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19-05-22 01:19:39 | 作者:1天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07次
南方一户人家坐落山下,白屋寒门。妇人怀孕数月,一日忽逢大雨,电轰雷鸣,又腹痛难忍,倒在自家房檐下苦痛呻吟。大雨迟迟不歇,丈夫寸步难行,更无产婆可寻,只好自家操持胡乱接生。那几日日暮不分,天色混沌,大雨冲垮山腰的泥石在丈夫身后汩汩作响,妇人连叫三日,终是产下一名男婴,无奈鲜血早已流尽,久久躺在茅草上不曾睁眼。
其父悲痛欲绝,罹受凄苦。只因那几日暮色不分,雨孱云愁,给男婴取名为暮远,又将其视为天灾人祸的不祥之兆,以名写以便笺,与男婴一同放入竹篮,襁褓缠身,弃于荒林间,任其自生自灭。
后巧遇山中和尚去往人间化缘,闻见哭声寻其根源,拾得竹篮。寻父寻母无果便带入山中寺庙以清寡为欲养大。奈何少年心藏被弃之恨,十几年间未曾潜心修佛,每逢下山必寻故址,以望质问父母如何狠心。一日少年随流往上,路过一间穷阎漏屋心中顿觉凄凉,不寒而栗。又听附近之人闲谈得知多年前茅屋主人恩爱无比,却因怀上一子招来横祸。妻子难产后丈夫随即自刎,至今未见男婴,都道活该被河水冲了去。
少年黯然销魂,自认己如白虹贯日。上山后独自盘坐崖前,日夜不眠,以排人情之苦。朝暮心随风雨同行,感悟云卷云舒,坐看一草一木。沧海桑田,竟无意参悟与自然相生的道理,又习掌风驭雨之力,稍减悲痛。
每至暮霭苍凉,少年便作霞云铺天,流金映照山间,美轮美奂。故事流传人间,引来世人烧香朝拜,以期在崖前观得壮丽之景,灵魂以得片刻安宁,又将此山唤作暮华山。从此,世间再无少年。
“你去哪?”一个背对着我身材消瘦的姑娘刚在山谷的泥泞里重重摔了一跤。
那姑娘似乎吃了一惊,用手拍打泥泞转了半个圆弧才面向我答道:“去山崖,或许明日还能赶上红霞呢!”
原来是个盲人,我也吃了一惊。旋即心中不解,一个瞎子凑什么朝拜的热闹,别说这羊肠小道是连常人也惧怕三分的险路了,就算到山崖又如何?一个瞎子,徒劳无获嘛。
这瞬,姑娘已从泥泞中爬起来,手握树枝在泥里敲敲打打,试图走向我。我俩仅数十米之隔,路中几块顽石相阻,树枝几下就被折成两截。
“在右边。”我一边提醒,心里一边想这人够滑稽,山脚的路都走错还妄想去山崖。
“啊,对不起。眼睛有些麻烦,你是说走错了吗?可否……”
“去山崖是吧?我既识路也可带路,不过酬劳总是要付的。”
“可当真?”姑娘脸上异常兴奋,只持续几秒又转而苦丧:“可惜我身上只粗布麻衣一件,腰上系的都是双亲生前留下的荷包,丝毫不值钱……”
“谁要你的破荷包!讲个故事就好。”
我无父无母,从小在这暮华山长大。庙里的和尚成天念叨让我潜心修佛,以便淡离人世。哪个受得了那老不死的喋喋不休,为不见着他只好下山消遣,顺带也可寻寻弃我之人的行踪,不过要早晓得是那结果,不如不寻的好。近来听朝拜的行人讲起人间琐事,几番听得入神,便时常将前来的路人带上山,让他们讲讲逸闻趣事也不至于不可终日。
我一眼见着那姑娘破布烂衫,骨子里却散发出一股异于常人的清秀气息便猜她可有许多同我讲。不然带一个瞎子上山,以往是打死也不干的。
于是我在附近的火绳树旁找了根粗细合适的树枝递给她,又将她带到正山脚的湖边告诉她天色已晚,早早歇息,明日好拾掇上路。
她轻声附和,踉踉跄跄找了一处平地准备躺下,忽又蟋蟀似的弹起来问:“对了,你叫什么?”
“小空。”
“嗯,叫我小艾便好。”她低下头又碎碎念了一遍:“小……小空。真好!”
我不再作答,坐椅在火绳树旁酣然入睡。夜晚死寂得仿佛世间空无一物,唯我的想梦幽幽飘荡。
“小空,小空!你醒醒!”小艾刺耳的尖叫声吵醒我。
“怎么了!”我惊慌失措,以为山贼愈发猖狂,大晚上横行霸道。
“你听,好多小虫在扑腾翅膀,一只、两只、三只……不止几只哩!”小艾手握树枝飞快点了点流萤湖面上纷飞的虫子。
我顿时心生火光,既看不见有何叫嚷,甚至想破口大骂。只因对方是个姑娘,只好默默忍下:“那是流萤,漫漫夏夜飞舞也正常,睡吧。”
“流、流……萤!会发光的小虫嘛?可具体给我讲讲嘛小空?”
“……”
“小时候娘亲总说看见流萤纷飞的人甚是幸运呢!微微月光下流萤灯火闪亮,湖面上波光粼粼,晚风轻拂。路上行人三三两两,舟车劳顿却都稍作停留共赏这漫天美景,何其有幸!”
“你又看不见。”
这流萤湖夜景盛夏时节我几乎天天望见。只发光的虫子竟引得世人个个驻足观赏。我同情他们,流萤寿命只有五天左右,说不定初在山下看见的与下山时遇见的流萤全然不同。人们总是为短暂虚幻的事物浪费情感,却没人愿意触及华丽背后的阴森、腐烂甚至黑暗,纷纷选择蒙蔽双眼含糊度日,感情多得近乎挥霍。
“可小空看得见,小空真是个幸运的人呢!”
是吗?是这样吗?仅仅只因我看得见流萤便是有幸的人?我抬头暗自向苍穹怒吼,久久得不到回应。是我一念之差错信了神明,我有罪,我该睡了。
翌日清晨醒来时小艾正端坐在一簇草丛前一动不动。我睡眼惺忪无趣探前,信步蹲到湖边棒了一把水洗脸,不禁责怪自己昨日怎会着了道般答应这份差事。
“小空,你听这露水滴滴答答的,树上鸟儿也跟着叽叽喳喳,像不像戏子哼唱的小曲儿?真是悦耳。”
“上路吧。”我绕过流萤湖,走向昨日遇见小艾山谷的相反方向,不时回头望望她有没有跟上。
前几日小雨绵绵,山谷间泥泞愈发堆积,步履维艰。一不留神小艾就消失在了视野中。为求早早脱身,我无奈折返牵起她手中的火绳树枝,手心全是泥土,一言不发地慢慢引导她前进。
“小空好善良。”小艾的声音清脆回响在山谷间,盘旋进我脑海中嗡嗡作响,惹得我头晕目眩。
善良。无欲无求帮助别人的人才是善良。我不一样,我只是为了一个亦肝肠寸断亦娓娓动听的故事罢了。
“你说你父母双亡,是他们抛弃你遭到了报应吗?”
“小空说什么呢!这话可不能乱说,我父母是这世上最疼爱小艾的人!哪怕是于我有恩的小空也万万不可胡说,万万不可!”
我感到手中的树枝不停颤抖,愧疚感猛地袭上全身,不再言语。
穿过山谷便是一片茂密的草丛,行过草丛再进入一片荆棘林走上一段时日就可达到山腰了。届时剩下的路都是些平坦的小道,还有亭子可休息,我便可就此撇下她,脱离唠叨之苦。
“哇,花香呐!可是一片花丛?娘亲说花朵可娇了,绝不是小艾眼中的暗色,是小艾说也说不上来的艳色,如今只能细细闻闻。小空真是世上最幸运的人,日日遇见此番光景。”
确实不是黑色。我扫了一眼缀在草丛里的繁花点点,惊觉一种柳暗花明的开阔感撞击脑门心。我为何从未叫它过花丛?眼下虽大多绿色的小草摇摇晃晃,但凡生花处朵朵都娇艳得足似熊熊燃烧的火焰逼得野草通通黯然失色,它们分散开,又似百川归海。怪不得从前那些人都津津乐道。
他们总说这是那少年暮远恩赐虔诚的礼物,又奉他为山神。我只顾暗自咯咯嘲笑,从未顾得看上一眼。
我动动树枝示意小艾继续行走,她顿了顿,难为情似地低声喃喃:“小空,你可以帮我看着吗?我不想踩着它们。”
“嗯。”我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人。
我将小艾带入草丛旁扭扭曲曲的小道上缓慢前进,她时而伸出颈脖使劲吮吸香气,时而又埋头摸摸荷包,一脸惆怅。我觉得自己像带了个小孩童般甚是搞笑,不由得呵呵笑了两声。
“小空笑什么?”
“没有。”
“那大概是我听错了。”
“嗯……你何时把报酬给我?”
小艾又摸了摸荷包,低头深深叹了口气,许久才抬眼怅然望向我身后的山峦淡影,哪怕明知她双目失明,刹那间我竟有了万物尽收小艾眼底的错觉。
“年幼时恰逢白山黑水间大旱,村民年年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村中道长多次求雨未果,而我偏又天性眼疾,他为保全名誉只好将天灾降罪于我,谗言我是那罪大恶极的不祥之人。众人饥不思言,纷纷听信,生要把我绑了火烧作那徒劳无功的祭品献给苍天,以解旱灾。”
“然后呢?”
“娘亲自是不干,为寻求生路不惜与全村人为敌,连夜逃到了村外,与我藏在岩洞下曳尾涂中。奈何粮食稀缺而我尚小不谙世事,日日吵闹要食。”
“饿死了。”
“娘亲把粮食全给我了。有天夜里睡觉她抱我抱得格外紧,我只当是天气寒冷怕我冻着没有在意。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娘亲已了无气息,生生死在了我身边。”
“小心,我们进荆棘树林了。”
“我将娘亲腰间上的荷包解下系在腰上,好像她那晚不曾睡去一样日日陪着我。”小艾停了下来,我回头时已见她泪流满面,抽抽噎噎地小声啜泣:“可我又要这累赘的生命何用呢?”
我抬头漠然望向天穹,苍天果然不食人间烟火。
“小艾,要下雨了哦。再哭可就跟雨水分不清啦。”
小艾扑哧一笑,拿衣袖拭去眼角的泪水掩着泪痕说:“小空怎这样安慰人!真是难为情。”
“真的要下雨了,快走吧。”
我加快了步伐,小心翼翼地帮小艾折断可能会伤害到她的枝条。
“小空要多说说话呐。”
“嗯?”
“小空的声音很好听,小艾欢喜这声音,想多听听。”
明明自己早已千疮百孔,怎么敢去做任何人的救赎?没有一份饱受煎熬的绝望能与另一个狼狈不堪的面目熬成苦尽甘来的道理,我摆了摆手,天开始灰蒙蒙的下起雨。我们刚好离山腰的四角亭子几十米远,我本想带着小艾连忙狂奔又怕她不认路摔着,只能信步当车,身上湿了一半才踏进亭子。盲人果然还是麻烦。
“只这一个故事?”
“后来我颠沛流离,饥寒交迫也是常有的事。不过是些阳间末节,不足说道。”
“又为何拼命想上暮华山山崖?”
“一心寻死而已。”
“倒是好悟性。”
雨淅淅沥沥下了好一阵才罢休,远方的层峦和山麓的茅草屋顶从迷雾中浮现出来。又该上路了,我拿火绳树枝戳了戳小艾的大腿。她似乎是从美梦中惊醒,颇有那晚我从睡意中强行抽离的迷茫状,又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小艾点点头摸索树枝起身,缓缓跟在我身后。
“小空相貌如何?”
早知在山腰我就该丢下她,尽问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让人不知怎么回答。
“丑。”
“小艾不相信。”
“不信我也丑。”
“能否让我仔细看看?”
我停下来转回身,揶揄似地提高声音:“我倒是想知道你拿什么看。”
小艾嘴角轻轻上扬,倒向我般微微伸出双手捧着我的脸颊,指间轻柔地从我的眼睛、鼻梁甚至嘴唇滑过。我像一只被人抢了存粮受惊的小仓鼠一样呆呆站在原地,来不及反抗,那双手的寒意就已离开我的双颊。
“小空那么温柔,定是副清新俊逸的好皮囊。”
我又哑口无言,只默默转回身继续上山。山腰过后的路只一小截,走完石阶一座香烟缭绕的寺庙赫然映入眼帘,这是世人烧香拜佛的地儿,我向来不感兴趣。或许是下雨的缘故,寺里比平日里清静许多,人也屈指可数,变得比平常可爱许多。
“到了,你绕过左边的房子尽管往后走便是。”我放开树枝,目送小艾拿着树枝点地而行绕过左側殿才跑去正殿找老和尚叙旧,我从来没有如此想念过他,破天荒地想听他说几句禅语。
可惜他不在蒲团上念经,可能又去哪儿开荒种菜了。我望着普贤菩萨像前的三炷香眼皮打架,竟趴在上面睡着了。约莫过了一钟头才睁开眼,寺里仍是不见人踪影,我百无聊赖地想起小艾,不知她还在不在山崖,一个盲人能在山崖做什么,她又如何下山……
我倏地想起什么,全身打颤,向山崖狂奔而去。去时只见小艾盘坐在崖前宛如庙里的石头雕像,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小空?”
“嗯。”
“小镇上的人都说在山崖前观暮霭之景灵魂便可得到片刻安息。”
“如何?”
“娘亲的荷包在我腰间仍是重如丘山。”小艾以手点地艰难起身,背向山崖即面对我:“是小艾观不得暮景,娘亲生前才百爪扰心死后又不得安息。”
“那个少年坐在崖前从未想过寻求慰藉,到底谁造的谣?”我快要吼起来。
“人人皆此言,拜佛烧香观景,灵魂得以片刻安宁。”小艾近乎悲戚地对我说。
“假的,都是假的。”
“小空……你本该叫什么?”
我愣了一瞬,用投降般的语气说:“日途暮远。暮远。”
“暮……暮远,比小空好听。”
只说完那一霎时,小艾悲壮涌入崖下,我伸手只挽回一丝寒风。我的心隐隐作痛旋即随小艾跌入阳间。
世人胡说八道,我哪里懂得什么自然相生的道理。狗屁神佛论,若我是神,命我凄苦者又为何?我既不修佛也不信天不信命,上苍赠我超凡之力又赐我不死之身无非认定我生来有罪,纯心愚弄我罢了。可笑世人个个看不破,都跑来山上瞎凑热闹。我不解凡间苦难,自然不期望世人走近我看透我更不期望他们在崖前参悟什么大道理。
可直到小艾跳下山崖我才幡然醒悟,老天连愚弄我的心都没有,赐我异能只是为了在小艾到来前完全击垮我,我逆天而行神又奈我何。小艾,你别怕,我这就化作风化作云拥着你,送你繁花点点,送你流萤灯火,送你世间万物。你要替我看尽尘世繁华,寻遍世人不曾开口的故事,化解心中不齿之苦,才不枉我化作这座空山日日等着你,护着你。我眼下只一束金光闪现,那是小艾生命的终途,我闭上眼消失在光束中。
多年后暮华山沦为荒山野岭,少有行人拜访。夜晚只见崖前盘坐着一位身材消瘦的姑娘手握一簇流萤灯笼与星光同耀,众人都道那姑娘眼神与少年一般凌厉。路过不解且大胆之人总问:“姑娘你看山下小镇歌舞升平,夜夜灯火嘹亮,何苦独坐空山,只望寸草不生、孤独终老?”姑娘只道:“纵使人间如火如荼,不及空山一草一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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