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

　　邢岫烟是小说中荣府大太太邢夫人的内侄女，到第四十九回才出场。出场晚，戏份也少，在群芳荟萃的大观园，她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配角儿，不加特别关注，极容易被忽略。宝姐姐俨然牡丹“艳冠群芳”，林妹妹犹似芙蓉“娇花照水”，史湘云恰拟“海棠春睡”，贾探春堪比“日边红杏”。在此，谨为安慰邢岫烟，姑且把她比喻做“空谷幽兰”吧，取自李白诗“幽兰香风远，蕙草流芳根”。这与原著作者毫不相干，纯粹是笔者刻意加上的。小说中，邢岫烟没有和哪种花儿相关联。同情弱者，是每个善良读者的本能。那么，邢岫烟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命运结局到底怎样呢？现在我们从她的容貌、举止、品行、家事、处境等处着眼，慢慢揭开她的面纱。

　　１，容貌不祥

　　读《红楼梦》，最喜欢小说中妙龄女子的仪态描摹：薛宝钗和林黛玉是“环肥燕瘦”，回目中有“杨妃戏彩蝶”“飞燕泣残红”。史湘云一身男儿风范，“蜂腰猿背，鹤势螂形”。面部特写更为传神：宝姐姐“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林妹妹“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探春“俊眼修眉，顾盼神飞”。风姐姐“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这些都是小说中主要人物，几位惹不起的主儿，都被刻画得有鼻子有眼儿。而无足轻重的邢岫烟几乎没有任何正面的容貌描写，通篇涉及她的描述只有两次。一次是刚到贾府，晴雯跑过去看了一趟，回来告诉大家说：“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另一次，是贾宝玉过生日收到妙玉的贺贴，因为不知道如何回复，便去请教林妹妹，恰巧碰上邢岫烟“颤颤巍巍地迎面走来”（６３回）。“颤颤巍巍”指代不明了，全凭读者想象，如同“看见林黛玉已摇摇地走了进来”（8回），或许二人都弱不禁风？或许步态如春风摆柳，摇曳多姿？不管怎样，仅此模糊两笔，此外实在是读不到其它相关描写了。本来曹雪芹创作手法就多，令人摸不清门路，比如“背面敷粉”。

　　２，家境贫寒

　　邢岫烟原籍苏州，因为家道艰难，便跟随父母进京投亲，仰仗姑母邢夫人帮衬购置房舍平常度日。贾家是国公府，皇亲国戚，往来亲友皆是王侯公卿。邢岫烟一家在这里显得如此寒素，如此卑微。父亲邢德全素习吃酒赌博，眠花宿柳，使钱散漫，无论上下主仆一概平等相看，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所以人称“傻大舅”。虽然是大老爷贾赦的内弟，但贾府上下人人皆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他根本就不会受到尊重，即便时常参加贾珍的豪宴酒局，也不过勉强出于亲戚意思，表面上的情儿，近乎是被公子王孙们打趣的对象，类似凤姐儿、鸳鸯拿刘姥姥席间取乐所称的“篾片”。

　　邢大舅与邢夫人一奶同胞，行为处事却大不相同。刻薄吝啬的姐姐，常嫌弃花钱大手大脚的弟弟，引来邢大舅抱怨不跌，喝醉酒唠唠叨叨地家丑外扬，也不顾及体面。其实投奔邢夫人还另有原因：当年邢母过世时邢大舅年龄还小，家私积蓄都由嫁出去的邢夫人一手把持，一应用度都由陪房王善宝家的掌管。自家的钱由不得自由挥霍，邢大舅自然是怨愤不平了，有冤无处诉的滋味也真着实不好受呢。

　　邢岫烟一家在京城安顿下来，间或她还可以到大观园来小住几日，按大家族的待客之道，如果在园子里超过一个月，就和贾家小姐们一样每月有二两银子的供给，做零花钱用。就是这点月钱，邢夫人也没有放过，令她匀出一两来送给父母。

　　３，投亲不遇

　　和邢岫烟一同来贾府的客人中有四位青春美少女。李纨寡婶李婶娘带来的两位小姐李绮、李纹是仕宦娇媛，薛宝钗堂妹薛宝琴为巨贾千金，而她只能算是“小家碧玉”。别人的父母都德高望重，唯她父母是吃酒赌博之人。身份地位相差悬殊，注定邢岫烟处境尴尬，被忽略也在预料之中：刚到贾府时，激动中的宝哥哥眉飞色舞地夸赞其他三位精华灵秀，并未提及邢岫烟；贾母特别喜爱薛宝琴，不但情愿出资养活，还逼着王夫人认了干女儿，晚上跟自己一处安寝；李绮、李纹也被贾母强行留下住进稻香村；对邢夫人只说“你侄女也不必家去了，在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亲疏远近，明眼人一看便知，不必赘叙。

　　贾母不待见邢夫人，连带着也忽视邢岫烟。安排住所时，邢夫人只交代给凤姐儿，凤姐儿忖度着邢夫人天生左性，行为处事愚犟不肯变通。莫不如安置在迎春那里，纵有什么不随意处也与自己无碍。于是邢岫烟便紫菱洲住下。迎春名分上是邢岫烟的表姐，实则也没有血缘关系，迎春自幼丧母，邢夫人是继室身无所出，对亲侄女也不是真心疼爱。王夫人与邢夫人心下不合，也不会格外关照邢岫烟。迎春老实木讷，自顾不暇，屋里的丫鬟婆子又嘴尖舌薄，贫寒女子的不如意处可想而知，颇有投亲不遇的意味。

　　４，相形见绌

　　大观园的客人，长期居住的有林黛玉、妙玉，临时居住的有薛宝钗、史湘云，不时造访的有李纹、李绮、薛宝琴和邢岫烟。除邢岫烟外几乎都有着显赫的家庭背景，贵族和平民差异常常显现在生活中的细微末节处：林黛玉有外祖母娇宠，薛宝钗有姨娘王夫人疼爱，二人过生日时，摆酒唱戏好不隆重。而邢岫烟只是碰巧和平儿等同一生辰而借光设宴祝贺。

　　史湘云从叔叔家来贾府，出于体面，婶婶要给她盛装打扮。即使是炎热的夏天，也要穿许多华丽衣服。而邢岫烟为了几吊盘缠钱，竟然当了仅有的一件锦衣。春寒料峭中只穿一件旧夹袄。贾母可以将珍稀的“凫靥裘”赠与薛宝琴，而芦雪庵赏雪时邢岫烟只穿着家常旧衣，并无避雪衣物。同是客人，别人都是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只有她拱肩缩背，绝对不是身材不好，而是寒冷所迫。富的仍然锦上添花，穷的偏偏没有人雪中送炭。

　　平儿丢失了“虾须镯”，宝玉身边的丫环都怀疑是跟邢姑娘的小丫头偷了去，原因是她家穷，小孩子因没见过贵重东西起贪心。而邢岫烟的一件小袄被偷了，小丫头随便问婆子一声，反招来婆子叫嚷。看起来，在贾府奴才面前，她也得忍气吞声。

　　同样是贾府客人，岫烟高洁如妙玉，不得已必须随俗。灵性似黛玉，无奈何必须低调。黛玉、妙玉可以高调任性，她不能。也没有人家有资本。她在各色人等的夹缝中生存，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保护好自我尊严。

　　５，洁心自好

　　如此不如意的处境，换了林黛玉不知道又要作何慨叹，有翠竹修舍、有锦衣玉食、有金奴银婢端汤煎药，还有宝哥哥精心呵护，林妹妹依然愁眉紧蹙，动辄因“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而哭得个梨花带雨。就算胸襟豁达的探春小姐，也曾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斤的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厉害。”相对于林黛玉的敏感多思，邢岫烟无愁岂恼，有兴何悲，平添一份安怡。相对于探春自卑于庶出，邢岫烟闲云野鹤，随遇而安，尽显一份恬淡。#p#分页标题#e#

　　她安贫乐道，自知贫寒却不卑微于贫寒。她不以物喜，以良好的自我修养填补物质上的贫乏。敦厚如宝钗，罕言寡语，安分随时。超逸如妙玉，芳情自遣，雅趣独消。她所做的诗《咏红梅花》正是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逆境中积极乐观的情绪都集中表现在一个“笑”字上。有别于“冷月葬花魂”中“葬”的沉郁，也不同于“金钗雪底埋”中“埋”的黯淡。不矫情，不世故，平淡从容，泰然自若。正所谓：看来岂是寻常客，浓淡由她冰雪中。

　　６，安贫乐道

　　秦可卿的弟弟来贾府附学，初见宝玉时，恨自己偏偏生于清寒之家，自愧“贫窭”二字限人，对富贵打心眼里羡慕。而邢岫烟对自己的家境坦然面对，和宝玉对话毫不避讳，“我家原寒素，租赁了妙玉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因为请不起先生而师从妙玉识字。所以和妙玉有“贫贱之交，半师之分”。她不慕虚荣，守心如玉。别人穿金戴银，她只是钗荆裙布。攒珠累丝金凤、嵌珠虾须镯子，这等女孩儿家的喜欢首饰她并不奢求，只是探春送的一块碧玉佩出于情谊才带在身上。丢失锦袄后，凤姐儿打发丫环送丰儿来衣裙，岫烟坚决不肯接受，反倒拿一个荷包送给丰儿。凤姐儿再三相送，才红着脸收下来。当了衣服，宝钗打发人取回来后送给她时，也是红着脸接过来。脸红，是一种应激反应，邢岫烟是在尴尬中维护自尊。

　　同样是贾府客人的尤三姐，挑吃拣穿，稍不如意，就掀翻桌子，剪碎绫罗。尽管事出有因，还是不如邢岫烟符合东方审美标准。三姐的特质是辣，泼辣。老辣。岫烟的品格是谦，谦虚。谦让。三姐敢于对大牌主子嬉笑怒骂，岫岩连丫环婆子都惹不起。尤三姐极力突破上线，邢岫烟尽量接近底线。刺玫瑰就是刺玫瑰。兰花草就是兰花草。

　　贾母送她的摆件也原封不动，干干净净地放着。她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意给任何人添一点麻烦。对迎春处下人们的尖酸刻薄，她只有缄言隐忍。本来一两银子就不够用，还要买酒、买果子来打点丫环婆子。凤姐儿训斥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婆子时，她反倒替婆子求情，责怪自己的丫头不懂事。贫寒，使她不能像宝姐姐那样用财物“小惠全大体”，如果能息事宁人，退让也不失是好办法。这不算懦弱，是明智之举。

　　当宝玉称妙玉推重她时，她言说“她也未必真心重我”。邢岫烟能将自己准确定位，以一颗平常心认识自己，以一颗平常心对待与自己身份不相称的环境。其实在邢岫烟名字中也蓄涵深意。岫，字面解释为山洞。山洞里飘出的烟，聚如云，却不与白云争巧，散似雾，却不与朝霞斗灿。

　　７，喜结良缘

　　在园子里住的时间长了，邢岫烟赢得了大家的赞誉。凤姐儿冷眼敁敠着岫烟心性为人，竟不像邢夫人及她父母一样，温厚可疼。又怜惜她家贫命苦，照其他姊妹格外多疼爱一些。岫岩丢失了衣服及时相赠，见岫烟懂礼节、知廉耻，更是暗下敬服。薛宝钗本来行事周全妥帖，见她自珍自爱，也每每暗中接济，免得邢夫人知道再生出事端。

　　可喜的是薛姨妈也觉出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想要说给薛蟠为妻，又想到儿子生性骄奢浮躁，恐怕糟蹋了人家好女孩儿，香菱就是一例。倒是薛蟠的堂弟薛蝌正直忠厚，温文尔雅，和邢岫烟恰好般配。薛家是皇商，各地有买卖，父亲又好游乐，带着家眷这个省逛一年，那个省逛一年，原着中称其“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所以薛蝌、宝琴兄妹都见多识广，钟灵秀毓，薛宝琴已经许嫁给京城梅翰林公子。薛家和邢家门不当户不对，这桩打破门第观念的婚姻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偶然的婚姻，却因为得到所有人的认可而变成必然。

　　薛姨妈谋之于凤姐儿，凤姐儿知道自己说与婆婆邢夫人不妥，便求诸于贾母，贾母硬做保山，邢夫人乐不得卸下包袱嫁出侄女，况且薛家根基不错，现今大富，薛蝌又生得仪容不俗，便答应下来。告知邢大舅夫妻，也无不应承。贾母又命尤氏婆媳为媒，顺利地订下这门亲事。家长做主，三媒六证。虽属包办婚姻，却是小说中难得的一个完美姻缘。对薛家而言，薛蟠与夏金桂是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却娶一个“搅家星”，几乎弄得家破人亡。反到薛蝌、邢岫烟成为薛姨妈晚年的依靠。对邢岫烟而言，她得到了如意郎君，终身有靠。当初来贾府时一路同行，二人早已见过，算得上品貌相当，天生一对。婚后更是你恩我爱，相敬如宾。一如兰花：“容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

　　薄命司簿册中，正册、副册、又副册知名佳丽众多，像邢岫烟这样的平凡女子，真的不知道会被录在哪个册子里，着墨不多也是自然。尽管着墨不多，也是有血有肉，呼之欲出。漫画大师丰子恺看到一篇《丰子恺画画不要脸》的文章，乍看大为惊诧，读着读着禁不住失声叫好：“妙！妙！太妙了！此人真是天才！”原来“不要脸”不是贬义词，说的是大师的绘画风格，丰子恺画人物大多没有鼻子眼睛，所谓“意到笔不到”。曹雪芹刻画邢岫烟这个人物形象，在艺术手法上与丰子恺大师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轻描淡写，却栩栩如生。邢岫烟禁得住贫，耐得起富，逆境然，顺境亦然。如一朵悄然绽放的兰花儿。一如古人写的咏兰花词《卜算子》：“似共梅花语，尚有寻芳侣。着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

　　２０１６年１月３０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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