球几千光年远,要是没有光孔我们永远无法到达。它们无关紧要,没人会用。”

葛芮塔狡黠一笑,无意间风情毕露。

“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如果有人用,不会有外星飞船从光孔里突然出现吗?你告诉我蓝鹅号不是通过光孔的第一艘,而我们的区域——本星系泡那个,和剩下的所有相比一定渺如尘埃。如果存在外星文明,他们都偶然发现了自己的区域,为什么没有一个穿过了光孔?像我们一样?”

她又露出了那副笑容,但这一次让我毛骨悚然。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托姆?”

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就像她握我的手那样,没有用力,没有敌意,但有着深深的诚意——这一次我要说的话是认真的。

她的手指也紧紧扣住了我的。

“给我看,”我说,“我想看到一切真实的模样,不仅是星站,还有你。”

因为到那时我才彻悟,葛芮塔不仅对于苏希和雷撒了谎,也对蓝鹅号撒了谎,我们不是最后一艘穿过光孔的人类飞船。

我们是第一艘。

“你想看?”她问。

“是的,所有。”

“你不会喜欢的。”

“我来说了算。”

“好吧,托姆,但是请你明白,我以前见过这一幕,见过成千上万遍了。我关心所有失落的灵魂,并且也知道该怎么做。你没法接受发生在你身上赤裸裸的事实,你的精神会因其死去,你会发疯。除非我代之以柔和的虚幻,一个圆满的结局。”

“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没必要看。你现在可以停下了,带着一个真相,一种潜意识,但你没必要睁开眼。”

“给我看。”我说。

葛芮塔耸耸肩,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确认了我的杯子是满的。

“是你自找的。”她说。

我们仍然握着手,像情侣一样亲密,然后一切都变了。

只有一瞬间,就像身处陌生的房间,突然打开了灯。种种形状,事物间的关系,形同陌路。我看到无数洞穴,像虫洞一样被蛀空、相连,都拥挤着喧嚣的鼹鼠或者白蚁,即使粗浅一看,每个长得也都不同。一些顺着滚滚的钩爪大潮前进,一些扭动着前行,甲壳上的斑纹摩擦着光亮的洞壁。

这些东西在搁着飞船残骸的洞穴间穿行,都奇怪得难以形容。

远处,在靠近岩石中心的地方,有个独特的母巢,某种东西对它的同伴和帮手发出了信号,它鹿角般铰接起来的前肢僵硬地敲打着纹理精美的皮肤上紧绷的鼓膜。那东西永远守在这里,只为关心失落的灵魂。

十一

当他们把我拖出缓冲仓时凯特琳娜和苏希在一起。

感觉糟透了——我经历过最糟的一次苏醒,好像浑身的每一根血管都充满了玻璃渣。有那么一会儿,呼吸甚至都是奢望,痛苦得无法进行。

但最终还是过去了,就像以前一样。

过了一会儿我不仅能呼吸,还能说话和动弹。

“我们…”

“悠着点儿,先别说了。”苏希说,她靠着缓冲仓,开始帮我断开连接。我忍不住笑了,苏希很聪明——阿莎提工业再没有比她棒的句法调制员了,但她也魅力十足,让我感觉像是被一个天使照顾。

我想知道凯特琳娜是不是吃醋了。

“我们在哪儿?”我又问,“感觉我在那盒子里待了一个世纪,出什么事了吗?”

“有一点路由错误,”苏希说,“飞船有些受损,我最先被唤醒了。别担心,至少我们安然无恙。”

路由错误,你听说过,但绝不想让它发生在自己身上。

“延误了多久?”

“四十天。对不起托姆,补贴没了。”

我愤愤地捶了下缓冲仓的边上,凯特琳娜走向我,安静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没事的,”她说,“至少你安然无恙,这是最重要的。”

我看着她,恍惚间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几年里我从未想起的人。当我就要记起她的名字时,这个念头打消了。

我点点头说:“安然无恙了。”

文章标题: 《爱,死,机器人》第七集天鹰座裂缝之外原作小说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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