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年

　　“几年不见，心姐又漂亮了啊！”

　　“哪里哪里，长英才是，去过部队气质都不一样了！”

　　“哈哈哈……诶心姐，你不是在航空公司上班吗，怎么听说最近当起作家了？”

　　“她整天飞来飞去，见的多不说难受呗！”

　　“别听他瞎说长英，我啊，从小就有个作家梦，现在条件好了，趁还年轻追追而已。”

　　三个人说说笑笑走进餐馆，我正收拾盘子，看到他们愣了一下：长英，台心，还有文彪……他们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

　　我赶忙收拾好，回到厨房，冒出一身冷汗。

　　“服务员！”

　　我的心急促跳动起来，怎么办？怎么办？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不，应该是碰巧……应该没事，他们应该已经认不出我了……

　　“服务员！”

　　“来了来了！”

　　“怎么搞的这么墨迹！”长英盯着我，愤愤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厨房有点忙，实在对不起！”我连忙道歉，双腿微微颤抖。

　　“我要是你老板，早把你开了！”文彪指着我鼻子，像领导批评下属一般。

　　“真的很抱歉！……”我递上菜单，“请问各位想吃点什么？”

　　“心姐你点吧，我随便吃。”

　　“哎呀，客气什么，都老同学了，大家一起点啊——”

　　接回菜单，我迅速转身向厨房走去。

　　“喂！”

　　我吓得立刻停住脚步，故作从容。

　　“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吗？”

　　文彪挥挥手，“快点做啊！”

　　“好的好的！”

　　转身后不禁小声嘟囔起来：“***，纸老虎，看给你能的！”

　　走到厨房，终于长舒一口气，庆幸他们没认出我，但又有一丝难过。

　　“唉，果然不认识了”，我摸着左脸的疤痕，“毕竟已经十年了，我又变成这般模样，谁还能认出来呢？也好，也好，认出来麻烦还大咧……话说，他们怎么会到这种小餐馆来呢……”

　　台心、长英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文彪是隔壁班的。

　　长英是我铁哥们儿，我们从高一就认识了。那时，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整天阴阴沉沉也不说话，老被人欺负，还不敢还手。自从我把长英于三个混混的手下解救出来，他就跟着我混了，成为我的小跟班。唉——现在长得又高又壮实，做了军人，真是难以想象……

　　哦忘了说，我们高中设有两个重点班，彼此就隔着一面墙，每年选取期末考试的前一百名重点培养。因为学习还不错，我跟长英从高一到高三都呆在一个班里，台心是高二才分进来的。

　　那时台心还是个小胖妞，成绩在班里倒数，坐在我前面，天天纠缠我讲题。我是个急性子的人，又不善言辞，拒绝了好多次。可她却不厌其烦，仍然一遍遍很有礼貌地问我。没办法，我也就一遍遍支支吾吾跟她头对头陷入知识的海洋了。当然，我们之间只是在学习上建立起来的纯洁的友谊——反正我是一直这么认为的。不过整天黏在一起，难免要引起误会。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竟然向班主任举报我俩谈恋爱！这下事情可闹大了，高中生怎么可以谈恋爱呢？更何况还是重点班！传出去影响多恶劣！……很快，我们就被班主任叫去做了漫长的思想工作。唉，真是百口莫辩！就像有人说你是流氓，你为自己辩解，可有什么用呢？谁会相信一个流氓的话？不出所料，我们的座位被调开，虽然自那以后台心仍隔三差五跑过来向我问题……

　　我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查明那个举报我们的混蛋叫赵文彪，在隔壁班，不胖不瘦，戴副眼镜，文绉绉的，个头与我相当，绰号“纸老虎”。估计他是对台心有意思，听说我俩整天黏在一起不乐意了。

　　我气得汗毛倒竖：***你这纸老虎算哪根葱，还敢出来乱咬人！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一天晚上放学后，我带着长英，在路边的树林里埋伏，待纸老虎走近，我瞅准时机，用胳膊一把挟住他的脖子。

　　“怎么？咱们聊聊？”说完便与长英连拖带拽将他拉到了树林里。

　　“***！”

　　我上去就是一脚，重重地踹在纸老虎的肚子上。

　　“你他妈以为自己是谁啊？啊？！”

　　说完又是一脚。

　　“活够了是吧？！”

　　我再次狠狠踹过去，不想竟被纸老虎一把抱住，摔倒在地上。

　　“你他妈……”

　　两个人在地上扭打起来。

　　长英想来帮忙，但两人滚来滚去，插不上手。

　　最终，还是我技高一筹，将纸老虎按在地上，抡起拳头，上演了一出武松打虎的好戏。

　　“我让你能！……我让你能！……”

　　意外的是，第二天并没有老师找我，看来这小子还有点骨气。

　　之后大概两个月，听说纸老虎赵文彪恋爱了，是和我们班一个女生。那女生长得还不错，虽然后来又成了我的女朋友……谁让我当年长得帅呢！

　　估计是被打怕了，要么就是自己也违纪了心虚，这次纸老虎并没有举报。

　　一天，女朋友送给我一支黑色的钢笔，上面刻着她的名字，特别好看。我不忍心用，就放在桌兜里，时不时拿出来端详一番。也就过了几天吧，那只钢笔突然不翼而飞。我知道是纸老虎偷走的，为什么？哼，那还不简单，我行走天下义满江湖，结过几个仇家？另外，通过观察纸老虎的眼神就能看出端倪——那眼睛扑朔迷离，左右颤动，仿佛被风沙迷了眼睛，又像被太阳灼了锐气……好吧，其实是我亲眼看到了。那天中午放学去餐厅，路上发现忘记带饭卡，就跑回教室，不想碰见纸老虎正鬼鬼祟祟地在我位置上翻来翻去。我悄悄看着他，也不拆穿他，然后钢笔就没了。

　　唉，没就没吧，毕竟抢了人家的女朋友，算是给他的一点补偿……

　　高三下学期，我的学习生涯宣告结束。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突然不想学，学不进去了。可能是鬼迷心窍？或许是天性使然？我一心渴望步入社会，一方面，莫名地羡慕徜徉在社会海洋里的自由，那种自己挣钱自己花的生活，另一方面，我觉得自己肯定能闯出一番事业。父母气得差点上吊，老师也苦口婆心，三番五次劝阻，然而终于都拗不过我的执着。

　　唉，这就是命运吧……

　　临走之际，台心送给我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两行英文单词：stay hungry，stay foolish——心。那段时间我成绩下滑，大概是台心发现我状态不对，想让我好好学习吧。唉，辜负了她的好意……

　　我们班创的有聊天群，我一直保存着，但只是看他们聊，自己基本不说话。

　　长英考上军校，后来进入部队。台心去了某航空大学。文彪不太清楚。

　　至于我……我被骗进传销组织，半年左右终于逃出来，左脸从颧骨到耳垂留下一道疤。之后我搬过钢筋，当过保安，送过外卖和快递，上过流水线……来来回回奔波了十年，目前在一家小餐馆当服务员。

　　高中时的意气风发被时间磨得踪影全无，只剩下粗糙的双手和疲惫的双眸。

　　班级群一直没有解散，但和我保持联系的也就长英和台心，不过也是越聊越少，最后几乎不怎么说话了。

　　我告诉他们，辍学后我跟着亲戚学技术，存够钱后走上创业之路，开办一家公司，事业不温不火，一切都好。

　　他们说挺欣慰的，没想到我高中辍学还能闯出一番事业，不过还是有点可惜，要是当初考上一所好大学，可能会有更好的前途，也更轻松一些……

　　每次同学聚会，我都推辞说公司太忙，没时间，下次一定去。后来，除去长英和台心，也没人邀请我了。

　　两年前某天晚上，我拖起沉重的身躯告别喧嚣的工厂，刚到家便一头栽在床上，伸过懒腰，终于感到轻松一点。于是拿出手机惬意地浏览各种信息。我随意扒拉着屏幕，一片白乎乎的东西闪过眼帘，倒回去，只见台心穿一身洁白的婚纱，正挽着文彪的手臂满面笑容步入婚姻殿堂。

　　我并没有感到太意外，毕竟这么多年，我什么意外没见过呢？只是难得的一刻轻松荡然无存。

　　而长英一直没有结婚，我猜这傻小子是没人要吧哈哈哈……

　　恍恍惚惚已经过去十年，我这十年，就像做了一场梦，一场怎么都醒不来的梦……

　　要说遗憾，也没什么遗憾可言，因为是我自己的选择，虽然现在看起来很蠢，但如果再回到那个时刻，我还是会这么选吧……

　　只是，我再无颜面回去见我的老朋友了。

　　明明都活在世上，却好似永别，无法相见……

　　“久等了！”

　　我笑着端上一盘盘五颜六色的菜，酸甜苦辣咸一应俱全。

　　“各位慢用！”

　　“那个，再来三瓶啤酒！”文彪指着我的鼻子说。

　　“三瓶哪够啊？四瓶！”长英用手比划。

　　“没问题，稍等！”

　　酒足饭饱后，他们有说有笑离开了餐馆。望着他们的背影伫立片刻，我开始像平时一样收拾餐桌。

　　盘子旁边怎么有一支钢笔？下面好像还有什么东西？

　　我抬起盘子，只见一张洁白的餐巾纸上写着两行字：stay hungry，stay foolish

　　将纸折起来时发现背面还有字：文彪的公司有个职位缺人手，希望你能考虑……

　　我的眼睛湿润了。再看那钢笔，黑色的漆褪掉好几块，隐约能辨出刻有一个人的名字……

　　我长叹一口气，继续收拾，脚不小心碰倒了一个酒瓶子，弯下腰，三个空瓶，一个盖子还没打开……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那天晚上回到破烂的小屋，我翻出高中用的已经布满锈迹的文具盒，打开盒子取出一张泛黄的便利贴，凝视片刻，放在地上。然后从衣服口袋取出餐巾纸，与便利贴摞在一起，按下打火机。

　　我退掉班级群，删去所有高中的好友，背上行李离开了这个城市。

　　别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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