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华州

　　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宁静夜晚，月光洗去一天的泼烦与慵倦，和风吹送，肆虐已久的酷暑随之淡化而虚无了，京郊的泓博公园里，黑黢黢的一片：柳絮池塘，假山拱桥，幽林徨竹，全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夜色。夏虫低吟浅唱，松林涛声阵阵，远处池塘里迭起的蛙声，渲染了芦苇丛里的经年秘事。月儿在棉絮般云层里腾挪穿梭，空气里充盈着田园乡村特有的味道：湿湿的水气，潮潮的凉意，混合着泥土的腥味儿，甜甜的、腻腻的，沁入心脾。这使我不由得不想起了我的故乡，想起江淮之间那广袤的一片冲积平原，想起那里久违了的田园气息。想起二十年里，我从背着行囊远行求学到今天四处漂泊的方方面面。记忆的阀门一旦拧开，漫如雨季的思绪便翩然飘飞了。飞越祖国的万水千山，飞过岁月的经年流转，飞往色彩斑斓的童年梦境，飞离故乡颍泉河的鳞鳞柔波，飞进秦岭山麓我魂牵梦绕着的小城华州的山山水水里……眼前的一切，皆成了安东尼奥尼电影里的默片，光影婆娑的街灯不见了，流光溢彩的高楼不见了，偌大的北京城也不见了。二十年了，在祖国广袤的土地上，我始终如同一只落单的倦鸟，扑楞着不算丰腴的翅膀，辗转于祖国的大江南北，随着季风的流动变幻着自己流浪的方向，虽历尽风雨沧桑，却常常是铩羽而归，只是到了日薄西山、晚霞洒向天际最后一抹余晖的傍晚，寥廓的天宇里有我的几声哀鸣声划过天际，除此之外，我于这个世界没有留下什么印痕，卑微的如同河渠里的一缕荇草……

　　在从一个城市飘到另一个城市，一个行业转到另一个行业的历程中，我一直艰难跋涉着，苟延残喘着。在永不歇息的岁月流转中，曾多少次迷失了方向，对于前途、命运、以及故乡的记忆，我像一个与母亲走散的孩子，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茫然四顾，一直渴望着下一秒峰回路转，为我的眼前亮起一盏希翼之火。然而，残酷的现实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令我梦碎天涯，在四季流转的漂泊中，有过多少难言的尴尬与绵远的惆怅。不久前的一次高中同学小聚上，就被酒馆里的伙计误以为外乡人了，那变味了的乡音，拉长了我同故乡的距离，拉远了我对故乡尘封已久的认知。许多曾经魂牵梦绕的，刻骨铭心的物与事逐渐变得斑斑驳驳、依稀模糊时，故乡于我，也淡化成了一种符号，一种标记，就像少年时代珍藏在书本里的一玫紫褐色的枫叶，没有了往日里的鲜活与光泽。一两句自嘲的俏皮话中，囊含了多少难言的苦楚与落寞！我也曾想过，对于浪迹天涯的游子，五洲不尽相同，四海却同属华夏，哪里有我遮风挡雨的地方，哪里就应该是我安土重迁的安身之所吧？在一千次一万次的重新扬帆启航后，满脸倦容的我，真的累了！浪荡的生命有了对安逸生活的眷恋与渴望，有了对岁月静好的采撷与流连，有了对归期难定的惶惑与怅惘，也就是这时，我下定了决心，欲要将自己这颗游魂般浪荡的心安顿在这里，埋藏在关中平川这座精致美丽的小城里。华州，我生命中的第二个故乡。

　　有着古时长安畿辅之地，今天西部开发东边门户的华州，人文、自然、景观得天独厚。特别是最近几年，随着陕西经济带的东移，小城得以迅猛发展，市区早已是马路开阔，高楼林立。少华旅游景区，每逢节假日，车来车往，游人如织。新修的华州公园里，柳絮池塘曲桥，亭台楼榭井然；高大威武的郭子仪塑像，手握宝剑，气定神闲，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每每拾阶观瞻，思绪总会被它拉回到渺邈久远的盛唐，回到那金戈铁马，狼烟滚滚的战乱年代，浮想联翩……遥想那该是怎样的一个个夜晚，华清池水清澈温润，滑过贵妃凝脂碧玉般的肌肤，让那位年逾古稀的风流皇帝从此荒于朝政，在江山社稷与心仪美人的两难取舍中煎熬，为后人谱写了一曲“此恨绵绵无绝期”的爱情绝唱。

　　还记得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情景。那时的小城，天空干净，白云朵朵，黛色的南山下，是一条新修的马路，路的尽头便是城区了。阔叶法梧桐遮去了大半个街道，一直通向城区的纵深。许是距古城西安太近了，人流都拥挤到大都市里热闹去了，还了小城一片恬和与宁静。在这样行人稀少，车辆不多的光景里，白天行走在宽阔的马路上，即使是独自想着心思，欣赏着沿途的风景，也不会担心车辆的惊扰以及人流的冲撞。头顶有漫天的祥云飘过，有雉堞状的峰峦与叠嶂，有成群结队的鸟雀啁啾争鸣，有农家袅袅的炊烟升起……

　　在江淮平原长大的我，记忆中的世界总是一马平川的，如同儿时平淡无奇的生活一般。初来小城，居住的小区刚巧与南山遥望，每每清晨起床，站在自家房屋的露台上，远眺着一轮蛋黄样的红日从藏青色的南山冉冉升起，又怎能抑制得了内心的激动与兴奋呢！居家的那段时日，常常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一次又一次地兴临少华，在山脚下的小夫峪水库边逗留徘徊，或沿着潺潺的山溪一路向南，两岸是竦峙的峭壁，逶迤的盘山路上，常有蚁形的人流蜿蜒盘旋而上，行走在峪底的人们，便兴致勃勃地吊起了嗓子，声响在云霄峭壁间回荡，久久不绝于耳。这都是十多年前的情景了。十多年前的景象恍若隔世，却又历历在目，宛如昨天落日前的最后一抹云霞，瑰丽而旖旎。也许我天生有一颗耽于怀旧的心，总是对逝去的岁月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眷恋，总是对过往的人和事有着深切的怀念，总是对物是人非的景物寄予无限的依恋与感伤。于是，本已稀缺的快活时光便越发少得可怜了……也只有想起她，想起秦岭山簏下那座精美的小城，想起太平峪潺潺溪流汇聚成河漫过的风土人情，想起那小城城南的一隅里，还有我温暖的港湾，想起那茫茫天宇的尽头，还保留着一份惦念与柔情，黯淡的心境才涂上了一层春色，荒芜的情感也多了一片绿洲。有了这些慰藉，纵使为生计奔波，不得不流离颠沛，不得不远别她于千里之外，距离，岂又能阻隔得了我对她的一往深情呢！

　　这几年，小城的发展日新月异。许多新的规划不断出炉，新的项目也马不停蹄的实施着。小城的面貌变化之快，如四季更迭、星移斗转一般，前几天还是默默无闻的荒郊野岭，重游时，已经是车水马龙的通都大邑了。变化之快之大，简直令人眼花缭乱。我知道，小城只不过是祖国建设的一个缩影。大的环境、大的趋势、大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的。多年来，我早已经习惯了这些变化，知道在这种大环境的嬗变过程中，要学会用心领悟它们的精神内涵，领悟它们给予我的一次次感动，一次次心跳的感觉。领悟在它们万

　　般变化之中，捕捉到的一些永恒的气息，我想那正是小城的精髓，小城的灵魂，小城最令人感动、最令人难忘且永远值得人铭记的地方。至于日后，小城的表象最终会成为怎样的一种模样，那已不重要。因为那些，谁也无法预测的到。有了这种感念，就大可不必担忧她的楼宇节节攀升挤压了人们的生存空间了，因为少华山国家级森林公园里还有一望无垠的开阔；不必担忧游人的增多打扰了小城宁静的生活，除了节假日，寻常时日里，小城仍然保留着一份宁静与恬和。不必担忧城市化的进程掩盖了小城内在的质朴与清雅，城西的天门路，还有不少厂房建筑，仍保留有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风貌，那是特意为善于怀旧的人们准备的，足以容得下他们无限的怀念与追忆。这不，城东又新修了太平河水景公园，集山、水、景为一体，将休闲、赏景、健身熔一炉。这样一来，不去登山，也能体味到自然山水的神韵，不必进城，亦能分享瑰丽城区的妖饶。这不正是值得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自鸣得意的地方吗？想那些在家的日子，多少个春夏之交的午后，我站天门路的绿荫下放飞想象，让思绪恣意飞扬；多少个秋冬寒冷的傍晚，我又在太平河水景公园的灯影里流连忘返，久久不肯离去……

　　阔别小城的这些日子，我时常浏览网页，查看有关她的新闻与资讯，关注她的发展与变化。于是，我知道她撤县设区了；知道她融入渭华一体化发展了；知道她正在建设山水田园城市，打造特色工业重镇；知道她还要打造“华州好人”品牌，于是，我心里默念道：少华苍苍，渭水泱泱，我也是个好人哪！悠悠华州，巍巍少华，您能听得见吗？

　　回去的时候，风大了。京郊公园的清水湖边，茂密的芦苇丛随风摇曳着，不知何时，人流早已散尽，不甘寂寞的是湖边的夏虫，低吟浅唱着，为这都市的夜色涂上了一层淡淡的愁绪。在这个人口拥挤，楼宇森森的大都市里，容我再一次地放飞想象的翅膀，让思绪再次飘进巍巍少华的崇山峻岭间，飞往华州城南的一隅，我的温柔乡里，与杜牧之一起吟哦他的妙笔华章：“身随白日看将老，心与青云自有期。今对晴峰无十里，世缘多累暗生悲……”

　　亲爱的华州，七夕的今夜，我这颗飘零在外的心可否遁入你的轻梦里？

　　2019年8月9日夜（农历7月7日）于北京朝阳小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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