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盈的狐

　　小女孩对妈妈说，妈妈你看，那个人多奇怪呀，腿上的毛又长又多，脸上的胡子也是又长又多，头发更是又长又多，这个叔叔长得好像野人呐，妈妈，你快看，叔叔走路的姿势好像猫哇，叔叔把手放进自己的裤子啦，叔叔差点就要被车撞啦，叔叔爬到墙上去啦，妈妈，你快看呀。妈妈工作了一天，一下班就去幼儿园接女儿，已经很疲惫了，一路上都把女儿的话当做香甜的屁闻，可是女儿关于野人的话却使她联想起今天上班时无意中点开的某个视频，视频上的那个人胡子拉渣，正张开满嘴黄牙对着镜头呼啸，妈妈为视频点了一个赞，不是因为好笑，而是因为觉得看了那么久的视频是时候点一个赞了。现在，那两排黄牙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她的眼前，这使她抬起麻木的脑袋，顺着女儿的声音看去，果然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破衣烂衫，长发及肩，整张脸上胡子麻子污垢全混了一起，五官模糊，形容怪诞，妈妈抬头时他正攀在满是玻璃渣的墙上，两手全是血，好像是要企图翻过去。妈妈对女儿说，那个叔叔是神经病，我们不要理他；女儿问，什么是神经病呀；妈妈回答，跟我们大家不一样的，那就是神经病；女儿说，那妈妈也是神经病；妈妈问，为什么呀；女儿回答，因为妈妈的眼睛比大家都黑。妈妈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毕竟她今天坐在办公室里，状态差得就像窗台上那株枯萎的仙人掌，所以她很谨慎地没有插手公司的事务，而只是呆在一边看了一整天的视频，看视频看视频，连她自己都觉得眼睛底下生出了一层腻腻的泡，可是她并不是神经病，这她知道，她很有自信，整个脑袋上都是毛并且还想要翻墙进人家院子的人才是神经病。男人远去了，可女儿还在不住地回头，妈妈使劲扯她的肩膀，拉她的小手腕，可是无论如何女儿都不肯好好走路，这也难怪，妈妈想，毕竟女儿还小，没见过世面，那就让她见一见吧。女儿问，妈妈，那个叔叔他要去哪儿呀；妈妈回答，去精神病院。女儿嘟起小嘴，生气地说，叔叔不是神经病！妈妈才是！她甩开妈妈的手，一下子冲到了前面去，看背影像是哭了，正不住地抹眼泪呢，妈妈觉得女儿的模样很可爱，很幼稚，却也让她感到很伤心，很遗憾，女儿是如此着迷于那个男人，这是为什么呢？难道那个男人身上有着什么强烈的吸引力吗？想到这里，妈妈后背一凉，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把刚才那神经病企图爬墙的模样给拍成视频。大街上、疯子、血、入侵，这样的场景如果传到网上，那不说大火，至少也能吸引百十条评论吧？女儿还在哭，妈妈跑上前，拉住她的小手，边好生相劝，边暗自考虑是不是再去见那神经病一回？猫头鹰鸽子告诉我说它经常去的那家院坝来了个奇怪的人，那人走路的模样就像一只猫，头发长得就像一匹马，鸽子说它很怕猫和马，但它不怕那人，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块黑色的面包喂鸽子，鸽子觉得很好吃，很香甜，因为面包上沾满了汗和泥，鸽子喜欢泥，喜欢汗，更喜欢面包，反正什么都比大街上卖的鸽食好。鸽子说他走了两步就被人给捉住了，院坝的主人抄起铁铲就往他的屁股上捅，他捂着屁股绕着院子转圈，可是大门被锁了，他出不去，要出去就必须翻墙，所以他就开始翻墙，然而院坝的主人又凶又可恶，他把那人给抓住了，绑了起来，还说要报警。鸽子说它不知道什么是报警，可是它知道什么事恩情，它是知恩图报的鸟，谁给它食物它就帮谁，可是怎么帮呢？于是它就找到了我，所有鸟类的智囊，城里唯一一只猫头鹰.我对鸽子说，事不宜迟，如果想要解救那人，那就必须速战速决，警察可能已经在去的路上了——什么是警察？鸽子问；警察就是能一枪打爆你恩人的头的人，我回答；鸽子抖了抖翅膀，不寒而栗——我们大家必须团结协作，以最快的速度飞到那人被抓的院坝，然后有屎的拉屎，有尿的撒尿，我们要让那个院坝变成鸟类的天下，我们要让那家主任瞧瞧谁是这个城市的大王，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趁乱解救给鸽子兄弟喂了黑面包的男人。那个男人，我一听就知道绝非等闲之辈，如果我们救了他的小命，他将来一定会感激我们的。好！鸽子说飞就飞，而我呢，则勉为其难地扇动翅膀，顶着好不习惯的烈日，降落到那家院坝后面的树上悄悄观察。我看见那人被五花大绑，拴在了树下，而院坝的主人正来来回回地走动，边走边骂，那语言，粗鲁得我都不愿意描述，我毕竟是这个城里唯一一只猫头鹰，我必须要有情趣。可院坝的主人没有情趣，他活该淋一头我们的排泄物。鸽子大军来了，远处黑压压的一片阴影仿佛乌云，院坝主人吓得像只缩头乌龟似的缩进了他的家，而那男人，却淡定从容，闭眼含笑。我衔起一根树枝，飞下去为他划了一圈禁地，而在这个范围以外，漫天飞鸽叫嚷着拉出一条条一串串一泡泡白里带黄的屎，噼里啪啦敲打着主人的砖头房，我为男人啄开了绳子，和他一起看这世间罕见的奇景。我们看见，主人的砖头房被愤怒的鸽子们用翅膀拍打，用尖喙啄食，用粪便射击，到最后终于承受不住，哗啦啦碎了一地。主人抱着头尖叫着跑了出来，鸽子们一拥而上，把他围了起来，发泄起愤怒来一点也不收敛。原来，这家主人，是一个顽固的钉子户。城里要修路，不得不拆掉他家的院坝，可是他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搬走，修路的人没有办法，只好绕道，一绕道就拆了市里唯一一座大花园，鸽子们以前是最喜欢去那儿了，那有善良的老人，欢快的儿童，慈祥的妇人和美丽的雌鸽子，它们当中有许多良缘就是在那花园里就地成全的，拆了那里，就等于是拆了它们心目中的浪漫；毁了那里，就等于是毁了它们宝贵的回忆。鸽子虽然是鸟，可鸟又如何？我还不是鸟，可我也有感情。鸽子们曾经想要去闹修路的政府，可是政府有枪，它们不敢，于是一腔怒火就憋到了现在，全撒在钉子户身上了。钉子户，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可是你顽固不化，满嘴脏话，还虐待我身旁这个无辜的男人，可见你也不是什么善种，这次就当是给你个教训了，下次记得，该拆就拆，实在不行就去闹，但千万别惹鸽子，当然更不能惹我，我们是鸟类，我们惹不得。路这个狗日的，踩得我真舒服，啊，不要停，就是，所有的路人都踩不出你这样的感觉，啊，就是这样，好极了，你这个满身都是毛的怪物，你是人类吗，你应该是，我看你那样子就是一副聪明人的表情，可是你既然是聪明人，干嘛不去大学里待着呢？啊，舒服舒服，你这是什么样的步伐？猫步？狐步？马步？你从哪儿学来的这种姿势？我的天呐，我求你不要离开我，说真的，我已近好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感觉了。你别看我现在这模样，以前可是很欢迎人们上街的。那时候的人，和我都像是兄弟一样亲密，他们喜欢我，经常带着他们的同伴一起走到我的身上，他们边走边唱，边唱边跳，跳累了就坐在我专门为他们准备的路沿上休息，呷啤酒，抽香烟，嗑瓜子，有说有笑，兴致来了就随地吐一口痰，说实话我并不在意什么痰不痰的，这无伤大雅，我还不是经常制造出一些磕磕绊绊的地方故意使他们摔跤？这些事，对我来说就和童年的回忆一样有趣。可是，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人们突然就憎恨起我来了。他们不论去哪儿都坐车，把我看成他们抵达目的地的阻碍，恨不得一口把我给吞了。他们在我的身体里越挖越深，说是要造什么地铁，我害怕地铁，那鬼玩意儿一跑起来，整个路面都在颤抖，甚至连建筑物都要摇晃，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适应的。而且，他们还越长越胖，都吓死个路，现在的人一个个压在我的身上都跟大象一样，可是大象少，人有***几十亿，这让我如何承受得了？讨厌我就算了，还变着法子来折磨我。我一天天颓废下去，衰老下去，我知道自己已经过时了，人们现在喜欢的是速度，所以他们修铁路，造飞机，到未来了还会有飞车，飞艇，飞船，什么都是飞，我就只能呆在地上，悲惨地回首往昔岁月：那时候，人们器宇轩昂，走路带风，朝圣者趴在我的身上聆听圣灵低语，旅行者坐在我的肩上讲述一路见闻，他们的步伐多么轻柔，他们的姿态多么翩跹……这样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咯！可是，你到底是谁？你是旅行者吗？你是乞丐吗？据我的兄弟说，你在我们身上已经连续走了将近5个月，现在能这样行走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所以，请告诉我，你要到哪里去？我可以帮助你铺平接下来的路吗？是的，我承认，我喜欢上你了，狗日的，物以稀为贵啊，你对我来说就是颗***人型钻石。好了好了，我就是开个玩笑，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路要走，而这世界上不是哪儿都有路的，行吧，那你去吧，刚才你从那钉子户的家里出来，没受到惊吓吧？我就问问而已，我看你行走的方向，应该是要去海边吧？那我就送不了你啦，祝你一路顺风。绕道走从出发到现在，他没有剃过头发没有刮过胡子没有剪过指甲当然更没有洗过澡，他走出了家门，然后一直走，一直走，饿了就偷东西吃，渴了就随便找个公厕喝自来水，反正城市这么大，死不了一个想要活下去的人。他愤世嫉俗，他看不惯这个社会，周围的人都让他心碎，可他又不甘心当一个孤独的隐者，所以怎么办呢？难道就真如那些麻木的人所说，这是一个人吃人物欲横流一不小心就没钱买房买吃的结果沦落街头客死他乡的地方吗？他不相信，这怎么可能？他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温柔，命运也并不温顺，但他不相信人们嘴里的那些可恶的话，***，所有人都在逼他上学读书不停地考试然后莫名其妙地毕业以后就去找工作找老婆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安身立命照顾老人和孩子为这个社会奉献一生，这多操蛋呐？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从出生到现在，所有人告诉他的这一切或许并不是真相，或许这些***所谓教育全是一些喧哗与骚动，就像一层滑稽的幕布一样，就像一滩难闻的死水一样，为他，帮他，逼他遮住了更多真实的内容。他看见了星星，渴望伸出手去触摸它们的光芒，可是不行，人们告诉他，那些星星都在天上呢，别做梦了，好好工作吧。他知道自己的确是在做梦。但到此为止。于是他选择了出发。五个月来，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向前走，有路走路没路找路实在不行就翻墙，他期待着有一天，世界的尽头能在他的眼前呈现，到那时他将明白自己何去何从。大海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不美，也不壮观，可是足够大，大到挡住了他前进的路。他坐了下来，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愣愣地盯着远方发呆。他觉得很疲惫，五个月的行走让他变成了一个和文明格格不入的人。大海向他发出了警告，它说，年轻人，适可而止，你所要寻求的一切其实都是不存在的，你一个人走了五个月，我佩服你，不过说到底你还是生活在一个城市当中，有本事就来跨越我呀？前面已经没路啦，我占了地球百分之七十一总面积，想要穿越我你就得花费一辈子的时间。所以，回去吧，好好工作，将来找个好老婆，然后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吧。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于是他站起来，向右转，看见一片从未见过的沙滩，沙滩那边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于是他继续向前走去，大海在他身旁喧嚣，他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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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11-27 20:29:04雪轻盈，情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