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秦始皇本纪-评点《史记》-本纪为《春秋》经、传之结合-铜铸兵与铁铸兵-“写放”-“徐巿”-“变法焚书”-->见下

连上<--（“今年祖龙死”-“棺载辒辌车中”-字根眢论-“夜行”-“鹿马易形”-“束蒲为脯”-野语无稽而颇有理）

下为正文

八年，“河魚大上”；附班固曰：“痛哉言乎！人頭畜鳴。”按陳際泰《太乙山房文集》卷七《陳昌基新藝序》：“李于鱗選古最刻，讀《秦紀》，獨得‘河魚大上’四字而已”；談遷《棗林雜俎》聖集引沈懋孝《長水集》：“殷正甫士儋有李于鱗所閲《史記》，於《始皇本紀》止圈‘河魚大上’、‘人頭畜鳴’八字。”明中葉言“古文”者分兩派，若尉寇仇而操戈矛，顧皆尊奉《史記》；馮班《鈍吟雜録》卷四嘗嘲：“今人看《史記》，只看得太史公文集，不曾讀史。”同宗而非同道，則鬩牆之烈，有甚於鄰釁者。歸有光評點《史記》盛行於世，師弟授受，章學誠至惡聱厲色而詆斥之（《文史通義》内篇二《文理》）；蓋歸氏於遷書目注心賞之所在，固斑斑可考見矣。而李攀龍圈閲《史記》未傳；以沈、陳所記，合之《滄溟集》行文風格，揣摩其手眼，亦可想象而得彷彿。歸、李各爲一派渠率，其於《史記》，如諸侯之争挾天子也。【“河魚大上”，水涨，鱼上于岸，暗喻水灾。“人頭畜鳴”人形作畜行，喻蠢。】

九年，“長信侯作亂而覺。矯王御璽以發縣卒及衛卒、官騎、戎狄、君公、舍人，將欲攻蘄年宫爲亂，王知之。”按《史通》以《春秋》與《史記》爲“二體”。夫“本紀”實《史記》中之體近《春秋》者，如此節第一句儼然《經》也，下三句又宛然《傳》也，可謂《春秋》體之遺蜕矣。【概迁彼时文风未定之故。】

“收天下兵，聚之咸陽，銷以爲鐘鐻、金人十二”；《考證》引《考工記》、《左傳》、《國策》、《漢書·韓延壽傳》等，以見“古代以銅鑄兵”，復引《韓非子》、《吕氏春秋》、《史記·范雎傳》等以見“古代又未嘗不以鐵造兵”。按杭世駿《訂譌類編》卷六，趙翼《陔餘叢考》卷二一考古人兵器用銅不用鐵，杭氏且曰：“前人詩云：‘誰知十二金人外，猶有民間鐵未銷。’殊謬！”皆不如瀧川之周匝。然瀧川考銅鑄兵，未引《漢書·食貨志》賈誼諫除盜鑄錢令曰：“上收銅勿令布，……以作兵器”；考鐵鑄兵，未引《留侯世家》：“得力士，爲鐵椎重百二十斤”；均失之交臂。梁江淹《江文通集》卷三《銅劍讚·序》言“古時乃以銅爲兵”，舉“證據甚多”，十二金人即其一例，實爲考索此事之朔；宋黄伯思《東觀餘論》卷上《銅戈辯》亦引《左傳》、《史記》、《山海經》、《越絶書》、《刀劍録》等以證“秦之金人及古鐘皆用銅”，“古之兵器用銅蓋無疑”；黄不知有江，杭、趙、瀧川不知有江、黄。杭氏引詩句，出元陳孚《博浪沙》（《元詩選》丙集、《元詩百一鈔》卷八），“誰知”當作“如何”，正指《留侯世家》中語，讀書得間。《史記》僅曰：“收兵”；“兵”而祇謂銅耶？“外”固有鐵在；兼包銅與鐵耶？“外”當遺鐵在；祇謂“收”銅鐵之已鑄“兵”者耶？“外”仍有未鑄“兵”之銅鐵在；故張良得以爲椎。陳氏修詞圓妥，於《史》原文不犯不粘，何“謬”之有？清凌揚藻《海雅堂集》卷五《博浪椎》云：“奮擊轟天副車折，噫嘻尚有人間鐵！”亦無語病。若羅聘《秦始皇》：“焚書早種咸陽火，收鐵偏遺博浪椎”，則難免“謬”之譏矣。觀荷馬史詩，古希臘正復如江淹所謂銅爲兵而鐵爲器（Bronze is the metal of war；iron is for tools，not weapons）；人工開物成務，梯轍大同耳。【概以矿藏发现早晚为因。古尚铜，因其色泽艳丽，故古“金”亦通“铜”，后发现铁之矿藏远多于铜，且锻造及锋利无二，故多以铁制兵器，以铜制钟等礼器。至清尚有熔铜钱以制钟或圣像之事，可见铜之储藏量远小于铁。】

“秦每破諸侯，寫放其宫室”；《考證》引葉昌熾《語石》謂“寫”字乃“象”字之駁文，舉北朝造象字體爲證。按《日知録》卷三二舉《史記》此語，《韓非子》“有鼓新聱者，聽而寫之”，《國語·越語》“以良金寫范蠡之狀”等，而説之曰：“今人以書爲‘寫’，蓋以此本傳於彼本，猶之以此器傳於彼器也”；頗得要領。葉氏隅見咫視，知北朝石刻，而似未知有南北朝著述者，瀧川信從之，遍矣。《晉書·輿服志》：“及秦并國，……寫九王之廷於咸陽北坂”，即《史記》所載事，正作“寫”字。《日知録》舉師涓“静坐撫琴而寫之”，出《韓非子·十遍》，而《外儲説》左上又有“卜子妻寫弊袴也”；一言仿效聱音，一言仿效形狀，先秦以來，此意沿用。南齊謝赫《畫品》論“六法”曰：“六傳移，模寫是也”；蓋“寫”與“傳移”同意，移於彼而不異於此之謂。移物之貌曰“寫”，如《史記》此句，擬肖是也；移物之體亦然，如《史記》本篇下文“乃寫蜀荆地材皆至”，轉運是也。擬肖復分同材之複製（copy）與殊材之摹類（imitation），凡“象” 者莫不可曰“寫”。【刻画、记录之谓也。】

【增訂四】列奥巴爾迪亦論“殊材之摹類”與“同材之複製”有難易高下之别（Questo è imitare... non è copiare nè ri-fare. ... Quella è operazione pregevole，anche per ladifficoltà d’assimilare un oggetto in una materia di tutt’al- tranatura；questa è bassa e triviale，per la molta facilità， che toglie la meraviglia. －Leopardi，Zibaldone，ed.F.Flora，Vol，II，p. 130）。

移體之“寫”久淪，移貌之“寫”不絶，何必强附於趙之謙所謂“六朝别字”哉？《初學記》卷二五引陸機與弟雲書：“仁壽殿前有大方銅鏡，……向之便寫人形體了了”；潘岳《西征賦》：“乃摹寫舊豐，製造新邑”；《梁書·太祖五王傳》：“廣營第宅，重齋步櫩，模寫宫殿”；梁簡文帝《石橋》：“寫虹便欲飲，圖星逼似真”；梁元帝《從軍行》：“山虚和鐃管，水浄寫樓船”；沈約《新安江水至清，深淺見底，貽京邑游好》：“千仞寫喬木，百丈見游鱗”；江淹《水上神女賦》：“爾乃紅唇寫朱，真眉學月”；《水經注》卷二六《淄水》：“至於燕鋒、代鍔、魏鋏、齊鋩，與今劍莫殊，以密模寫”；《洛陽伽藍記·序》：“招提櫛比，寶塔駢羅，争寫天上之姿，競模山中之影”；《王子年拾遺記》卷八：“能刺繡作列國，方帛之上，寫以五岳河海城邑之形”；《北齊書·鄭述祖傳》：“嘗夢人彈琴，寤而寫得”，又《外戚傳》：“世宗嘗令章永興於馬上彈胡琵琶，奏十餘曲，試使爾朱文略寫之，遂得其八”；《法華玄義》卷六上：“譬如圖畫，盡思竭力，終不似真，若明鏡寫容，任運相似，名之爲妙”。諸若此類，豈得視爲“象”之“駁文”乎？梁元帝詩中與“寫”相對之“和”，指空山之回聱答響，可見水映影之肖本形，正如山答響之肖本聱。江淹賦以“寫”對“學”，可見“寫”之爲肖，正如“學”之爲效。梁簡文帝詩與智者《玄義》皆以“圖”與“鏡”互文，可見“寫”亦具“象”之涵意而非必“象”之“駁文”。唐人用“寫”字，未失舊貫。如《太平廣記》卷三六一《王惠照》（出《廣古今五行記》）：“顧工匠刻木，妙寫形狀”；李白《憶舊遊贈譙郡元參軍》：“百尺清池寫翠娥”；韓愈、孟郊《遣興聯句》：“我心隨月光，寫君庭中央”；羊士諤《南館林塘》：“清池如寫月”。宋楊萬里解斯意，《誠齋集》卷五《歲晚出城》：“山刻霜餘骨，梅臨水底枝”，以平仄故，不用“寫”而用“臨摹”之“臨”；卷二七《宿蘭溪水驛》無聱韻拘忌，遂曰：“奇哉一江水，寫此五更天。”“寫真”、“寫生”、“寫照”之“寫”，皆“寫放”、“模寫”之“寫”，與《國語·越語》下“良金寫范蠡”、《戰國策·燕策》二“爲木人以寫寡人”、《韓非子·十遍》“撫琴寫新聱”，脈絡相承，初非書寫之“寫”。周匡物《古鏡歌》：“軒轅鑄鏡誰將去，曾被良工寫金取”，正本《國語》，《全唐詩》作“瀉金”，譌矣。【中文与他种文字之别。中国文化有“书画同源”之称，乃谓由书法始，了解结字、间架之特点、了然于胸后自可成画，故古之大书家往往亦为大画家，即为此因，且于今世书法作品亦有落款为“画”者，此概可谓“书画”之又一端也。反观他国，除日韩等以中国文化为母文化之国家，其国往往只有画家而无书家，此概为文化发展之路径不一而致也。】

“齊人徐巿等上書”；《考證》：“‘巿’即‘芾’字，與‘黻’同，各本作‘市井’之‘市’，訛。《淮南王傳》作‘徐福’，‘福’、‘巿’一聱之轉。”按元吾邱衍早屢辨此，《竹素山房集》卷一《失題》：“徐巿（自註：音“弗”）樓船入紫烟”，又《周過可隨奉使遍真臘》之二：“神仙比徐黻，使者得王敖”，又《閒居録》：“‘徐巿’又作‘徐福’，非有兩名，‘巿’乃古‘黻’字”；吾氏精於篆刻，撰《三十五舉》，固宜烏焉不淆。《晚晴簃詩匯》卷一六八載黎庶昌至日本《訪徐福墓》：“禮猶求野訂遺聞，‘福’、‘芾’同音契典墳；讀《史》乃知‘徐市’誤，俗書偶脱草頭文”；蓋不知“巿”非俗書，而“市”則“俗”訛也。王禹偁《小畜集》卷一四《録海人書》補“《史記》之闕”，即本《史記》載徐巿求仙事，而師陶潛《桃花源記》遺意耳。【“巿”“芾”“黻”三字乃为一字。须知“巿”与“市”之别。海外求仙，乃至旅日之人，书“徐福”为讹，音同而字异。】

“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按《趙世家》武靈王語，《商君列傳》商鞅語與李斯主張全同。《史記》中尚有同聱和應諸節，如《禮書》：“今上［漢武帝］制詔御史曰：‘蓋受命而王，各有所由興，殊路而同歸。……議者咸稱太古，百姓何望’”；《樂書》：“趙高曰：五帝、三王，樂各殊名，示不相襲，……亦各一時之化”；《平準書》：“天子曰：朕聞五帝之教，不相復而治，禹湯之法，不同道而王；所由殊路，而建德一也”；《六國年表》：“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變，成功大；傳曰：‘法後王’”；《高帝功臣侯者年表》：“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未必盡同。帝王者各殊禮而異務，要以成功爲統紀，豈可緄乎？”（瀧川以“未必盡同帝王者”爲一句，誤）；《酷吏列傳》：“杜周曰：‘當時爲是，何古之法乎？’”當捉臵一處。《管子·霸言》：“夫摶國不在敦古，……霸王不在成典”（“典”原作“曲”，依俞樾《諸子平議》改）；《中庸》記孔子曰：“生乎今之世，反［返］古之道，如此者烖及其身者也”，鄭玄註：“謂曉一孔之人，不知今王之新政可從”（參觀張居正《太岳文集》卷二九《答楚學道金省吾》）；《文子·道德》：“老子曰：‘執一世之法籍，以非傳代之俗，譬猶膠柱調瑟。聖人者，應時權變，見形施宜，……論世立法，隨時舉事。上古之王，法度不同，非故相反也，時務異也，是故不法其已成之法，而法其所以爲法者，與化推移’”（參觀《上義》：“天下幾有常法哉”又“治國有常”二節）；《莊子·天運》：“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蘄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矜於同，而矜於治。……故禮義法度，應時而變者也”；《吕氏春秋·察今》：“先王之法胡可得而法？雖可得，猶若不可法。……是故有天下七十一聖，其法皆不同，非務相反也，時勢異也”；《漢書·嚴安傳》安上書引鄒衍曰：“政教文質者，所以云救也。當時則用，遍則舍之，可易則易之，故守一而不變者，未覩治之至也”；《韓安國傳》王恢曰：“臣聞五帝不相襲禮，三王不相復樂，非故相反也，各因世宜也。”祇此數例，已徵李斯因時變法之旨，早在先秦流行，主之不盡法家，傳者不限秦國；暨乎漢與秦代興，君臣詔令奏對，仍習爲常談。即馬遷一人之身，其《袁盎、鼂錯列傳》曰：“語曰：‘變古亂常，不死則亡’，豈錯等謂耶？”，大似博士淳于越諫始皇語：“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而其《六國年表》、《功臣侯者年表》中抒見，又絶肖李斯之駁越。《漢書·張敞傳》記敞弟武拜爲梁相，敞使吏問其將以治梁，“應曰：‘吏民凋敝，且當以柱後惠文彈治之耳。’秦時獄法吏冠柱後惠文，武意欲以刑法治梁”；《朱博傳》記博折“文學儒吏”曰：“漢吏奉三尺律令以從事耳，亡奈生所言聖人道何也。且持此道歸，堯舜君出，爲陳説之。”《全後漢文》卷四六崔寔《政論》重申“遭時定制”，不必“牽古”，不援商鞅、李斯，而云：“昔孝武皇帝策書：‘三代不同法，所由殊路，而建德一也’”，即《平準書》所載“天子曰”云云。本朝祖訓既與勝國治本無異，自勿須遠徵秦人。《全三國文》卷三三蔣濟《萬機論》謂“漢之中滅，職由宣帝”之法秦始皇；歸咎不必中，而漢家法度之終以秦爲師，東漢末人已早察之。桓寬《鹽鐵論》全書中大夫、御史、丞相史等莫不賤儒非孔，而嚮往商君、始皇，最著明於《非鞅》、《論儒》、《論誹》、《利議》、《執務》、《世務》、《申韓》、《刑德》諸篇；又見漢廷卿士昌言師秦，其遍秦、劇秦者，無氣力老生如賢良、文學輩耳。《朱文公集》卷四五《答潘叔昌》之五：“建州有徐柟者，常言：‘秦始皇賢於湯、武，管仲賢於夫子’，朋友間每每傳以爲笑”；宋儒中有此人，而後世無知者。張居正相業冠有明一代，《太岳文集》卷一八《雜著》稱秦以法治，乃“反始之會”，“渾沌之再闢者也，其創制立法，至今守之以爲利”，險語破膽之尤著者也。李斯因時變古之論，謝肇淛《文海披沙》卷一謂本《商君書·更法》，徐昂發《畏壘筆記》卷四謂本商君、韓非子，謝章鋌《課餘偶録》卷一謂本《韓非子·五蠹》；皆未識風會所趨，至始皇時而造極。【“体”为一，而“用”者多矣。“法先王”与“法后王”理论为二为“用”，摄政为一为“体”，均属欲取中原而以此障目尔。】

【增訂四】賀貽孫《水田居文集》卷一《韓非論》一亦謂焚坑之旨，皆韓非發之，“非之身雖不用於秦，而其言已大用於秦。”按《韓非子·亡徵》：“且夫世之愚學，皆不知治亂之情，讘䛟多誦先古之書，以亂當世之治”；李斯斥“道古害今”之“愚儒”，即“愚學”也。【孔儒至圣，往往名尊而实弃，韩非之学，经数百世而不辍。】

《孟子·萬章》論“周室班爵禄”曰：“其詳不可得聞也！諸侯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則銷毁典籍，豈始於《韓非子·和氏》所載商君教秦孝公“燔詩書”哉？《左傳》哀公二十一年齊人歌曰：“唯其儒書，以爲二國憂”；則厭薄“儒書”，豈待秦之君相哉？《荀子·强國》記孫卿子入秦，讚歎不容口曰：“古之民也！古之吏也！古之士大夫也！古之朝也！治之至也！”；則儒生豈不以商君變法後之秦爲差能行“古”道於當世哉？抑有進者，匪特商鞅、韓非之宗旨，至李斯請秦始皇禁儒而大張，復且始皇、李斯之施措，至董仲舒請漢武帝崇儒而重申。李之議曰：“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禁之便。”董之對策曰：“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爲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絶其道，勿使並進。”均欲“禁私學”，“絶異道”，“持一統”，“定一尊”（Gleichschaltung）；東西背馳而遵路同軌，左右易位而照影隨形（mirror image）。然則漢人之“遍秦”，非如共浴而譏裸裎，即如劫盜之傷事主耳。又按《李斯列傳》趙高勸斯曰：“蓋聞聖人遷徙無常，就變而從時，安有常法哉？君何見之晚！”正以斯論治國者反唇以責斯之行己。殆斯識施政制法之宜因世損益，而不省安身立命亦當與時消息乎？公私二者理可相通而事每相遏，煞耐思量，參觀下論《老子、韓非列傳》。適時（temporeggiarsi；procedere con le qualità de tempi； accomodarsi alla diversità de’temporali：si concordano col tem- po）而毋倍時（si discordanoe tempi；si discordano dai tempi）亦馬基亞偉利所丁寧反復者。【韩非之一民】

“制曰：‘可！’”《考證》謂李斯殺韓非而用其燔《詩》、《書》之教，又引胡三省語謂秦所焚乃天下之書，博士官所藏故在，至項羽燒秦宫室，始併付一炬，蕭何不能早收，學者咎之。按《韓非子·和氏》記商鞅教秦孝公“燔《詩》、《書》”，《五蠹》亦曰：“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爲教。”然所欲禁除之“書簡”，非特儒家之《詩》、《書》，法家、兵家均在此列；故《五蠹》曰：“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而國愈貧，……藏孫、吴之書者，家有之，而國愈弱”，則於燔書之商鞅亦咄咄相逼，欲以其道還治其人矣。夫在上者所以御民，盡見乎法家之書，而犯上者苟欲爲寇，可以師兵家之書；皆所謂“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愚民者固宜不許流布。李斯欲燒“百家語”，則“孫、吴之書”與己所師承之“商、管之法”，都所不逷也。《樂書》記斯諫二世曰：“放棄《詩》、《書》，極意聱色，祖伊所以懼也”；《考證》：“李斯所焚止民間詩書，……而官府舊藏仍存。”光聰諧《有不爲齋隨筆》甲引《樂書》此節而論之曰：“斯能爲此諫而又議燒《詩》、《書》者，燒天下之私藏耳，蓋猶有在官者”，瀧川與之暗合。皆不知《朱子語類》卷一三八已曰：“秦焚書也只是教天下焚之，他朝廷依舊留得；如説：‘非秦記及博士所掌者，盡焚之’，則《六經》之類，他依舊留得，但天下人無有。”光氏又謂：劉大櫆《焚書辨》殆得其實，宋蕭參《希通録》已發此意，而皆未據《樂書》爲説。蕭書猶見於《説郛》卷一七、《續百川學海》甲集等，於燒書僅引“前輩”之説；其“究極”而辨者，乃在坑儒，謂所坑乃“方技之流”，非“吾儒中人”，蓋未省“術士”指方士亦可指儒生，如《漢書·儒林傳》明曰：“及至秦始皇，兼天下，燔詩、書，殺術士”，王符《潛夫論·賢難》亦曰：“此亡秦之所以誅偶語而坑術士也。”劉文見《海峰文集》卷一，略謂：“博士之所藏具在，未嘗燒也。……書之焚，非李斯之罪，而項籍之罪也。……蕭何、漢之功臣而《六經》之罪人也”；實本於《通鑑·秦紀》胡三省註，而刻意爲文字波瀾耳。劉師培《左盥集》卷三《六經殘於秦火考》謂“民間所存之經亡於秦火，而博士所藏又亡於項羽之火”，蕭何所收“圖書”，即《張蒼傳》“明習天下圖書計籍”之“圖書”，非“六藝”也。竊意劉氏言遍。民間《詩》、《書》，未必能家摧而户燒之，燔餘燼遺，往往或有。《六國年表》明曰：“《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漢書·藝文志》亦曰：“《詩》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是以《史記·屈、賈列傳》稱賈誼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於郡中”，而《漢書·賈誼傳》曰：“以能誦《詩》、《書》屬文，稱於郡中。”夫爾時《詩》、《書》未出，雒陽又非齊、魯，亦見人間初未絶流布也。《論衡·書解篇》云：“秦雖無道，不燔諸子，諸子尺書文篇具在”；趙歧《孟子題辭》云：“逮至亡秦，焚滅經術，坑戮儒生，孟子徒黨盡矣；其書號爲諸子，故篇籍得不泯絶。”則與李斯所請“雜燒《詩》、《書》百家語”，顯然鉏鋙，而後來《文心雕龍·諸子》篇、《鬻子》逢行珪《序》皆主此説。若王通《文中子·周公篇》：“《詩》《書》盛而秦世滅，非仲尼之罪也；虚玄長而晉室亂，非老、莊之罪也”；一似秦并未焚《詩》、《書》者，更不曉所云，無從究詰。蕭立之《詠秦》云：“燔經初意欲民愚，民果俱愚國未墟；無奈有人愚不得，夜思黄石讀兵書”（韋居安《梅磵詩話》卷中引，《蕭冰崖詩集拾遺》失收；明陸容《菽園雜記》卷一引作“不知何人作焚書坑詩”，字句小異）；袁宏道《經下邳》云：“枉把六經灰火底，橋邊猶有未燒書”；陳恭尹《讀[秦紀]》云：“夜半橋邊呼孺子，人間猶有未燒書。”果若王、趙以至劉、逢之説，則百家雜碎，初未從火，兵家言原在“不燔”之列，三詩爲無的放矢也。朱彝尊《曝書亭集》卷四六《周鼎銘跋》：“舉凡鋒矛刀劍，無不有銘。自秦銷金洛陽，厲禁所至，爲段冶改煎，殆不可勝數。世徒懲秦燔《詩》、《書》之禍，不知銷金爲禍之益烈也！”此意似未經人道。王充頗稱秦之“不燔諸子”，而深恨秦之“燔五經”，至持作惡降殃之説；《論衡·佚文》篇：“始皇前歎韓非之書，後惑李斯之議，燔五經之文，設挾書之律。……殄賢聖之文，厥辜深重，嗣不及孫，李斯創議，身伏五刑。”迷信果報，絶類余兒時見吴中“勸善惜字會”招貼謂不敬惜書籍字紙，必遭雷擊、絶嗣、目盲、體癩等災，引據鑿鑿，不記亦道及秦始皇、李斯否。此論出於慎思明辯如王氏者，直是差事。王氏書斬闢處有當風之快，而固昧處又有墮霧之悶；嘗欲以“東邊日出西邊雨”揣稱其文境，半邊之爽朗適相形而愈見餘半之陰晦爾。【仅焚民间之书，官家之书不焚也。于民，可先一后愚，亦可先愚后一，还可愚一并施，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法家集大成者称之无愧矣。】

【增訂四】《顔氏家訓·治家》：“其故紙有《五經》辭義及賢達姓名，不敢穢用也”；言外足徵字紙無所惜，乃至“穢用”，亦事之常。敦煌變文《㠠山遠公話》“：於大内見諸宫常將字紙穢用茅廁，悉嗔諸人，以爲偈曰”云云，殆爲言惜字果報之始。宋人遂樂道此。如《夷堅志·支乙》卷四《劉氏女》記其製履時，‘用小兒學書紙爲襯托，雷神以爲媟慢”，擊之“以伸警戒”；《吹劍録》外集記：“王文正公之父見破舊文籍，必加整緝，片言一字，不敢委棄。一夕夢孔子曰：‘汝敬吾書，吾遣曾參爲汝子。’因名曰‘曾’。”明清稗説，附會愈多，如《不下帶編》卷三記陳封翁、《右台仙館筆記》卷五記布袋和尚是也。

“有人持璧遮使者曰：‘爲吾遺鎬池君”，一節；《考證》引梁玉繩據《搜神記》考“今年祖龍死”當作“明年”。按閻若璩《潛邱劄記》卷二早據李白《古風》言此；劉延世《孫公談圃》卷中記一蓬頭小青衣送王安石以白楊木笏，“荆公惡甚，棄之牆下，曰：‘明年祖龍死！’”可參印。《搜神記》卷四所記事亦見《水經注》卷一九《渭水》及《後漢書·襄楷傳》章懷註所引《春秋後傳》；使者至鄗池，見宫闕，授書謁者而待命，聞内“語聱言‘祖龍死’”。與《史記》、《搜神記》情節不同，波折似勝也。

“始皇崩於沙丘平臺，丞相斯……秘之不發喪，棺載轀輬車中，故幸宦者參乘，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按後世不乏此類，如《魏書·獻文六王傳》下高祖崩後奉遷宛城之事是也。

【增訂四】《後漢書·安帝紀》：“幸葉。帝崩於乘輿，秘不敢宣。所在，上食、問起居如故。”

《紀録彙編》卷一二七陳沂《蓄德録》記明成祖親征阿魯台，“晏駕於榆木川，楊文敏公、金文靖公恐事洩，盡取軍中錫器，鎔爲殮具，覆以隆衣，日進膳如故，錫工盡除，以滅其跡。至京師，人未知也。”封閉錫椑中，故無須鮑魚亂臭；《史記》未道滅木工之口，豈楊、金作事周密於李斯耶？將無漢人記事疏略，不如千年後之明人也？【秘不发丧之事，中外古今皆闻，日之武田信玄，蒙之成吉思汗，近代之张元帅作霖，概皆因干系重大，且有患于内外，需待布置之后方可昭告天下。有大建树者往往匿其遗蜕，不知何故。】

“趙高説二世曰：‘……奈何與公卿廷決事？事即有誤，示羣臣短也。天子稱朕，固不聞聱。’……其後公卿希得朝見”；《考證》：“《李斯傳》記高之言曰：‘天子所以貴者，但以聞聱，羣臣莫見其面，故號曰朕’。”按《漢書·王莽傳》中：“後常翳雲母屏面，非親近莫得見也”；《三國志·吴書·陸凱傳》：“晧性不好人視己，羣臣侍見，皆莫敢迕。凱説晧曰：‘夫君臣無不相識之道。’”可相參印。吾、我之“朕”，章炳麟《新方言》謂即俗語之“偺”，趙高乃遽以通合於幾、兆之“朕”，從而推斷君人之術。科以名辯之理，此等伎倆即所謂“字根眢論”（fallacy founded on etymology），”萊白尼茨所嘲“咕嚕嗶啐”（goropiser），亦即馬克思與恩格斯所訶“以字源爲逋逃所”（sein Asyl in der Etymologie sucht）。陳澧《東塾讀書記》卷一二謂趙高語本於申、韓之術，秦亡由此；殊中肯綮，尚未周匝。《始皇本紀》載高“嘗教胡亥書及獄律令法事”，《李斯列傳》亦記高自言“以刀筆之文進入秦宫”，則申、韓之術固所操本業。特其蓄心叵測、引據附會耳；若其指歸，則固儒、道、法、縱橫諸家言君道所異口同詞者，二世脱非昏主，未嘗不可節取而妙運之也。《秦始皇本紀》三十五年，“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語！’案問莫服。當是時，詔捕諸時在傍者，皆殺之；自是後，莫知行之所在”；非高説“朕”之意乎？《李斯列傳》斯以書阿二世曰：“是以明君獨斷，……塞聰揜明，内獨視聽”；非亦高説“朕”之意乎？《禮記·禮運》孔子曰：“故政者，君之所以藏身也”，鄭玄註：“謂輝光於外而形體不見”；《春秋繁露·離合根》論人主“法天之行”：“天高其位而下其施，藏其形而見其光”，《立元神》與《保位權》兩篇中語略同。《管子·霸言》：“夫權者，神聖之所資也；獨明者，天下之利器也；獨斷者，微密之營壘也”，又《心術》：“人主者立於陰”；《鄧析子·無厚》：“爲君者，滅影匿形，羣下無私”，又《轉辭》：“明君之御民……故神而不可見，幽而不可見”（按二“見”字之一或爲“知”字）；《申子·大體》：“故善爲主者，倚於愚，立於不盈，設於不敢，藏於無事，竄端匿疏”，“竄端”謂不露端倪，“匿疏”謂必掩疏隙；《鬼谷子·謀篇》：“故聖人之道陰，而愚人之道陽。……聖人之制道，在隱與匿”，又《摩篇》：“主事日成而人不知，主兵日勝而人不畏也；聖人謀之於陰，故曰神，成之於物，故曰明。”《文子·精誠》：“聖人在上，懷道而不言。……夫召遠者使無爲焉，親近者官無事焉，惟夜行者能有之”；《鶡冠子·夜行》：“隨而不見其後，迎而不見其首，成功遂事，莫知其狀。……致信究情，復反無貌。……故聖人貴夜行”；《關尹子·一宇》：“吾道如處暗；夫處明者不見暗中一物，而處暗者能明中區事。”《韓非子》尤三致意焉。《主道》：“道在不可見，用在不可知。虚静無事，以闇見疵。……掩其跡，匿其端，下不能原”；《揚權》篇：“上固閉内扃，從室視庭”；他如《二柄》篇論人主當“掩其情，匿其端”，《外儲説》右上引申子語，皆可供趙高附會之資。下文二世曰：“吾聞之韓子”云云，《李斯列傳》載之尤詳，則韓非之書固又二世所熟習也。【发声为必须，否则无以号令，面则必隐，因见面闻声，可知其亦为常人，光环及上天之裨佑皆失也。】

【增訂四】韓非子學於荀子，而論“主道”則師弟鑿枘。《荀子·正論篇》：“世俗之爲説者，曰：‘主道利周。’是不然。……上周密則下疑玄矣，上陰險則下漸詐矣。……故主道明則下安，主道幽則下危。……故上易知則下親上矣，上難知則下畏上矣。下親上則上安，下畏上則上危。……故先王明之，豈特玄之耳哉”；楊倞註：“周、密也，謂隱匿其情，不使下知也。”蓋與韓非“掩跡匿端”之教大異。當代社會人類學家謂人主“神詭”“隱匿”“不許近”（mystification，self-concealment，maintenance of social distance），舉挪威王及英后維多利亞兩例（Erving Goffman， 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Penguin Books，1980，pp.74－6，122），均有當於趙高説“天子稱‘朕’”之義。荀子所謂“明”，即今語論政所謂“透明度”之“明”。

蓋“主道”在乎“夜行”，深藏密運，使臣下莫能測度，乃九流之公言，非閹豎之私説。李翺《吏部侍郎韓公行狀》云：“凡令史皆不鎖，聽出入。或問公，公曰：‘人所以畏鬼，以其不能見也，鬼如可見，則人不畏矣。選人不得見令史，故令史勢重；聽其出入，則勢輕’”（《全唐文》卷六三九）。天子、令史，小大一理耳。莎士比亞劇中英王訓太子，謂無使臣民輕易瞻仰（lavish of presence），見稀（seldom seen），則偶出而衆皆驚悚（wondered at）；柏克談藝，論晦幽（obscurity）能起畏怖（terror），亦舉君主深居九重（keep from the public eye）爲證；波沃爾謂帝王尊威亦頗由於隱秘（Le secret fait une partie de leur autorité et de leur grandeur），故有以日藏雲後（un soleil couvert d’une nuée）爲紋章（une très belle devise）示意者。用心異於趙高之蓄心，而命意則同乎趙高之陳意矣。又按《鄧析子》、《鬼谷子》皆以“陰”而不可見爲“神”，鄭玄註逕以天“神”相擬，殊具妙想。方士侈炫，正復如是。《封禪書》：“壽宫神君，最貴者太一，非可得見，聞其言”；《太平御覽》卷三八八引《太玄經》：“老子行則滅跡，立則隱形”（參觀同卷引《地鏡圖》等）；後世形容神道尊嚴，如《事文類聚》卷二引《翼聖傳》：“玉帝所居，常有紅雲擁之，雖真仙亦不得見其面。”詩家應制，遂借天帝以頌人皇，如沈括《開元樂詞》之四：“一片紅雲鬧處，外人遥認官家”（趙德麟《侯鯖録》卷七引），蘇軾《上元侍飲樓上呈同列》第一首：“侍臣鵠立通明殿，一朵紅雲捧玉皇”，皆寓天顔不容瞻仰之意。法國一詩家言拿破侖不預幾務，而若天神然，於日華焕炫中隱形潛跡（Bonaparte avait besoin d’être absent des affaires. Il se cacha dans la gloire comme un ange dans le soleil）。直與《禮運》鄭註造車合轍矣！西籍自《聖經》下及但丁、密爾敦、特萊敦等名什寫上帝，均謂光裏雲繞，不許人逼視，但可聞聱（dwelling in light unapproachable；e col suo lume se medesmo cela；invisible amidst the glorious brightness，a voice from midst a glorious cloud；a blaze of glory that forbids the sight）；至寫魔王鬼魁，亦稱其高據寶座，能矚拱服之諸么魔鬼子而不爲所覩（round about him saw，but unseen）。胥有當於滅形視庭之旨。故曰：趙高之心陰欲二世“貴而無位，高而無民”，如“亢龍有悔”也，而其言則陽勸二世“天德不可爲首”，如“羣龍無首吉”爾；所言若勸二世静如善刀而藏，動如矢來無鄉也，乃心固欲使二世雖號“皇帝”而實爲“皇”不爲“帝”（參觀《漢書·高帝紀》下“尊太公曰太上皇”句顔師古註、《三國志·魏書·王朗傳》王肅疏“漢總帝皇之號”節裴松之註），猶李輔國勸唐代宗“大家但内裏坐”爾（《舊唐書·宦官傳》）。

“趙高欲爲亂，恐羣臣不聽，乃先設驗，持鹿獻於二世，曰：‘馬也’”；《考證》引陸賈《新語》參證。按《韓非子·外儲説》右上記衛嗣公曰：“夫馬似鹿者，而題之千金”，蓋早傳二物之或相似。《禮記·禮器》：“或素或青，夏造殷因”；鄭玄《註》：“燮白黑言素青者，秦二世時，趙高欲作亂，或以青爲黑、黑爲黄，民言從之，至今語猶存也”；《正義》引《史記》指鹿爲馬事，申之曰：“其以青爲黑，以黑爲黄，即鹿馬之類也。鄭去胡亥既近，相傳知之。”《戰國策·楚策》三：“粉白黛黑立於衢”，《淮南子·脩務訓》兩言“粉白黛黑”，而《鹽鐵論·國病》：“傅白黛青者衆”，亦即鄭所謂“至今語猶存”也。《後漢書·文苑傳》上崔琦答梁冀曰：“將使玄黄改色、鹿馬易形乎？”；章懷註衹釋“鹿馬”，未及“玄黄”。潘岳《西征賦》：“野蒲變而爲脯，苑鹿化以爲馬”，《文選》李善註引《風俗通》：“秦相趙高指鹿爲馬，束蒲爲脯，二世不覺”；《金樓子·箴戒》則云：“秦二世即位，自幽深宫，以鹿爲馬，以蒲爲脯”，不言其由趙高。鹿馬雖異，皆爲畜獸，玄黄固殊，均屬顔色；若蒲與脯，物狀逕庭，豈二世騃愚，竟如黄葉之可止嬰啼乎？余嘗疑之。後讀《論衡·是應》篇，有曰：“儒者言‘箑脯生於庖厨’者，言厨中自生肉脯，薄如箑形，摇鼓生風，寒涼食物，使之不臭”，若有所會。箑、扇也，《藝文類聚》卷六九陸機、傅咸《羽扇賦》有“蓋受則於箑甫”、“下等美於箑甫”等句，“甫”即“脯”也。以蒲作扇，想古已然；晉人賦扇雖無道者，而《世説·輕詆》門“君乃復作裴氏學”句註引《續晉陽秋》云：“嶺南凋敝，惟有五萬蒲葵扇。”二世時當有蒲扇而復流行“箑脯”俗信，故趙高得牽合以售奸欺耳。【赵高之所为，可称“试探”，亦可称“示威”，“二世”所示之“易欺”，亦可为其“难欺”之证。】

【增訂三】《藝文類聚》卷一一《帝堯陶唐氏》節引《帝王世紀》：“厨中自生肉脯，其薄如翣形，摇鼓自生風，使食物寒而不臭，名曰‘翣脯’”；“翣”，扇也。又卷九八《祥瑞》節引《白虎通》：“孝道至，即萐蒲出庖厨，不摇自扇於飲食，清涼助供養也。”（引文出《白虎通·封禪》，詞句有異：“則以萐莆者，樹名也，其葉大於門扇，不摇自扇於飲食”云云）王充《論衡》泛舉此物爲儒者所稱“太平瑞應”，班固《白虎通》則定其爲“孝道”所致，皇甫謐《帝王世紀》又定其爲唐堯“盛德”所致。嘗試論之，趙高指蒲爲脯，殆亦寓意頌二世之大哉帝德，且善纘乃父始皇之緒耶？是藉諂諛以恣其愚弄也。《十六國春秋·南燕録》三記鞠仲頌慕容德爲“中興之聖君”，德曰：“卿知調朕。”蓋諛君者，使君愚，媚君者，使君昧。史籍所載羣臣表慶雲、甘露、芝生、龍見等祥瑞，與趙高指蒲爲脯，“調”君伎倆，實無以異。英主哲王樂聞諛而甘被愚，受賀改元，與秦二世復如貉一邱耳。周君振甫曰：“《白虎通》作‘莆’，《類聚》引作‘蒲’，《説文》亦曰：‘萐莆、瑞草也’，《論衡》則謂是‘肉脯’。不知孰是，抑原有草與肉兩説耶？然以《論衡》拍合《風俗通》記趙高‘束蒲爲脯’事，可謂俯拾即是矣。” 【媚上以示瑞。】

鹿馬事早成口實，崔琦答梁冀外，如《三國志·魏書·鮑勛傳》文帝詔：“勛指鹿爲馬，收付廷尉。”洪邁《容齋續筆》卷一六以高德儒指鳥爲鸞與趙高事作對，猶未貼當；二人妄誕誠相類，而高乃校尉之諂媚君上，趙則丞相之威懾同列，區以别矣。

“子嬰遂刺殺高於齋官，三族高家，以徇咸陽”；《考證》：“吴裕垂曰：‘司馬貞云：高本趙諸公子，痛其國爲秦所滅，誓欲報仇，乃自宫以進。……以句踐事吴之心，爲張良報仇之舉。’”按俞樾《湖樓筆談》卷三據《蒙恬列傳》：“趙高昆弟數人，皆生隱宫，其母被刑僇，世世卑賤”，謂高非“趙公子”也。司馬貞語，趙翼《陔餘叢考》卷四一亦稱述之；平步青《霞外攟屑》卷八上謂今本《索隱》所無，不知趙何所據，是也。此説似在趙鄉里人中流傳，如吕星垣《白雲草堂詩鈔》卷下《下邳謁留侯廟》二首有序略謂：“孫淵如示《史記索隱戔言》，知留侯博浪之逃，趙高匿之也”；詩第一首有云：“趙高趙國諸王孫，求爲秦賊支體殘。……趙高名在《列仙傳》，何得仙家濫其選？《索隱戔言》頗辨寃，鹿馬計勝長平戰”；第二首有云：“日中白虹匿無跡，王孫本是邯鄲客。頗死牧廢無英雄，山河西吞惜無策。顛覆咸陽志已酬，組繫子嬰維爾力。”孫、吕與趙同邑交游也。譚獻《復堂日記》卷四摘清泉歐陽軒《月到山房詩》有詠《趙高》：“當年舉世欲誅秦，那計爲名與殺身！先去扶蘇後胡亥，趙高功冠漢諸臣”；又有《閲<古逸史>，趙高爲趙公子，抱忠義之性，自宫爲趙報仇，張良大索時，即避高家》：“大賈滅嬴憑女子，奇謀興漢詎蕭曹？留侯椎鐵荆卿匕，不及秦宫一趙高！”【苏联斯氏二战前于军中进行清洗，德国希氏亦欲颁其铁十字勋章矣。】

【增訂三】屈大均《翁山詩外》卷三《博浪行》：“可憐百萬死秦孤，祇有趙高能雪恥。趙高生長趙王家，淚灑長平作血花；報趙盡傾秦郡縣，報韓衹得博浪沙。”早用司馬貞説入詩，即“留侯椎鐵不及趙高”之意。

《史記索隱戔言》及《古逸史》皆不經見，自慚陋不之知，又疚懶未之覓。繆荃孫《雲自在龕隨筆》卷一引《周禮折衷》云：“趙高是病廢，非刑餘；張良擊始皇不中，大索十日不得，蓋匿高所也”；豈亦及見司馬貞《索隱》逸文耶？張良匿趙高所，故大索不得，未必爲事實。然始皇精騖八極、目游萬仞，而不知伏寇在側，正如睫在眼前長不見也。西方童話言仙女與人賭捉迷藏，斯人魚潛三泉之下，鳶飛九天之上，豹隱萬山之中，女安坐一室，轉寶鏡即照見所在；渠乃穴地穿道，直過女座底而伏處焉，以彼身蓋掩己身，女遂遍照不得踪跡。俗説趙高報仇爲閹豎、匿刺客等事，實亦此旨。《始皇本紀》方士奏録圖書曰：“亡秦者胡也”，始皇因大發兵北擊胡，不知其指宫中膝下之胡亥；故張衡《思玄賦》：“嬴摘讖而戒胡兮，備諸外而發内”，又《北齊書·恩倖傳》記阿秃師呼“阿那瓌亡汝國！”顯祖因每歲伐茹茹，不知其指高阿那肱，“雖作‘肱’字，世人皆稱爲‘瓌’音，斯固‘亡秦者胡。’”俗傳趙高諸節與圖讖貌異心同，皆《韓非子·用人》所謂：“不謹蕭牆之患，而固金城於遠境”也。載籍所著讖書預言，如夏桀見“籙書云：‘亡夏者桀’，於是大誅豪傑”（羅泌《路史·後紀》卷一四《疏仡紀》自註引《世紀》等）。

【增訂四】《宋書·索虜傳》：“拓拔開暴虐好殺，民不堪命，先是有神巫誡開當有暴禍，惟誅清河、殺萬民乃可以免。開乃滅清河一郡，常手自殺人，欲令其殺滿萬。……夜恒變易寢處，人莫得知，帷愛妾萬人知處。萬人與開子清河王私通，慮事覺，……令萬人爲内應，伺開獨處，殺之。開臨死曰：‘清河萬人之言，乃汝等也！’”此亦“亡夏者桀”、“亡秦者胡”之類。【亦可称开“头痛医脚”之先河，民间谶书，其有暗示姓名者，颇多自行附会者。】

司馬懿見《玄石圖》云：“牛繼馬後”，於是深忌牛氏，酖殺牛金（《晉書·元帝紀》）；李世民聞太史占曰“女五昌”又民謡“女武王”，以李君羡乃武安人、封武連郡公、爲左武衛將軍在玄武門，又小名“五娘子”，因故誅之（《舊唐書·李君羡傳》）；郭威“聞人間讖：‘趙氏當爲天子’”，因使人誣告防禦使趙童子，收而殺之（陶岳《五代史補》卷五）。莫非明在邇求遠、變出防外。視爲鬼神事先之詔告，聊以作弄凡夫，自屬無稽；而視爲草野事後之附會，聊以嘲 君上，又殊有味，正古希臘悲劇所示世事人生之“諷刺”（irony）爾。苟作如是觀，則固無須斤斤究辨其爲信史抑讕語矣。司馬光《傳家集》卷六三《答范夢得》谓“實録正史未必皆可據，野史小説未必皆無憑”，故其撰《通鑑》，釆及“野史小説”。夫稗史小説、野語街談，即未可憑以考信人事，亦每足據以覘人情而徵人心，又光未申之義也。

【增訂三】王士禎《香祖筆記》卷一○考論《警世通言·拗相公》，因曰：“故野史傳奇往往存三代之直，反勝穢史曲筆者倍蓰。……禮失而求諸野，惟史亦然。”紀昀《閲微草堂筆記》卷一五：“有州牧以貪橫伏誅。既死之後，州民喧傳其種種冥報，至不可殫書。余謂此怨毒未平，造作訛言耳。先兄晴湖曰：‘天地無心，視聽在民。民言如是，是亦可危也已！’”即余所謂野語雖未足據以定事實，而每可以徵人情，采及葑菲，詢於芻蕘，固亦史家所不廢也。《蘇詩合註》卷一七《次韻王廷老退居見寄》：“上都新事常先到，老圃閒談未易欺”，查慎行極賞此聯。意謂廷老於朝事必早知，不爲野語所惑耶？抑謂野人自具識見，不爲朝報所惑耶？苟屬後解，則亦史失而求諸野之意，所謂“路上行人口似碑”也。《山谷外集》卷一○《廖袁州次韻見答》：“史筆縱橫窺寶鉉”自註：“干寶作《搜神記》，徐鉉作《稽神録》”；以“史筆”許短書小説，不特論史有會心，亦論文有先覺矣。【官史、民史，向为两套体系，择其逻辑通顺者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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