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你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跟随父亲去看守所接见过一位故人。印象中我们围坐在一张方桌周围谈话，并不像现在监狱里似的要隔着厚厚的玻璃得用话筒交流。检查也不十分严格，查身份证过安检就放行了，就是环境特殊，让人有种莫名压抑的感觉。

　　依稀记得父亲带了些水果日用品之类的，然后就是询问一下生活近况，并叮嘱要遵守纪律好好做事情。作为一个小屁孩，我自然不适合说一些意味深长的话语，无聊加好奇四处张望，身旁的看守民警眼神犀利又不苟言笑，吓得我马上坐好不敢造次。哪曾想，只是一晃眼的功夫，我竟换了个角色坐在监听室里，组织光头会见。每个月见一次，每次聊半个小时。其实并不比牛郎织女好多少，这大概也是对犯错误人的惩罚之一。看得多了，听得多了，就会有一些人令我印象深刻的人和事，或好或不好，那都是别人的生活别人的故事，但这是我的工作。换句话说，有些人的对话，你听着就心情舒畅，而有些人就会让我忍不住想要摘耳机。细细思量，好像跟谈话的内容关系不大，倒是双方的心理状态成了关键。一L之前是公司中层管理人员，变成光头之后表现一直尚可，整日笑呵呵的，看着脾气温和有涵养，但也听说被他人撩起发了几次火。妻子几乎每个月都来接见，从集合到会见室，他也总是忍不住傻乐，如沐春风。见到妻子后就迫不及待先拿起听筒，然后才坐下，好像生怕浪费交流的每一秒钟。他从来不开口谈及狱内的生活如何艰辛如何困苦，妻子偶尔问起，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回一句：一切都好，不必担心。然后就开始听妻子汇报家里的近况，老人啊，孩子啊，工作啊。俩人谈笑风生，完全感受不到身陷囹圄的苦楚，更像是许久未见的老友，相谈甚欢。监狱的环境不说有多差，但肯定好不了，能保持这样好的状态去面对自己和家人其实不太容易，妻子大概也知晓其中的道理，互不交换灰暗的情绪，就只是聊一些平平淡淡的家长里短。无奈时间有限，他俩又如老友般在意犹未尽中挥手道别，没有丝毫伤感的离愁别绪。二M那里依旧直爽火爆，快刑满了，他喜不自禁，妻子问他：“十多年了，没抽烟没喝酒没吃Ji，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她总是这么简单粗暴，这一点倒是跟M很像，像极了两位社会大佬的画风，互相调侃间充斥着对彼此的牵挂。十多年了，没有领证没有喜宴，她顶住各种压力依旧等着他。每次听他们俩的对话总会让我忍不住笑出来，老祝讶异地看着我，我用手指了指电脑屏幕，老祝，你懂的。三Q是因为贩毒而变成光头的，姐姐和妻子也几乎每个月都有来，特别是腿伤复发接受手术之后。会见伊始，姐姐急切地询问大腿的恢复情况，千叮咛万嘱咐平常要注意不要伤及大腿、要照顾好自己之类的。当听见Q说想争取年底假释回去的时候，姐姐欣喜若狂，忍不住开心尖叫，妻子在一旁冷冷地飘了一句：哇，你疯了吗？姐姐说：我高兴啊，我弟弟终于要回家了。然后语无伦次地交代了几句要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话，便把话筒递给了弟媳妇，自己跑出来说要去问问假释的事情。妻子的态度很平淡，淡到有些冷，Q的情绪挺高，一直问媳妇儿：“我就要回去了，你开不开心？”她回：“你又还没回来，现在说这个八字还没一撇呢。”“可是，我想想都开心，对了，跟我说说家里的情况呗。”Q说。“哎呀，有什么好说的，不都是老样子。”妻子有些不耐烦。“你说说嘛，家里最近怎么样？我想听。”“没什么好说的，你在家里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没什么特别的。”Q见状也就不再强求，便转移了话题：“你回去跟我妈说一下，运气好的话，我可以回去过年。”妻子还是冷冷地回道：“不用说，说了干嘛，人家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天天打牌打麻将。”然后妻子开始说那个谁谁谁，现在做得有多好，房子买了几套，还有车子。言语中尽是对现在生活的不满与愤懑，仿佛在嗔怪话筒那头的人没让自己过上好日子。Q听罢便开导妻子，“这些你都不必担心，等我回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什么都会有。”妻子默不作声，Q就问她：“说实话，你对我有没有信心？”妻子冷淡以对：“我不知道。”Q又继续问：“这样，你说内心话，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你对我有没有信心？”“哎呀，你不要老说这些，没有意义。”感觉妻子已经不耐烦到抓狂了。Q不生气，也不气馁，依旧顽强地说：“你能回来等我到现在，我知道，你是相信我的。”沦落至此，没有相互慰藉，又少了情调和鼓励，满是负能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Q之前说俩人总是吵吵闹闹。他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得到她的肯定与鼓励，但是她一句好听的话都吝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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