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

　　十月，山西某边远小山村。秋风瑟瑟的早晨，惠琴和平常一样，起了个早。她先到院子里，把鸡放出来，撒了两把苞米茬子让它们吃，然后进到狭小的柴房里。她熟练地把火生好，加柴把火生得旺旺的，锅里装着头天剩下的苞米稀饭。她不停地用大勺搅拌着，以免稀饭糊了。不久，稀饭咕噜咕噜冒出热气，苞米微糊的香味充满了整个柴房。惠琴舀了一碗粥，端进房间。惠琴妈坐在炕上，背上披着薄棉衣，手里拿着针线在补袜子。她放下袜子，接过粥，吹了吹，慢慢吃着。惠琴妈：“今天要去捐赠会吧？”惠琴：“嗯，我看看有没有叔和你穿的棉衣。”惠琴妈：“有就领一件来。来、把袜子穿上。也看看鞋。你脚上穿的那也叫鞋？”“我去了。”惠琴接过空碗，一只手把被子给妈妈捂上。转身出屋。惠琴把院门拉上。踏上了铁轨旁的石子路。雾霭中，隐约可见连绵起伏的大山。天空涂抹着大面积的灰青色的云，天空下面只有风，深秋的冷风。惠琴疾速走着，她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薄袄，边缘被磨得油亮发黄，露出里面穿着的衬衫的边。一条藏蓝色的运动裤空荡荡的，显出她的瘦小。路边的枯叶在她的脚边打着旋。一片，又一片，褐色的枯叶和她脚上深褐色的布鞋像是合而为一。布鞋鞋身和鞋底同样是褐色，前端破了两个大洞，露出惠琴妈补过的薄薄的黑袜子。惠琴走着，走得快，不仅是因为身子冷，也是因为要赶着去镇上的捐赠会。捐赠会开三天，但因为照顾母亲，疏于与外界接触，惠琴今天才听说。今天是最后一天。惠琴妈的身子差，脚不能沾地。家里的生计全靠叔叔（惠琴妈现在的丈夫）张罗，叔叔在镇上的钉厂工作，工作忙，不常回家。家里都靠惠琴操持。惠琴十岁，因为要照顾母亲，只零零星星地上过几天学。村委会干涉过几次她辍学在家的事，但最后都不了了之。村里流传着一种谣言，说惠琴的生父是被惠琴妈克死的，还说她不自重，又找了个比自己小的丈夫。人们对待惠琴一家的态度向来很不友善。惠琴甚至觉得，自己辍学也是件好事，这样就不用去面对同村小孩们的流言蜚语和欺辱。不知不觉，惠琴已经走到通向镇上的岔路口。这一带只住着陈秋旺一家人。她刚要走过去，背后传来一声呼唤：“惠琴！惠琴！”她停住脚步，回头看去。是陈秋旺，他正拖着一条腿站在路口，向她招手，一只手里薄薄地飘着一个信封，另一只手里捏着一块钱纸币。“秋旺叔，什么事？”惠琴问道，微微喘着气，身子还是没有转过去。“惠琴，帮我寄封信！”秋旺说。“寄不了，要去捐赠会！”惠琴说。“就寄一封信，要多少时间？家里没人，是急事，要马上寄！帮个忙！”秋旺连声说道。他腿有残疾，走路不便。惠琴迟疑了一下，向陈秋旺跑去，接过信和钱。马上又向镇上跑去。九点多，惠琴终于走到了镇上。想了想，她还是先跑到邮政所，帮秋旺把信寄了出去。寄完信，她连跑带赶地跑向镇委会的操场坝。远远就看见拉起的横幅：“胜利镇捐赠会隆重召开”。惠琴连忙跑过去，看到一部运输捐赠物资的小卡车，她连连往上面探头。卡车货厢里空空的，只有两三件衣服还躺在里面。“你要哪件？不是全新的，但都是好好的。”戴着工作牌的工作人员站在卡车旁问。“要那件红的棉衣。”惠琴说。剩下的两件都是女服，黑色和红色。她想给母亲要到一件厚一点的棉衣。“有鞋吗？”惠琴问。“没有了，今天是最后一天，只有这些了。”工作人员把一件红色的厚棉服交给惠琴，埋头在捐赠清单上打了个勾。想到母亲冬天可以穿上这件厚棉服御寒，惠琴开心地笑着说：“谢谢！”惠琴回到家，把衣服交给母亲。惠琴妈说：“你的鞋呢？没有啦？”惠琴摇摇头：“没有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惠琴麻利地把棉衣给妈妈穿上，脸庞上挂着甜甜的笑容。第二天下午，惠琴照例出门去西头打水。打好水，往回走，走到途中，远远看见一个高高的，清瘦的身影，那是村支书吴全德。吴全德是个好人，一向同情惠琴家的遭遇。他看到惠琴，停住脚步站在那里，等着跟她说话。“惠琴打水啊？”吴全德说。“嗯！”惠琴应了一声。“放下歇会儿。”全德说。惠琴放下扁担和水桶，站在石子路上歇了歇脚。“你的鞋怎么了，这么破怎么还在穿？”全德看着惠琴的脚说，因为那双鞋煞是扎眼。“新的贵，我去得迟，捐赠会上的鞋都领完了。”“嗯。”全德若有所思地应道，看着惠琴瘦小的身影渐渐远去。吴全德回到家中，女儿敏珠刚刚放学回来，趴在桌上做着作业。脚上穿着新领到的皮鞋。那皮鞋是咖啡色的，不算太好看，但是全新的。全德注视着敏珠脚上的鞋，缓缓地说了声：“你的脚跟惠琴的差不多大吧？”敏珠停下笔，回头看了一眼父亲，没回答。“惠琴没领到鞋，这双给她好不？”全德说。“你少去她家。凭啥？这是我领到的鞋。”敏珠回过身来。“不是还有那双旧的吗？又没穿坏，还可以再穿穿。”“你咋知道她没鞋穿？”敏珠说。“刚才碰到她，她脚上的鞋都通了。”敏珠低低的道一句：“关我什么事？”“这是我的鞋，不许你送给她！”她补充了一句。吴全德没吭气，倒了杯水慢慢喝着。第二天清早，北风呜呜地刮着，乌鸦在树梢间少时停驻，不时发出几声苍凉的鸦鸣。吴全德站在里屋门口，掀起门帘看了看，敏珠还在床上熟睡，床下放着那双新鞋。他走进去，静静地拿走鞋子，走出屋外。全德沿着铁轨大步行走，很快就来到了惠琴家。惠琴正在院子里喂鸡。“来，惠琴，把鞋穿上。”全德把鞋递给惠琴。惠琴拍了拍手上的玉米渣，摇了摇头：“怪我去晚了才没领到，我不能拿这鞋。”全德说：“这是给你的，听话，拿着。”没等她回答，把鞋放到地上，转身走了。惠琴看了看地上的鞋，茫然地望向吴全德的背影。知道全德来送鞋给惠琴，惠琴妈很高兴：“琴、快穿上。”“妈，这是领来的新鞋，我又没领到，怎么好意思穿人家的鞋？”惠琴说。“小孩子，让你穿就穿，甭瞎操心。”惠琴蹲下，把鞋穿上。“大了点。”她弯着腰看了看自己的脚。“把这袜子再套上。”惠琴妈道，把一双薄袜递了过去。惠琴坐到床边，在自己的袜上再套了一双袜子，把鞋穿上。有些晃荡，但勉强还算合适。“拎几个鸡蛋和苞米给你吴伯家送去，谢谢人家！”惠琴妈说。中午，惠琴来到吴家，心里有点发怵，手里拎着鸡蛋和苞米站在院子里。“吴伯。”她喊了一声。敏珠一掀门帘，从房门里走了出来，脚上穿着自己的旧鞋。看到惠琴穿着那双新鞋，敏珠气得牙齿格格地响，但只是站着，没说话。“我娘让我送点东西来，攒的鸡蛋和苞米，谢谢吴伯送的鞋！”惠琴一面说，一面把玉米和鸡蛋递了过去。敏珠抓过布袋，一把全摔到地上。地上随即流淌着嫩黄的小溪。惠琴站在原地，有一刻没敢动弹。“我这就还给你，还给你！”她随即回过神来，弯下腰去，想把鞋脱下来。“我才不要你穿过的鞋子！我嫌脏。你娘脏，你也脏！”敏珠一把将惠琴推倒在地上，大声嚷着。惠琴爬起来，大哭着跑走了。敏珠站在原处，脸还在因为气恼而涨红着。她呆呆地望着地上那些摔碎的鸡蛋，不知为什么，心中有点怅然若失。吴全德来到村子的西头，村长黄丙禄家。全德怀里抱着一件黑色的男式棉衣，另一只手掀开门帘。“老黄，你在吧？”全德说。“你来啦？”脸圆矮个的黄丙禄坐在炕桌上，转过脸来。“坐！啥事？”“找你有件事，你家小光是不是领到一双新鞋？”全德坐到丙禄对面，问道。“是，咋了？”丙禄问。“想跟你换，拿这个，新的，不知道你愿不愿。”全德说，一面把棉衣递给丙禄。丙禄接过棉衣，说：“这有啥不行，你等着，我去给你拿。”丙禄走进里屋，拎着一双红色的小皮鞋走出来，递给全德。“小光会不会不乐意啊？”全德笑着接过鞋子。“她有什么不乐意的？她还有鞋呢。”丙禄说。接着问道：“这鞋是给谁的？”全德说：“给我家敏珠的。”“拿去给敏珠试试，她穿可能小了点。”丙禄说。“成，拿去给她试试。我走了啊。”全德站起来，走出黄家。“敏珠，看我给你拿什么来了？”吴全德一边进屋一边大声说。敏珠坐在炕上，看着爸爸手中提着的红鞋，没说话。“哪儿来的？”过了一刻，敏珠才问道。“你黄伯家拿的，好看吧？穿上试试。”全德蹲下来，把敏珠脚上的旧鞋拔下来，穿上新鞋。“有点小，挤脚不？将就。”全德打量着女儿脚上的鞋。“拿什么换的？”敏珠问。全德没吭气，站起身来。“不是你领的那件新棉衣吧？”敏珠追问。全德没说话。两道愧疚的泪水从敏珠眼里夺眶而出。“咋哭了？孩儿！”全德拍着敏珠的背。“没事儿，不就一件棉衣吗？我有！”全德说。“你那件好旧了！”敏珠边抽泣边说。“换回来，把你的棉衣换回来！”“孩儿，别哭，没事儿。”全德慢慢拍着女儿的背，絮叨地说着。这天晚上，躺在床上，敏珠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一下想到爸爸的新棉衣，一下又想到惠琴脚上的新鞋子。后来总算睡着了，梦到的还是惠琴的脚。在梦里，惠琴的脚趾头冻得通红，那双常年穿着的泥土色的布鞋上通了两个大洞，像两只大眼睛空落落地注视着自己。第二天早上，敏珠带着红鞋子去上课。与往常不同，老师讲的是什么，今天她全都没有听进去。好不容易等到中午放学，敏珠没回家，而是拎着鞋去找惠琴。她一路小跑来到惠琴家，站在院门口喊：“惠琴，惠琴！”惠琴从门帘里探出头，张望着门外。“惠琴，快来！”敏珠绽开笑颜唤道。惠琴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但这种表情转眼即逝，她也笑了起来。“进来，敏珠！”敏珠推开院门走进院子。“惠琴，对不起，那天那样对你。”敏珠低声说。“这是新鞋，送你的。”她接着说。“不用了，我有这双就够了。”惠琴说。“你脚上那双大了，这双正好穿。”敏珠说。“把你脚上那双脱给我。”“这双我已经穿脏了呀。”惠琴说。“你再这么说我要生气了啊。”敏珠蹲下去，要帮惠琴脱鞋。惠琴连忙也蹲下，把鞋脱了下来，穿上红色的新鞋。大小刚刚好。“下次开捐赠会我叫你，你就不会迟到了。”敏珠关心地说道。“嗯！”惠琴爽脆地应道。“你想上学吗？”敏珠问。“想，老想上学，但家里活儿多，去不了。”惠琴说。“我叫同学来帮你干活儿，你就可以来上学了。”敏珠说。敏珠一面说，一面穿上那双咖啡色的鞋。“我们可以一起学，一起玩。和我在一起，他们就不敢再来欺负你了！”敏珠说。“我还来给你上课，在你来学校上课以前。”敏珠补充一句。“嗯！”惠琴再应，看着敏珠，笑眼里浅浅地泛着泪光。两人依旧蹲在那里，两颗小脑袋靠在一起，互相打量着两双脚上的新鞋，两只小手也拉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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