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井有多深

我新租的住处，后院有一口水井，这是我的最爱。每天早起，我到井上洗衣服，刷牙洗脸。前几日，门前挖路埋管道，断了自来水，我到井上淘米洗菜，又吊几桶水放卫生间备用，与井更加亲近。

　　我放下桶的时候，一井的水都在晃荡，像月光做成的瓦片，银光闪闪；待提起水桶，波纹渐平，一如镜面，映出圆圆的天，及我的黑黑的影子。我定住眼力，往深处看，打探它的深度，却是妄想。有时候，我在坐在井边看书，井台湿湿的，空气湿湿的，我的小小心脏，温润如玉。三毛《撒哈拉的故事》中说，“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我的解释里，就是精神文明”，我感觉自己正在享受着这一切。

　　家事、国事、天下事，到了这小小的井台，放洗衣板上搓几下，尽蚀锋芒，成为闲谈；风声、雨声、读书声，在井水里滤两遍，也都失了盛气，变得婉转纤细。井像一尊佛，肚皮大得没边，把什么都装下了；吐出的，萦绕于你的，是一派清凉。小鸟叫声安静，流云也不言语。

　　韩愈《原道》中，说一只青蛙，或在井水里浮浮沉沉，或在残破的井壁上闭目养神，以为是天底下最难得的享乐。我年轻时，每次读到这个故事，都是不屑的语气，笑其浅陋。现在想来，作为一只青蛙，知道巴掌大的天空已经足够；就是跳到井外，眼光也不会太远，至于越过井栏，登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又能怎么样呢。

　　前不久，在医院陪护病人，见到一个胖胖的老头，头上扎着厚厚的绷带。整天笑呵呵的，自说自话，找零食吃。听说他是骑电动三轮车，到棋牌室打牌，骑到下坡没刹住，头撞在树上，豁个大口子，缝了十几针。他的女儿说他是个老厨师，在周边很出名，凡事不管，就是好吃。他接过话头说，那些个大事，离我太远了，就是知道，能怎么样。他已经94岁，病友们都说他能活过100岁。(经典语录大全 )

　　我小的时候，听老辈人说过一句话，叫做“做一方田看一方天”。当时也不懂，现在想来，就是了解与自己相关的情况，把自己的事做好的意思。事实上也是这样，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关键还是识得人间的烟火。博闻强志，除了借以炫耀于人，又有多少实际意义呢。

　　在井台上呆的时间长了，对井的了解也多些。以前说井水恒温，其实并不准确，说它变化不大，倒是事实。它不像江河湖海，不似池塘，夏天热得烫人，冬天寒得结冰。它极少大喜大悲，如莫测高深的长者。

　　以前到池塘挑水，用明矾澄清了吃；后来是吃井水，嫌它碱性大；现在都吃自来水。你宠它的时候，它是这样，你冷落它的时候，它也是这样。近期多日不雨，几户人家用它，甚至提水浇菜，它并不骄矜，更无傲慢。十五个拎桶打水，七上八下。是汲水人的事，不关它的事。它不因外界而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你不知道它到底有多深。

　　井与时光相通，与文化相通。有凡井水处皆咏柳词，乃柳永故事。我想，时人可能不仅是说他的词工，可能也夸他的真诚。“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隔着千年时光，再读这些句子，温度不减，热乎乎的。井是底层生活的标志。井边闲话，有时候就是对一个人的评价。

　　我们小城，曾有一口竹叶泉井，说是明代正德元年（1506年）所凿。传说将井水贮入瓷砂瓮内，用松枝煨煮滚沸，再以上等茶叶沏上一碗，片刻后掬少许滴于竹纸上，须臾即见漾显出的竹叶形状。此种奇观，曾招引名流士子前往品赏，盛极一时。可惜前些年被填，如今难觅踪影。每一口井，都比人深多了，即便穷尽今生，也难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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