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草皮

　　今年夏天的时候，村子里的房子全部改造完了，都成了小洋楼，不仅上无片瓦，而且差不多是下无片土。

　　屋前屋后，全都用水泥硬化，除了栽几棵树种几棵菜的地方还露出一点乌黑的土，其它的地方全都白晃晃，硬梆梆。

　　原来每家屋前的粪场也被平整硬化，消失不见了。没有了粪场，也就没有人去挖草皮了。

　　从我的童年一直到青年时代，每逢农闲的时候，总看到有妇女扛着挖锄，挑着一担菀斗去山坡或者河滩上挖草皮。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会挖好几担挑回来，铺到门前的粪场里。

　　那个时候的农村种庄稼，除了用氮磷钾肥外，更主要的是用土肥。土肥经济实用，又环保，还没有残留。

　　原来都是土坯房子，独门独院，门口宽敞，家家户户都会在屋边挖一个粪场，用以积肥。粪场一般深三四十公分，三四个平方大小，中间深边缘浅呈锅底的形状。

　　平时家里扫地的灰尘，草木灰，废弃的稻草都会积在粪场里。每家每户还养的有牛，猪，鸡。猪和鸡在外面拉的粪便，也会收集到粪场里。

　　粪场边上一般都栽有一棵树，用来拴牛。早晨和下午牛牵出去放，晚上赶到牛圈里，中午的时候，牛就拴在粪场。

　　牛在粪场，吃一些稻草，在里面拉屎拉尿，这也是肥料。牛在里面踩来踩去，卧倒站起，可以将那些垃圾压紧，沤成肥料。

　　一般大约一个月，底下的垃圾都沤好了，粪场要清理一次。肥料送到庄稼地或菜园里。粪场空了，就需要补充新的原料，也好让牛有更好的休息地方。于是，就需要挖草皮。

　　挖草皮也算是一个手活，由姑娘和嫂子去干了。挖草皮一般选在河滩或者土壤深厚的坡地，这些地方的草皮长得茂密，粗壮多汁，沤出的肥更好。还有就是，这些地方的土壤带沙性，轻轻一抖，沙子就会从草皮上脱落，不会带到粪场。

　　选中的地方不能有结籽的野草，免得草籽带进粪场，来年混在庄稼中生长。还不能有那些生命力顽强的杂草，像大脚板什么的。这种草的繁殖力强，哪怕晒干了，只要一挨着土和水，它们又会活过来，并迅猛地生长，侵占庄稼的地盘，剥夺庄稼的养分。

　　在土地里碰上这一类的杂草，农人将它扯起来，会扔到远远的山沟或者池塘里，希望它永世不得翻身。

　　农村的生活枯燥无味，挖草皮相对来说是一种自由活动。往往某个姑娘家要去挖了，会喊上好多伙伴，一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像出了笼的鸟。

　　女人在一起，无非说说男人，说说相好的，说说孩子。活不累，话也无所顾忌，嘻嘻哈哈间，一担草皮一二十分钟就挖好了。

　　她们挖的时候，挑一处草好的地方动手，开了口子，再慢慢向四周扩大。挖草皮不需要太用力，免得挖得太深，土太厚，也不能劲用得太小，否则只锄到草尖，挖不到草根。草尖一沤都是一泡水。

　　挖得多了，她们看看面积就知道够不够一担。够了，她们就用挖锄将草皮来回拨动几次，去掉粗重的沙子。然后再用双手，一小堆一小堆地仔细抖动，去掉那些细的沙尘。

　　沙土清理干净了，就装进摆开的菀斗，伸进扁担，将挖锄搭在扁担上，她们蹲下身子，脸红红的叫一声起，就立起了身子。

　　七八个女人一路晃晃悠悠，哼着小调，走成一道风景。

　　很多次放学的路上，我跟着这一道风景回家。

　　草皮里经常会有一种草根，白白胖胖的，一节一节，我们称之为沙根，嚼起来很甜。这应该是一种草药，后来我看到人家用大锅煮草根，喝那些甜甜的汁水，好像治肚子痛。

　　我记不清有多少次，看到姐姐或者母亲挑着草皮回来，赶紧迎上前去，帮她们将草皮铺到粪场，只是为了寻找一两根白白亮亮的沙根。

　　后来，每次挖了草皮，母亲和姐姐都会给我带一大把白白的沙根，全都洗得干干净净。她们笑话我，“免得跟牛抢。”

　　也许是从村里第一栋楼房建起开始，牛就慢慢少了，粪场开始空了。也许是从第一条水泥路进村开始，第一个粪场开始消失了。也许是从第一个姑娘开始出去打工开始，挖草皮的人就少了。

　　也许是从第一块庄稼地没有人耕种开始，人们不再需要土肥了，全都购买化肥。

　　种庄稼变得越来越简单，耕种的面积却越来越少，食物也越来越没有味道。

　　记得上个月，我们在周庄忽然看到原来老家到处都是的甜高粱，感觉好些年头没吃了，忍不住买了几棵。可是吃第一口，就明显感觉不是原来的味道。

　　这种高粱果肉疏松，嚼在嘴里打渣，没有质感，最主要的是，没有甜度。哪怕是吃到根部，依旧不甜。剩下的一棵，我们干脆不吃了，还是送给了卖高粱的阿婆。

　　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由，就是没有用土肥，全部是用化肥。也许没有道理，但那个时候，我们确信就是如此。

　　没有了粪场，没有了牛猪鸡，连土地都快没有了，到处都是坚硬，到处都是一片冰凉，哪里还积得下土肥呢，哪里还会有合胃口的东西呢。

　　村庄没有姑娘，又有谁去挖草皮呢。即使挖了，也没有地方堆放，即使烂了，也没有地方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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