煽火

　　我从来认为我妈的命不该是围着锅台、我爸和我们姊妹几个转，是应该当个服装设计师。但是，我妈还是围着锅台和我们转到了现在。那个服装设计师，最终成了我写作时的一个创意与想象。我妈斗大的字也就认识有数的几个。她说她围着锅台转从拉风箱也就是煽火开始。我能想象出我妈八岁就开始煽火的场景。我说要写写她煽火，她说那有啥写头，不就是拉出来推进去，很熬人的事情。我妈还问我咋就能写出来那么多东西，是不有些东西是瞎说，我说不是。姥爷家七个孩子，排得很近，我妈排老二，上面是大姨大舅都在读书，下面是二舅也在读书，再往下三舅四舅还小，五舅那时还没有出生。姥姥姥爷都在为生活忙着，三舅四舅需要有人照顾，这活儿就落在了八岁的我妈身上。想起小时候的我妈，就觉得她伟大的不行。八岁，还是个需要她人照顾的孩子，最起码是要到学校学习知识，我妈却开始学着做大人了。我妈处于兄弟姊妹们的夹缝之间，只能边哄弟弟们，边往大长。

　　我妈和我坐在一起聊她小时候的故事，那镜头从久远的村庄放映过来了，一个小大人成天屁股后面领着两个小弟弟。不，有时候还需要抱，四舅还小啊，着急了总得抱着走。我妈说，哄孩子这事情并不难，也不熬人，最熬人的就是坐在小板凳上，左手拉风箱，右手添柴加火。这事情说起来也不难，可是，我妈就是不爱干。我妈觉得哪怕出去拿上铁锹剜地铲土，也不想憋在家里拉风箱煽火。熬人的事情不想做，但我妈还是做了。快过年的时候，姥姥为这一大家子准备正月里的便饭。假期里，舅舅和姨姨都休息，拉风箱煽火这事情还是由我妈自己干，一坐就是一上午。我妈还小，小心情也会坏起来。我妈左手干活不麻利，右手巧的很呢。左手拉风箱也别扭，但是右手添柴加火，也只能这样。快中午的时候，我妈饿着肚子，还有点生气，风箱越拉越沉，虽是拉出来推进去的事情，但是，在右手添柴时，左手煽火不顺手，我妈把风箱的拉杆给折断了。姥姥还在灶台旁忙乎，一看这情况，急了就说我妈。我妈心里也不好受，他们看书的看书，玩的玩，凭什么受了半天还被挨骂。我妈不高兴，半截子风箱拉杆拿在手里，往地上一甩，跑院子里哭去了。那天，我妈哭痛快了。一个八岁的孩子，内心已经成长为一个大人。一切的委屈，都变成了泪水，流淌出来。不过，我妈说，过后不久，她就忘记了。日子又开始一如既往地重复着，她还是没有读书，还是围着锅台转着。后来，她也不向往读书那事了，觉得哄孩子、做家务、煽火都挺好。后来我想，当时求我妈心里阴影面积，大概被百分之百的覆盖了吧！全说我妈自愈能力强。看来，人在看不到希望的时候，也就失去了追求希望的想法了。我妈就是那样，一点想法都没有，很认。在我十岁多的时候，家里已经用上了电吹风机，风箱那东西还在，偶然停电了，也用。因此，我也拉过风箱，煽火这事也不陌生。

　　我煽火的记忆与童安格的《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混在一起。

　　那年，我死缠烂磨想让我妈给买个随身听，我妈不舍得。最后我妈还是架不住我那副可怜楚楚的样子，一咬牙给我买了个随身听录音机。这个随身所起的作用就是听歌。于是，又花钱买了磁带，磁带里也没几个歌，童安格的这首歌我边煽火，边听。最后，还是不敢唱出来。一来，这歌是写爱情的，我那时年龄还小，一看见电视里拥抱亲嘴的画面立马就扭过头去，觉得那是流氓动作。因此这样的爱情歌曲，我真不敢往出唱。二来，还是我五音不全，心里想着会唱了，一张嘴唱出来，自己都能发现调子不对，也就不敢显摆，怕露豆馅儿了。心里一直觉得花我妈不少钱，买了个随身听没起啥大作用，有点委屈这电器。所以，我妈一让我做啥，我都顺从，有点像弥补过错。“小板凳，四条腿，嗒儿呼嗒儿呼煽起来。”也不知道谁给说得这话，好像把煽火说成了一件特别愉快的事情。其实，煽火最是熬人，我也怕煽火，自从得到了那随身听，它就把我和煽火无形中给捆绑在一起了。不过，也没拉过几次风箱煽火，偶尔停电，后来还有了手摇风机，摇起来特别省事，风力还很猛。记忆里拉风箱煽火也是有数的几次。再说我妈吧。等我妈把几个弟弟哄大时，他们一个个进了学堂读书去了，我妈除了煽火，开始给全家人做衣服。后来妈遇到了爸，也遇到了我们。我要不说我妈是天才服装师，她从来没学过，看看谁穿得衣服，就能照着做出来。直到我们有了记忆，穿着妈做的衣服，四处展示，那时，我们负责没心没肺地活，她负责看着我们眉开眼笑。每一段时光，都那样的可贵，又那样的舒展。不过，那时候我妈偶尔还要煽火，但脸上始终挂着笑容。那时的煽火很悠闲，妈边煽火边说话：做什么事情都不要急，有些事情也急不得。要去的地方永远都不动地待在那里，不会因为你晚几天或几年那地方就消失。真正爱你的人永远都会爱你，不会因为你一时不得志或衰老而离开你。当年我不懂，后来懂了。并且懂得我妈不是佛，我却从小就成了她的信徒。很虔诚。我就照着我妈说得那样不急不慢地走着活着。有些东西等我走去了发现已经不属于我；有些事情等我悠然过去，事情已经不是我想象的美好；有些人等我明白了，他与我已擦肩而去。但我始终明白一点，不论我们拥有多少财富与梦想，快乐与烦恼，时光总是一样平等待遇彼此。我们衰老的速度一样，年龄增长的频率一样，都会奔赴一场同样的结局。于是，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颓废，活成什么样，都是自己的风景。哪条路都有尽头。母亲煽火大概在90年代彻底结束，之后她还是围着锅台，围着我们转。这条路其实也有尽头，只是有时候我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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