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汤

　　最近，公司资金运转失灵，我辞了职在找工作；孩子又刚好到了入学年龄需要做好多事，我一直愁眉不展的。我想着要到邻居刘姐家里借点钱先垫上，转念一想，她家婆婆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地害病，又打消了念头。我把手揣进外衣口袋里，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孟婆汤”。既然来了就去坐坐吧。现在时间还早，店里还没有人呐，我在一个靠门的位置坐下了。“阿婆，来碗解忧汤！”“哎，是林枫吧，今天咋这么早？老婆子这就给你煮汤啊。”孟婆的声音从后厨传来。接着，便传来一阵嘶嘶的烧水声和咚咚咚敲案板声，还有乒乒乓乓金属碰撞的声音。只听这声音，便能想象到孟婆麻利地将一众食材切碎成丁，划在刀面上向空中一抛便准确无误地全扔进锅里，又拿起勺子刷刷刷地舀起几小勺调料，最后还挖起一勺秘制酱汁并在罐口抹了一抹添进汤里的情景。其实，孟婆并不姓孟，好像是姓蒙，又好像是姓凤。不过我想来应是姓蒙，因为此前并未听说过有姓凤的。之后，大概是识字的人少，摸不准读音，便喊成了孟婆。不多时孟婆便端了一碗汤过来。“阿婆，您家小伙计呢？”“甭管那小子哪里疯去了，我嫌他在店里转的我头晕，叫他出去溜达玩了。”“阿婆，您整天让他去玩，店里的活谁来干啊？”“我自个儿啊，老婆子手脚还利索着呢，干这点活不在话下。来，刚出锅的孟婆解忧汤！”孟婆把汤碗放在桌子上，一屁股坐在对面。我“哧”的笑了一声，把碗拉到眼前。“笑啥，咋了？”孟婆咕噜噜的双眼瞪着我。“阿婆，这回您亲自给我端过来可是名副其实的‘孟婆汤’了，您说我要是喝了您的汤变成了白痴可咋办？我家小钰子可要喝西北风了。”“小枫子还敢打趣起我来了，老婆子可比你大这个数呢。”孟婆伸出四个手指比划了两下，“你小子就快点变白痴吧，我好把小钰子接过来跟我住。”“也是，一喝您那孟婆汤准把我这穷爹忘得一干二净，跟着您过那富贵人家的生活去。”“哈哈，你小子就会贫嘴，老婆子不跟你胡掰了，我得赶紧干活去了。”说着起身便三步并两步地回后厨了。我端起汤碗轻嗅一口，让那浓香从我的鼻子、嘴巴、眼睛、耳朵直汇到四肢百骸。这汤，有点酸、有点甜、有点苦、有点辣又有点咸。孟婆把人生的味道都做了进去，每每一喝到她的汤便觉着又走了一趟人生，眼前的失意落魄啊便也不放在眼里了。说起来，这“孟婆”的称号也不是白叫的。她面庞黝黑，布满皱纹，眼窝深陷，枯黄斑白的头发给人杂草的感觉，用一块黑色的手帕扎住，笑起来嘴巴一直咧到耳边，再加上身子佝偻着，活生生得像从地府上来的孟婆本人。不认识的准被她吓一跳呢！当初，有四五个年头了吧，我正抱着还不会走路的钰小子回家，跳着从楼门到三层，逗着钰小子玩呢。突然，看到了一个人踩在凳子上仰着头向上够什么东西呢。察觉到我们，她扭头看过来，咧开嘴笑了笑。可以说是狰狞的笑容再加上楼道里光线不好，一时显得十分恐怖，钰小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的身子也不自觉地抖了两抖。“你们是住隔壁的吧，我刚租了这儿的房子要搬过来住呢，以后都是邻居要好好相处啊！”我看了看她身后开着的防盗门，顿时了然，又不好意思起来。“阿婆，你在做什么呢？我来帮你吧！”“不用，不用，你带着孩子呐，这点小事我老婆子一个人就搞定了。”话音刚落，楼道里突然亮堂了起来，“好了，哈哈，我看这灯泡坏了就打算换一个，还是亮堂堂的好啊，省的老婆子看不到家门，你说是不是啊，小不点儿？”她从凳子上下来坐在上面对着钰小子嘻问道。楼道变亮时才安静下来的钰小子又爆发了洪水惊涛还夹杂着滚滚惊雷。气氛顿时诡异起来，我尴尬地笑了笑，便抱着钰小子绕过她走到家门口，开门进了进去，只听见她在后面喊着多来玩啊。那天夜里，钰小子连着做了三四个噩梦把我折腾得不行。后来熟悉了，钰小子也不一见到孟婆便吓得哇哇大哭大叫了。不过，我每次拿孟婆来吓唬他倒是十分灵验，立刻就变成乖宝宝模样了。再后来，孟婆就开了这家汤馆，只卖汤，而且只卖一种汤。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喊她孟婆，她呐也索性顺势把招牌改成了“孟婆汤”。初改时，叫人感觉又好笑又荒唐，久之，便也习惯了这奇葩的招牌。我也经常来这里喝汤，起初是一个人，等钰小子断了奶粉便也带着他来。一年到头，与孟婆的关系倒是好了。“还不是因为挣的钱都放进你腰包里了”，我常常这样打趣孟婆。不过，孟婆倒没有经商的那种斤斤计较，她待人总是很真诚也很大方。我每次问她不怕赔本吗，她都笑着说，“小枫呢，这人与人做生意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啊是为了赚钱，我啊赚的是快乐，要那么多钱干嘛，你说是吧？”惊异于她的豁达开脱，我不由得惭愧起来。说起来，孟婆真正成为这里家喻户晓的人物还是因为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呢。当时，上面下达命令要冲路，就是从前街由南到北一直从广场冲到青城路，正好穿过青霖庙。那座庙建造很久了，听老一辈人说是清朝时建的，他们的爷爷那一辈的就是在庙里玩大的。同样这座庙也是我这个年龄的人长大的地方。那时我和其他几个男孩子每天都要来庙里玩，东躲西藏、捉蛐蛐、逮蚱蜢，好不快活。一想到这庙要拆了，不禁都有些黯然神伤。不过，一想到是上面的决定，我们虽然很是不情愿，但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令我们感到意外的是，孟婆在这个紧要的当儿站了出来。那时，孟婆让我带着她几番波折地找到了冲路的负责领导。面对领导，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同志啊，这庙不能拆啊！”言辞恳切得像是伴了这庙几十年。领导询问了她是谁，反问道：“为啥不能拆呢？”“领导同志，咱都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这块土地凝聚了咱所有人太多太多的情感，这地方就是咱们的根呢，同志！但是呢，现在祖宗祠堂也扒了，戏台子也拆了，一栋又一栋的大楼房都把天遮住，一条又一条的路都把街坊邻居隔开。这座庙要是再拆了，就真的找不到半丁点儿过去的东西了。领导同志，这没有过去的人心里咋才能踏实啊！……”孟婆一口气说了半天，眼角润湿了泪水，嗓子也干哑了。领导也不禁动容起来，他上前握住孟婆的手，一字一句承诺道：“阿婆，您放心，这条路再冲也冲不到青霖庙。我向您保证，这座庙一定会好好的！”后来，上面发布公文告示，说以青霖庙为中心建设活动广场，冲路时环庙一周再延伸南北。告示发布那天，领导还亲自通过扩音喇叭吆喝：“……青霖庙是我们的回忆、我们的过去、我们的根，是我们县城的象征，是县城人民的精神寄托……感谢凤老太太情挚意深的努力，一语惊醒梦中人，让我们意识到这是我们的家啊！”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孟婆原来不姓蒙而姓凤，不过，此刻我却感觉她本来就应该姓凤。等到广场建好了，路也铺好了。我和孟婆带着钰小子去那里看了看。青霖庙还和以前一样，一点儿也没有变，只是周围多了些亭台轩榭、林木花草，倒有种众星拱月睥睨四方的感觉。一进了庙儿，钰小子撒开脚丫子就疯去了。我和孟婆来到佛堂里，静静地坐着。这时，我问了一个困惑我很久的问题。“阿婆，你为什么那么要紧这座庙啊？”“唉，说来话长啊……”孟婆转过身看向门外。“我小时候特别疯，天天往外面去玩儿。有一天啊突然从哪个地方冒出个人来，把我扛在肩上就走。他把我卖给了一户人家的傻儿子当童养媳。我不愿意啊，就拼命地逃啊逃啊。每次我都被抓回来，然后捆在他家门口的树上狠狠地打。那可是往死里打啊，当时我都要绝望了。之后有一天我又逮住了机会，那是我第七次逃跑了，我当时发誓要是再被抓回去，我就抢死在地上。”孟婆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缓缓踱到佛像前，枯老的手掌摩挲着佛像的脚。我在一旁坐着，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时刻注视着她，等她继续讲下去。孟婆抬起头来望着佛像的眼睛，“这一次，我发了狂似的，一直跑，往没人的地方跑，哪偏僻往哪跑。我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两腿酸痛再也跑不动，跑到脸上身上全都刮烂。我的胳膊被刮下来拳头那么大的一块，连皮带着肉。这时候啊，我看见前面有座庙，我进了庙里，把门死死地堵上。我抱起一个蒲团，缩在供桌底下。我睡着了，梦见了一位菩萨，慈眉善目，一直看着我。第二天醒来，我对着佛像磕了三个头，出了庙。”孟婆顿了一顿，抽了下鼻子，“我成功地逃了出去，开始新的生活。日子久了，也记不起家在哪了，只记得那座庙的模样，就和青霖庙一模一样。这里，就是我新生活的起点啊。”我坐在一旁，还是没有说话。等她回过神来，两人在这庙里走了一走，找到钰小子，便回家了。庙护住了，街坊邻居们对待孟婆也越发友善起来了。路过孟婆的汤馆，总是要停停脚步，有时喝碗汤，有时不喝，但总是要和孟婆搭几句话。我常常调侃她，这护庙倒护得生意越发红火了。孟婆总是恶狠狠地瞪我一眼，骂一句贫嘴，便不再理我。我看着快要见底的汤碗，感觉还不尽兴，心想，这是染了孟婆汤的瘾了。我端起碗来抿了一大口，不咽下去，含在嘴里，想起了孟婆离开的那段时间。那时候没有了孟婆汤，简直食欲也没了，吃什么都感觉没味道。那是在广场建成几个月之后，一天早上，孟婆突然敲门说家里有事，要回去几天，让我给来喝汤的打声招呼。等我照顾好钰小子起床，出门一看孟婆家的门已经锁上了。我到了汤馆，在旁边杂货铺里弄了块牌子写上“暂不营业”挂在了门上。之后几天我还是会习惯性地抱着钰小子走到汤馆门口，看到那块牌子，无奈地耸耸肩，去商场买菜然后回家做饭。那几天，我和钰小子都瘦了整整一圈。街坊邻居也都说没了孟婆日子都清淡了不少。大概过了一星期，傍晚，我带着钰小子在旁边的公园散步。在长椅上休息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一个人在捡垃圾，顺着小路一直捡。还隔着二三十米的时候，我认出来是孟婆，抱着钰小子径直一路小跑了过去。“阿婆，可算是等到你回来了，我这几天可是度日如年，饭都吃不下去啊。”没等走到，我就扯着嗓子喊道。“是林枫和小钰啊，这几天还好吧，店里麻烦你了！”孟婆直起腰来，打招呼。“店里倒是不麻烦，我就在门上挂了个牌子而已。但是我和我家钰小子的肚子可是遭了不少的罪啊。”我扭头掐了掐钰小子的脸蛋儿。“活该，说让你跟我学学做饭，你不愿意，只是可怜了小钰乖乖。是吧，小宝贝？”说着，孟婆还伸出手来摸了摸钰小子的脸。钰小子还配合地点了点头。孟婆说，她邻居家儿子结婚，突然打电话说让她去帮忙，今天才回来。刚才路过这公园，看到路边有那么多垃圾，就想着捡干净了。我把钰小子放下来，一起帮孟婆捡垃圾。然后，我帮孟婆提着箱子，她牵着钰小子的手，一起慢慢走回家。我把最后一口汤饮尽，回味着口中残留的味道。后来没几天，孟婆的儿子来了说要接她回家，不要再卖汤了。孟婆说这里的人都习惯了有她的汤，坚决要留下。她儿子无法，只好由着她了。但看她每天走那么远，还要上下楼梯，就为她在汤馆后面租了间房子，把原来的房子退了。孟婆虽然不再和我们是邻居了，但关系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密，没有半点生分。孟婆把食材都备好了，又过来坐下。“林枫呐，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啊？我看你愁眉苦脸的。你说出来，看看我老婆子有没有啥能帮上的？”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道出了近来的资金短缺、生活困难。然后便低下头，用筷子划着碗底。孟婆大拊掌，瞪大了圆滚滚的眼珠子，“这算啥事嘛！男子汉，大丈夫，咋能被钱搞的乌漆嘛黑、愁眉苦脸的。你听我老婆子一句话，世上没有跨不去的坎儿，你只管闷着头往前冲，等缓了气碰着地了就啥都过去了。我老婆子以前不比你还糟，这都挺过来了。年轻人，正是该有活力的时候，咋能整天耸拉着脸，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我愕然地听着孟婆将她这辈子遇到的困难都翻倒出来，一股脑儿地全讲给我听，滔滔不绝了半个小时，直到开始有人来喝汤。起初是三两个，后来便一群一群地来。不多时，汤馆就挤满了汤客。人潮汇聚，人影攒动。这些人的表情，开心兴奋的想必是来犒劳自己辛苦的劳作的；难过伤神的大概是来寻求慰藉的；安静好奇的或许是来尝尝这汤的滋味吧……三五成群的有，单独一人的有，也有情侣两人或是一家三口的，都聚在一起说着话，有时还和旁边的陌生人交谈几句……这大概就是生活吧，像孟婆的汤一样，有香甜酸爽，有火爆麻辣，也有一股子苦涩萦绕其中。我悄悄地退了，走在大街上，看着天色渐暗云霞映晚，一户户人家将灯光打在窗上，像是满天的繁星，又像是荒野中的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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