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

　　刺客也是要有生活的，起码沈三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他觉得，那些时时刻刻隐藏在黑暗之中，准备给人致命一击的刺客，都算不得什么高明的刺客。沈三自己便是一个刺客，但他是一个有生活的刺客。在没有任务的时候，沈三就和常人一样，对谁都带着笑脸，一派和气，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沈三开着一家熟食店，酱牛肉、酱肘子、酱鸡爪子应有尽有。熟食店在小城最繁华的街道的街尾，不像那街中心那般热闹，也不至于一天到晚没有客人上门。没事的时候，沈三喜欢喝两口，在沈记熟食的斜对，有一家李记酒馆，那是沈三常去的地方。李记酒馆的老板李发财，虽然名字叫发财，但是，李发财自从接手他老爹留下的酒馆之后，并没有发什么财，但至少也是衣食不愁。李记酒馆的酒没什么好处，就只一个烈字。在这江南的小城之中，烈酒可是不怎么走俏的。但是，沈三就是喜欢烈酒，是那李记酒馆之中少有的常客。李发财虽然名字土气，但为人爽落，沈三又常去，一来二去，两人便熟识了。李发财也喜欢烈酒。没事的时候，沈三就会带着几斤酱牛肉，两只酱肘子到李发财的酒馆中去，两人一起喝酒，倒也痛快。沈三看人还是很准的。他当然看得出来，李发财不会什么功夫，并不是什么江湖人士。但这豪气爽朗的性子，放到江湖之中，也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李发财虽然为人爽快，但是，他那屠户女儿出生的老婆更要泼辣。李发财雄赳赳一个壮汉，也怕老婆，被老婆训得服服帖帖的。沈三是酒馆的常客，自然也认识李发财的老婆。每次遇上，都会称上一声嫂子。李发财老婆对沈三这个老顾客当然也不会得罪，每次见沈三上门来，都热情招待。在这座小城之中，只有沈三自己知道自己的另外一面。沈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厉害。只是这么多年来，他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接下一次任务。大大小小数十次任务，没有一次失手。刺杀的人之中，有王孙显贵，有地主豪绅，也有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或许，他们明面上都是光彩照人的，但是，暗地里却完全是另外一幅面孔。沈三觉得，自己和他们都是同一类人，只不过，那些人比自己要可怕得多了。沈三在江湖上不叫沈三，江湖上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只送一个外号“蝎子”。知道蝎子的人不知道沈三，知道沈三的人，却并不知道蝎子。想要找蝎子的人自然知道蝎子的规矩。在一张白绢上写上要杀的人的名字，连同所有的金银都埋在城外的石桥边上。在合适的时候，蝎子自然会来将白绢与金银取走。这小城虽然不大，但是，一直住在这里的、来来往往从这里经过的加起来至少也有万余人，想要在这万余人之中找出一个人来，不是大海捞针也差不了多少。沈三会不定时地到城外的石桥边上看看有没有生意，只是，这时间没个定论。有时可能是夜半，有时却也可能是正午。也不是没有人想要一睹蝎子的真面目。这么多年来，沈三不知道遇过多少守在石桥边上等着他的人。沈三是一个刺客，江湖上现在名声最响、最为神秘的刺客。对刺客来说，眼光是很重要的。沈三一眼就可以看出哪些人是江湖人，哪些人不怀好意。但是，就算沈三从那些人面前经过，也没人会觉得沈三便是蝎子。有时候，这些人还不耐烦地推搡着让沈三赶快滚开。谁又会想到，面前这个一身粗布衣裳、看起来老实憨厚的中年人会是从来都没有失手过的顶尖刺客蝎子呢？所以说，沈三一直都觉得，刺客是要有生活的。那些动不动就一袭劲衣，面带冷光的刺客，实在是玷污了刺客的名声。他们不应该叫做刺客，叫杀手，叫什么大侠都可以，反正就是不能叫做刺客。当然，也有些人会特意来钓鱼，想要蝎子的命。蝎子杀了这么多人，仇家自然也不少。那些人自己会在白绢上写上一个假名字，连同佣金一起埋在石桥下方，在四周布下重重陷阱，就等着沈三上钩。沈三当然也不是白给的。在到石桥下方取出白绢与佣金之前，他都会事先到那里去踩踩点。钓鱼这样的情况，沈三这些年之中也不知道遇到多少次了。石桥下那些人的伎俩，除了第一次着了道之外，沈三再也没有上过当。他也不搭理那些等待着他这个兔子的人，蝎子从来不做无本的买卖。当然，第一次那些来钓沈三这个鱼的人，没一个活着离开的。说没有人见过蝎子的真面目，这话也不太准确。但是，说活着的人没一个见过蝎子真面目的，这话大抵是不错的。沈三自己也有这个自信。白绢上写着的那些人，沈三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个一干二净。他事先都会好好调查一番。若是白绢上的人在沈三看来还算是一个好人的话，沈三便会将那些金银重新埋回石桥下。等到时间一长，埋下白绢的人见自己的仇家还好端端的活着，便大致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自然便会回到石桥下取回自己的金银。而若是那白卷上写着的人沈三自己也看不过眼，那么，不好意思，金银蝎子便收下了。蝎子的名声在江湖上是一等一的好，只要接下了佣金，就一定会办成事情。如此有信义，自然也有许多人找上门来。不过，想要让蝎子杀人，这佣金自然是不菲的，而花大价钱，自然要办大事情，所以，沈三接下的任务，从来就不曾有简单的。每一个白绢上的人，要不就是本身身手十分了得，要不就是身边有一大帮子的高手悍奴护卫着。但是，蝎子想要杀的人，还从来就没人能够逃脱，起码到现在来说是这样的。在那些被蝎子盯上的人看来，蝎子绝对是一个可怕的梦魇。蝎子在杀人的时候，只知道杀人，一点也不会向想别的事情。别的事情，在下决心准备动手之前便已经想好了。在沈三看来，这是一个刺客最起码应该做到的事情。江湖上都传闻为蝎子很神秘，沈三当然也知道。自己神秘吗？或许是的吧。但是，沈三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神秘。自己每天见过的人没有上百也有七八十了，这条街上的老板掌柜沈三也认识大半，他们也认识沈三，而与李发财更是经常喝酒的交情。这一点都不神秘啊。神秘的刺客，多半只是故弄玄虚，绝对不是一个好刺客。沈三也不觉得自己的功夫有多么厉害，内功是多么深厚，招式是多么花哨。他甚至觉得，自己压根就不会什么功夫，自己只会杀人。沈三曾与镇上的武师比较过腕力，沈三连武馆之中新来的小徒弟都比不过。而那小徒弟一套新学的拳法耍下来，沈三被追着到处乱跑。当然，沈三有数不尽的法子可以取那小徒弟的性命，但是，这毕竟不是杀人，只是在比试。天气渐渐转凉，秋分过后是霜降，立冬过后又快要到了小雪。这小城之中的人也不常出来逛了，大多数时候，都在家里窝着。卖棉衣卖棉被的店铺生意还算说得过去，沈三的这熟食店基本上就没什么生意了。不过，李发财的酒馆在这冬天生意却挺不错。尽管小城之中的人不太喜欢喝烈酒，但是，这深冬飘雪，喝一口烈酒暖暖身子，也是十分惬意的事情。若是在以往的时候，来李发财的酒馆买酒的客人多半也会到沈三的店铺之中捎带些熟食回去下酒。但是，这大冬天的，下酒自然要热菜。这熟食是冷菜，回去还要热，也忒麻烦，还不如自己回去让媳妇儿烧几个小菜呢。当然，也有那些实在怕麻烦想吃的，或者说，光棍一个，家中没婆娘的，也还会在这大冬天上门的。沈三的手艺也确实不错，这么些年来，也算有几个老顾客。李发财便算一个。不过，沈三与李发财也早就已经有约定，沈三喝李家的酒，不收钱，而李发财家的酱牛肉、酱肘子，沈三也包了。沈三自然不差钱，不过，他喜欢那种赚钱的感觉。当然，他从来不赚李发财的钱。这才是上午，不过，天昏沉沉的，冷风凄厉，似乎是要下雪的样子。沈三探出头看了一眼外面的街道。由于这天阴沉，还很寒冷，本来还算是繁华的街道上稀稀疏疏只有几点人。一阵冷风吹来，穿得有些单薄的沈三打了一个寒战，连忙缩回了头，又钻进了屋中。回到屋内，沈三往身上加了一件厚棉衣，拎着一些熟食，将店门给带上，就往李发财的酒馆走去。到了酒馆门口，还没进门，便听到李发财那粗重嗓子正气急败坏地骂道：“你这小兔崽子，怎么这么笨呢？先生是这么教的？你这鬼画符的都是什么玩意儿？”接着，便听到戒尺啪啪的声响传来。沈三微微一笑，便推门走了进去。刚一进门，便听到一阵大喊大闹声：“娘，娘，爹他又打我。”便见李发财那五六岁的胖儿子正哇哇大哭，鼻子一把眼泪一把，鼻孔还吹出一个鼻涕泡，可劲儿地哭，浑身的肥肉都在晃着。李发财婆娘火急火燎地便从屋后跑了出来，一边跑来，一边大骂：“死东西，让你看着儿子做功课，你打他干什么。”恶狠狠地瞪了李发财一眼。便赶过去哄着那大胖小子。李发财见状，朝着刚刚走进来的沈三摊了摊手，一脸无奈的样子。沈三走了过去，将手中的酱鸡爪递给正在嚎啕大哭的胖小子，道：“胖哥儿，你看看，这是什么。”小胖子似乎闻到鸡爪的酱香了，从指缝中偷眼看了一下，一把将沈三手中的熟食都夺了过去，脸上鼻涕泪水还没擦去，便也顾不得了，一边哼哼唧唧哭着，一边掏出酱鸡爪子啃了起来，两下都不耽搁。李发财走了过来，瞪着眼睛：“要不是看你沈三叔的面子，我今个儿非要将你的屁股揍成两半。老子辛辛苦苦赚钱让你上学堂，你这兔崽子都学的是什么玩意儿。”小胖子哼唧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看他爹了，只顾啃着酱鸡爪子。李发财婆娘道：“呦，你能什么能啊，若不是看在三哥儿的面上，我也饶不了你。”说着，对着沈三道：“三哥儿，你们聊，我带着儿子到后面拾掇拾掇去。你看看，都被他爹给整成啥样子了，还幸亏是亲爹呢。”李发财暗地无可奈何地朝沈三摊了摊手。见自己的婆娘带着儿子往后堂去了，李发财转头对着沈三道：“是不是又嘴馋了，放心吧，早就给你准备好了。”说着，李发财走回柜台后面，拎出一坛酒来，道：“都说酒要有年份才好喝，不过，我李发财酿的酒，就得喝最新的才有滋味。喏，这便是我新酿的一批酒，特意给你留了一坛。保证够味。”说着将酒坛向沈三这边推了过来。沈三也不推辞，将酒坛给拎了过来，掂量几下，笑道：“多谢李哥了。”李发财摆手道：“咱们兄弟俩，那还客气个啥。”说着，李发财双手笼在袖中，靠在柜台上，道：“沈三兄弟，这天气怪冷的，眼看着就要下雪了，估计也没什么生意了，晚上过来喝一杯呗，我让你嫂子烧几个菜，这鬼天气，要烈酒热菜那才够滋味嘛。”沈三略微犹豫了一下，道：“这个，晚上可能有些事情，恐怕……”李发财将沈三脸上的迟疑看在眼中，粗重的眉头一皱，道：“怎么，是不是又要出远门了？”沈三笑道：“算是吧。”李发财嘟囔道：“也不知道你到底在忙活些什么，过一段时间便要出一次远门，怪神秘的。”李发财与沈三这么熟识，自然知道沈三经常出远门，不过，他并不知道沈三要去干什么。沈三道：“忙活了一段时间，就觉得累了，想要出去散散心罢了。”李发财闻言，道：“唉，还是沈三兄弟你快活啊，想走就走，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哪里像我，怎么可能走得开？不过，话说起来，沈三兄弟，你也老大不小的，该成家立业了，有没有看上哪家的姑娘，哥给你说道说道去。”李发财向沈三挤了挤眼。沈三凑近李发财，压低了嗓音道：“看到嫂子这样子，我不敢成家啊。”李发财闻言，伸手指了指沈三，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无可奈何地道：“你啊，你……唉”李发财长叹了一声。说笑一番后，沈三从怀中掏出一沓泛黄的纸，对着李发财道：“李哥，我这次出门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是我那房子的地契，还有一张图，我将我这么些年的积蓄都埋在这张图上标示的地方了。这些李哥你先收着，若是我回来的话，李哥再将这些东西交给我。”李发财闻言，眼睛睁得如同牛眼一般，道：“这是个什么意思？”沈三笑道：“我出门在外，这些东西身上也不好带着，放在家中也觉得不放心，所以，想请李哥你替我保管着。”李发财素来心大，闻言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还以为，呸呸呸。”说着，李发财自己打了几下脸，道：“我这张嘴该打。”李发财将沈三递过去的东西小心翼翼收好，道：“你放心吧，这些东西放在我这里绝对安全，等你回来，我一定亲手交到你手中。”李发财拍着胸脯道。“那便多谢李哥了。”沈三朝着李发财拱了拱手。李发财叹了一口气，道：“本来还指望着今晚一起喝一杯的，现在看来，是不大可能了。”沈三笑道：“放心吧，以后机会还有的是。”说着，沈三拎起酒，拍了拍酒坛，对着李发财示了示意，转身便走了出去。沈三没有回家，拎着酒，出了小城，不知道往哪里去了。傍晚的时候，果真下起了雪，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不大，但也足够将小城笼罩在其中了。李发财傍晚的时分烫了热酒，让自己的婆娘炒了几个小菜，自斟自饮，总觉得有些遗憾。酒还是两个人喝才痛快嘛。不过，李发财也并没有将这事情放在心上，往后下雪的天气还有的是，沈三总会回来的。入冬的第二场雪，李发财又烫了酒，沈三还是没有回来。沈三从这个小城消失了，蝎子也从江湖上消失了。今年冬天下了五六次雪，李发财也烫了五六次酒，但沈三始终没有回来，小胖子也很想沈三，不过，他估计想酱鸡爪子要多过想沈三。翻过年来，一道传闻在小城之中迅速流传着。在城外的石桥边上，来了一群人高马大的壮汉，小城里的人看着他们从石桥边上挖出了一大箱子的黄金，而后扬长而去。小城一下子轰动了，不几日的功夫，石桥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是大坑，但是，却没有任何人再挖出黄金来，烂泥倒是挖出来不少。等到春天过后，小城里的人们也突然发现，小城里来来往往的那些配着刀带着剑、出手阔绰的大汉一下子少了不少，小城之中不少店铺的生意都受到了影响。至于到底是什么原因，那些老板掌柜们也说不清楚。李记酒馆的生意本来就那样，窝在小城街道的最里端，谈不上受到什么影响。每年到下雪的日子，李发财总会烫上烈酒，或许沈三会在这个下雪的傍晚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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