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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太积极，有什么问题？

时间: 2020-02-07 20:31:25 | 作者：风茕子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21次

好人太积极，有什么问题？

　　1，

　　天刚亮，唐家齐又来了。

　　他给陈爸陈妈买了早饭，另一只手拿了几只红蜡烛。

　　陈陈的遗像跟前，蜡烛已经烧没了，蜡泪滩在桌上，无声哀悼。唐家齐点燃蜡，滴了两滴蜡油在凹槽里，扶着蜡烛让它站稳。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陈爸陈妈，他们对餐桌上的食物无动于衷。

　　“吃一点吧，要不然等会儿凉了。”他忍不住劝。

　　陈妈又问：“家齐，你能不能，再说一说那天的情况……”

　　“那天的情况”唐家齐已经复述过无数遍。对警察复述，对同学复述，对记者复述，对亲朋好友复述，对陈爸陈妈复述。复述得唐家齐已经发自内心抵触。可是他还是得复述。

　　“我们走到瀑布下面，我忘记了谁说过去拍照，我们就过去了，陈陈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走。他想站到中间那块石头上。没想到石头很滑，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跌到水里，被冲走了。”他说的时候又痛苦了一遍，那一幕就在眼前，如果他有先知，哪怕提前两秒钟伸手就可以抓住他。但是当时他站在那儿，呆了。 

　　“是陈陈提出去拍照的？”

　　“嗯。”

　　“你们一共去四个人，怎么就你俩要去拍照呢。”

　　“就我俩带了单反。”

　　那台单反是陈妈省吃俭用给儿子买的。她心痛得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唐家齐点好蜡烛，坐过来，眼睛红红的：“我和陈陈做了三年室友，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个孤儿，陈妈妈，如果您不嫌弃，我就把您二老当亲生父母一样对待，陈陈走了，我给你们养老。”

　　陈爸陈妈又开始啜泣。唐家齐还要去上课，他说：“今天是陈陈五七，我去上一节课就过来，和你们一起去看他，车我已经预约好了。”

　　2，

　　陈爸陈妈哪里吃得进去饭，儿子出事后，他们没正儿八经吃过一顿饭。胃肠都饿得变形了，此刻闻到煎饼果子酱料和油腻的混合味，他们胃里一阵痉挛。

　　“你喝点稀饭吧。”陈爸说。

　　“你说，怎么就他滑下去了呢？”陈妈问。

　　房间里回旋着哀伤的风。

　　“出去玩是谁提出来的？”她又开始问这个已经问过无数遍的问题。

　　陈爸开始回答这个他也问过无数遍的问题：“陈陈。”

　　“谁作证呢？”

　　“活着的三个小孩。”

　　“他为什么非要去拍瀑布？”

　　“不知道。”

　　问和答都很程序化，双方都问过多次，也答过多次。他们问的时候并不是为了寻求答案，他们脑子是木的，实心的，对话只是为了让自己觉得还活着。

　　“唐家齐说他是孤儿？”陈妈忽然生出一个新的问题，这让夫妻俩彻底地活过来。

　　“是啊，一直也没问他是什么情况。”

　　“等会儿他来了，问问。”

　　3，

　　唐家齐帮叫的车来了，车子在下面摁喇叭，接着是唐家齐在下面喊。

　　夫妻俩拎上纸钱和鞭炮，相互搀扶着下楼。唐家齐殷勤地帮他们打开车门，等他们都坐好后，他坐到副驾驶上：“麻烦了师傅，林叶公墓。”

　　陈妈问：“不耽误你上课？”

　　“没事儿，主任的课我已经上了，别的课不点名。”

　　“家齐呀，你说你是……孤儿？”

　　“嗯，我妈怀孕期间我爸没了，后来我妈也因为车间出事故走了，我是我舅抚养大的。”

　　“你妈走的时候你多大？”

　　“3岁。”

　　“对你妈，有印象吗？”

　　“没有。”

　　“你舅跟你舅妈是干嘛的？”

　　“做小生意，有一家鞋店，卖鞋。”

　　陈爸陈妈互相对视了一眼。鞋，不是什么好事，“邪。”陈妈小声说。

　　“那你舅和你舅妈，对你好吗？”

　　“能好到哪儿去呢？”唐家齐无奈地笑笑：“听说当时我妈厂里赔了一大笔钱，谁养我，钱就归谁。”

　　“那你念大学不是他们供的吗？”

　　“我自己办的助学贷款。生活费也是我打工挣的。”

　　“那你还有钱买单反啊？”说完陈妈意识到自己口吻里的不客气，她又假装没见识地叹了一句：“单反凭什么那么贵，你说就那么一个小小的机子要六千多，还是最差的镜头，六千多呢……一台那么大的冰箱才千把块钱。”

　　唐家齐仿佛没有听出她前面的尖刻，笑笑说：“我在外面做家教，一个小时70块钱，每个月除了吃饭，还有富余。相机我也买的是二手的，三千块钱。”

　　4，

　　从墓地回来，唐家齐给夫妻俩做了顿像样的晚饭。他做的菜式很多，但夫妻俩只动了一点清粥。唐家齐劝他们多吃一点，他们摆摆手，唐家齐叹了口气，开始收拾桌子。陈妈不让他收拾，他一定要收拾。菜倒了可惜，他问陈妈家里有没有保鲜膜。陈妈说没有。唐家齐便下楼去超市买。

　　他走后，陈妈又问：“去了四个小孩，怎么就陈陈走了呢？”

　　问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像复读机。眉毛眼睛是横的，嘴很大，用于公放，鼻子是个小三角，小三角一瘪，她马上就可以开始哭。

　　她又说：“陈陈掉下去的时候，都有谁看到了？为什么那俩小孩都没看到，只有唐家齐看到了？”

　　陈爸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也在想同样的问题，只是他没办法说出来。为什么死的是我们家的孩子？唐家齐的话到底有多少可信度？以前怎么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个孩子？陈陈死了，他突然冒出来，又要来当干儿子，又要给他们养老送终，为什么？

　　他们应该相信他吗？不，在接受了噩耗之后，他们心里全是恨。夫妻俩做人诚恳，工作敬业，没做过任何坏事，他们理解不了为什么这种事情偏偏要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悉心养大的独生儿子，虎头虎脑跑跑跳跳的样子还在眼前，一下子，全成了灰。

　　陈妈去认尸时，孩子已经顺着河道冲了几千米远，涨得没有人形，亚白，腐臭，溃烂，身上很多伤。法医说伤是在顺流而下的过程中在石头上撞击的，陈妈当时就晕死过去。

　　现在她想想，又开始怀疑。法医凭什么认定那些伤是在水里撞击的？他有没有被害的可能？

　　比方说这个唐家齐，他殷勤得过了火。另外两个孩子出事后都不露面，唯一一次见到他俩，一个劲儿在哭，哭得那个悲痛欲绝，一句话不说。只有唐家齐鞍前马后。夫妻俩有什么值得他这样？是不是他硬拽着陈陈去拍照才出的事？他有什么不能告人的愧疚？还是有一场他们无法想象的阴谋？

　　5，

　　陈妈说她想到学校去问问。

　　“问什么？”

　　“就问问。”

　　“问他和唐家齐有没有过节？”

　　陈妈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狡辩：“问问他生前学习上的事儿。”

　　陈爸默许了。不是对她表达出来的默许，是对他们共同的怀疑默许。

　　陈妈去了一天，回来时，病秧秧的。

　　“问出什么没有？”

　　他们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陈妈摇摇头：“可能是我太厉害了，他们都有点怕我，躲我。和我说话的人不多，围观的人倒是里三层外三层。后来学校派人跟着，说是保护我，谁知道是干什么。”

　　陈爸看着她蹒跚地走过去，缩在沙发上流泪。一个半月，她已经老成这样，他仿佛看到一个二十年后的她。

　　“唐家齐非要给咱当干儿子，你怎么看？”陈妈用纸巾擤了擤鼻涕，小心翼翼地把纸巾折叠一下，又擤了擤，直把把鼻子擤得绯红。

　　“咱们不要什么干儿子。”陈爸说。

　　“是的。”陈妈突然抬起头，口吻坚定起来：“宁愿再去捡一个小孩，也不要他。看到他，我就想起陈陈……”

　　“为什么是陈陈？”她又开启了复读机模式。

　　6，

　　唐家齐每个星期六星期天都来，做家务，安慰二老，还给他们订了一份报纸，一份牛奶。楼下的报箱早就报废，他重新给订了一个。

　　阳光下的大男孩英姿飒爽，额头有细密的汗。一个多么生机勃勃的孩子，却与他们儿子的死亡，脱不了关系。

　　可是他们又没有任何证据。

　　一天晚上唐家齐买了菜回来，陈妈决定向他摊牌。

　　“家齐啊。”

　　“嗯？”

　　“我和你陈叔，都觉得耽误你功课，想叫你以后别来了。”

　　“陈妈妈，没事儿，我说了，以后我就是你们儿子，你们尽管把我当亲儿子使唤。”

　　“不用，不用……也不需要。”她说。她觉得唐家齐如果再犟下去，就有些不识趣了。他们想尽快从伤痛里走出来，唐家齐很不懂事，一直在提醒这场不幸。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唐家齐收拾塑料袋的手停下来。

　　“我们老了，”她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也想清静清静。”

　　“哦。”唐家齐有些尴尬。他今天带了一袋米回来，他把米桶里的陈米倒出来，把新鲜米放到下面，再把陈米放在上面。然后他把厨房收拾了一下，准备走。

　　他在门口站着，很慢地换鞋。

　　“陈爸爸，以后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嗯。”

　　门关上了，很轻，没带住。唐家齐又用力带了一下。他的力道很均衡，没有让门发出巨响，力气足够大又停得恰到好处。陈爸陈妈对视了一眼，迅速交流着相同的如释重负——他终于走了。

　　7，

　　事情大概过去了两个月，一天陈妈忽然接到她退休上司的电话。

　　他说网上流传一个视频，是游客无意中拍到的，距离有点远，但是很像陈陈出事的实况。

　　网址发过来了，陈陈妈抖抖索索地打开。瀑布的水声，欢笑声，人声鼎沸。有人说：“快看，有人跑到下面去了！”镜头打过去，拉进了，果然是他们四个。打头的不是陈陈，是另一个孩子。陈陈是第三个翻过栏杆的，唐家齐在最后一个。那俩孩子对着瀑布下面的石头指指点点，像是在怂恿他们过去拍照。陈陈跟唐家齐说什么，唐家齐不动，陈陈推了他一把，那身体和姿势的意思是：“你个胆小鬼。”他过去了，唐家齐在后面喊什么，紧接着也跟过去。游人在尖叫，很快乐很放肆的那种，形成某种鼓励。陈陈在石头上跳跃，陈妈的心，已经像垂死的鸽子在井底挣扎。只一秒，就见陈陈滑倒在水中。观众席一片惊呼，有人叫，呀，是不是掉下去了一个人，其它人说是的是的有个人被冲走了，前面那个人说，我没有看到，你们谁拍到了给我看看。镜头晃动得厉害，但看得见陈陈时隐时现，东突西撞，什么都没有抓住。

　　他彻底消失了。

　　“我的孩子啊。”陈妈哭得心都碎完了。

　　陈爸也看了一遍，呜呜哭。然后他把妻子的手机拿到阳台上，拿小板凳砸得粉碎。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气喘吁吁地过来，瘫倒在沙发上。

　　“不赖家齐，”他说：“谁都不赖。是那俩孩子起的头儿，所以你看出事后他俩连头都不露。家齐问心无愧才理直气壮，咱冤枉他了。”

　　“真正有愧的人是不敢出来的，我咋没想过呢。”陈妈泣不成声：“家齐也可怜，没爹没妈的，找了个漏风的地儿都想靠靠……但是他太单纯了，咱咋能认他当干儿子，他是个好孩子，可惜这辈子没缘分。”

　　陈妈走到阳台上，刚才陈爸砸手机时，把小板凳也砸毁了。陈妈拿起一小块木板，木板似有千斤重，她吃力地拿进来，想做块牌子。

　　她的孩子在欢呼和尖叫声中走了，还一度令她盲目转移悲愤。都是命，幸与不幸都在一瞬间，她去找谁责怪？茫茫人海，悲伤如此无力。现在她只想用血在木板上写“危险”俩字，绑在儿子失去生命的地方。不管谁家的孩子，希望再也不会有人掉下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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