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19-11-23 09:44:49 | 作者:4613113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18次
那天爹赶集回来,手里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在院子里高声地叫我。厨房里烟雾弥漫,我站在锅台前,把盆里最后的一个玉米面团贴到锅边上,盖好锅盖,又往灶下塞了一大把柴,用头上的毛巾擦了一下呛得流泪的眼睛,小跑到院子里。爹手上的红色衣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是件前襟的图案上缀着银丝的红上衣,两朵盛开的牡丹花开在胸前,绿色的茎和几片叶子向下襟舒展,艳丽夺目。爹两手抻着衣服,冲着我说:“快洗洗手试一试,看合不合适?”我欣喜若狂,在家里仅有的那面裂了纹的镜子前转来转去。爹眯着眼在一边看,脸上挂着的笑带着苦涩,夹着烟的手送到嘴边,有些颤抖。那一年我十五岁,是娘走后第一次穿新衣服,还是那么漂亮的成衣。以前的衣服都是邻居和亲戚家孩子们穿过后不要的,让爹给捡了过来穿在我的身上。娘是五年前走的,爹说她是嫌我们家穷,和一个来我们村的货郎一起跑了,丢下了十岁的我和一个八岁一个六岁的弟弟。那天吃完午饭,爹让我穿上新衣服,带着我翻过了几道山梁,走了一天一夜来到了县城,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了那么多人,那么多车,那么宽的街道。爹拉着我坐上了那个叫火车的长龙,在它轰隆轰隆的叫声里,他说要带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说那里不但能让我吃上肉和白馍,每年还能有新衣服穿。火车走了两天一夜,一个戴着墨镜,留着一撮小胡子的中年男人把我们领到一个村子里。这个村子不大,低矮的土坯房掩映在一棵棵茂密的树下。村中的黄土路坑坑洼洼,几只闲散的鸡鸭悠闲地踱着步子,一条趴在树下打盹的狗,听到脚步声抬着了头,老远冲着我们“汪汪”地叫。一棵大槐树下的院门外,站了好几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向我们这边张望。我紧紧拉着爹的衣襟,低着头磕磕绊绊地跟在他们身后。那些人的眼睛好像长了刺,目光越过爹和那个男人,刺的我浑身生疼。我被领进一间矮小潮湿的屋子里,一个土炕占据了半间房。泥墙上贴着几张年画,一个胖娃娃骑在一条大鱼上,抱着鱼头天真地笑。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站在炕边,招呼我坐上炕。我这才发现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男人问我的年龄,喜好,家里的情况,我都一一作答,最后,他对我说:“你爹把你卖到我们家做媳妇了。不过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对你好的。”我疯了似的喊着“爹”向门外冲,男人过来想拦我又害羞地缩回手,那张还算英俊的脸庞像一块红布,尴尬地站在门旁不知所措。爹从另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一只手往衣兜里装着什么。我扑倒爹的怀里,哭的肝肠寸断:“爹,他们说谎,你不会卖我的对吧!我还要照顾两个弟弟,还要给你们做饭洗衣服,我还小,还不到给别人做媳妇的岁数啊爹!”我看到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囡囡,别怪爹,爹也是没有办法,你的两个弟弟吵着要上学,可咱家饭都吃不饱,什么钱供他们上学?为了你的两个弟弟,只能委屈你了,也只能让你恨我一辈子了。”爹头也不回的走了,我被那些人关进了那间小屋子里,哭的声嘶力竭。一连五天,我没能走出那间屋子,外面的人也没能进到屋里来,他们放在窗台上的饭菜,成了老鼠们相互争抢的美味。第六天,我奄奄一息地躺在炕上,一个老女人端着一碗米粥进来,坐在我身旁用勺子喂我。我紧闭着嘴,老女人的一滴眼泪落在了碗里:“孩子啊,人各有命,你就认命吧。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就不挂念你爹和你两个弟弟吗?”一说到两个弟弟,我的眼泪又下来了。那两张可爱的小脸和奶声奶气地叫“姐姐”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有了那一碗米粥,我又活了过来。老女人每天都变着法地开导我,说她侄子的好话,说这一家人的老实和忠厚,说日子穷只是暂时的,说我进了这个家以后一定会享福。从她的絮叨中,我知道了我被卖到的这一家有弟兄四人,爹娘都死了,家里穷的叮当响。他们家老大在县城里的工厂上班,三十多岁才讨到老婆;老二给人家做了上门女婿;现在老三老四也早到了讨媳妇的岁数,因为穷没有媒人上门,只好花钱买媳妇了。老女人是他们的姑姑,为了他们的婚事操碎了心。我想起那天那个害羞的男人,那双伸出来又缩回去的手,在老女人第N次劝说时,没有再抗争。结婚的那天晚上,院子里的人欢声笑语,我在屋里默默地流泪,想着爹和两个弟弟,在这样的夜晚,他们在干什么?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外面没有了人声,屋角里有几只老鼠出来觅食,“吱吱”地叫着呼朋引伴。桌子上的煤油灯昏黄幽暗,灯火跳跃了一下,门“吱呀”一声,一个男人带着一身酒气走了进来。眼前的男人让我不由自主地退到了炕角,紧紧地抱住枕头惊慌失措。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嘴歪眼斜、鼻梁上还有一道疤的男人来到了炕前。走到近处,还能看到头顶上冒着脓水的疮和几撮焦黄的头发。我像一只被饿狼压在爪下的羊羔,任那个高大丑陋的男人如面团般揉来搓去。身体上的疼痛和内心里的屈辱折磨着我,在那个男人睡着后,我拿起了针线筐里的剪刀。等我醒来时,眼前是雪白的墙壁和雪白的床单。我的手腕缠着雪白的绷带,一根氧气管从床头边的氧气瓶一直伸到我的鼻孔里。那个男人坐在我身旁,焦躁不安的眼神在我睁开眼的那一刻露出了喜色。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一个大巴掌甩在了我的脸上,然后骂骂咧咧走出病房。又是那个当姑姑的老女人照顾了我,从她的口中得知,爹带着我第一天来时,出来相亲的是他们家老四,而事实上是给老三买的我。因为他们知道凭老三的样貌,给再多的钱,也不会有人把女儿卖给他。从那以后,白天,我的一切活动都在老女人的严密监视之下;晚上,那个癞头疤脸的男人不离开我半步,一切能有机会被我利用的刀绳器具等一切东西都被藏的严严实实。一年后,儿子出生了,看着那张小脸上神似癞头的眼角眉梢,我压住内心的恶心,趴在炕上嚎啕大哭。有了孩子,他们放松了对我的警惕,那一年夏天的一天,我跑到了村南的河边,望着家乡的方向,泪流满面。我想念家乡的山,家乡的河,想念那遥远的乡音,纯朴的乡邻,更想念已经快两年没有见面的爹和两个弟弟。我向着河中心走去,河水没过我的膝盖,没过我的腰,没过我的胸,又没过我的脖子。我看到母亲含着笑向我走来,手里拿着一袋大白兔奶糖,边走边向我招着手。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两根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垂在胸前,红色小碎花的褂子散发着肥皂的香味。朦胧中看到比我还高半头的大弟哭着向我跑过来,两手轻轻地托起我。我变得很轻很轻,轻的好像是一支羽毛,在空中飘啊飘啊,向着那蓝蓝的天白白的云飘过去。一阵咒骂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在我的耳边响起,夹杂着烟酒的臭味和如下雨般的口水,紧接着一个巴掌落在了我的脸上。我睁开了眼,癞头男人正恶狠狠地盯着我,那双喷着怒火的眼睛快要流出血来。我看到一个放羊的年轻后生浑身湿淋淋地站在一旁,低着头垂着双手无所适从。我又失去了自由,直到女儿出生。女儿长得像我,小巧的鼻子和樱桃小口像极了我的母亲。为了这一双儿女,我终于认了命,开始尽心尽力地照顾孩子,给那个癞头男人做饭洗衣,捶背捏脚,不再想着回家,想着死。癞头男人走在街上,挂着一脸胜利的笑。他经常坐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对着那些让婆娘赶出门来的男人们传授经验:这婆娘就得打,一天不打上房揭瓦。你们看我家那个臭婆娘,现在让我打的服服贴贴。我没有了思想,没有了任何欲望,每天机械地做着家务,干着农活,从没有想过明天的事,做过将来的任何打算。癞头男人每天都喝的醉醺醺,回到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打我,直到看到我身上脸上有血流出,才会停手,然后心满意足地睡去。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个孩子也慢慢地长大成人。在女儿终于出嫁的那天,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十五岁那年的事,想起了爹娘,想起了两个弟弟,想起了离别了几十年的家乡。从那天开始,我好像从梦中醒了过来,那些遥远的记忆从心底的角落慢慢扯出,丝丝缕缕连绵不断,禁封了几十年的泪腺一下畅通无阻,泪水无法止住。我做出了今生最大的决定:我要回家,离开这个男人,离开这个让我屈辱半生的地方,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我还不老,不到五十岁的女人,一切都还来得及。我向癞头男人提出离婚,他瞪着那双斜眼怒火冲天,落在我身上的拳头比任何时候都狠。打完后又补了一脚,揪着我的头发把嘴凑到我的脸前,骂声震耳欲聋。从他那一张一合的嘴中,可以看到所剩无几的几颗黑牙齿,依然横七竖八的我行我素。我偷着去找村长要求离婚,村长语重心长地劝,耐心的程度像教孩子识字。我失望地起身回家,还没有到家门口,癞头男人早已冲出大门,在大街上就把我打翻在地。女儿回家那天,我把半生的屈辱说与她听。女儿早已泣不成声,告诉我说她从小就知道我的委屈,让我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女儿偷偷给我联系上了大弟,买了回家的车票。在那个春天的早晨,趁癞头男人还在酣睡之际,我带着行李,终于在离家三十多年之后,踏上了回家的火车。在家乡的车站,我抱着两个弟弟嚎啕大哭,直哭的路人纷纷停住脚步,都过来好心相劝。家乡的变化让我找不到小时候的记忆,一栋栋的小洋楼昭示着家乡人的幸福生活。爹已经过世,两个弟弟都家庭美满,生活富裕。他们从女儿的口中早已得知我这些年的生活,给了我一间房子,把我下半生的生活安排妥帖。我在家的附近找了份工作,工资满可以养活自己。我白天上班,晚上去弟弟家尽享天伦之乐。每天的生活充实快乐,幸福自由。癞头男人去找了我一次,见到我的那一刻就又轮起了拳头。只不过还没有等它落下来,就被两个弟弟踹翻在地,再也没有了张狂的气焰。如今,又五年过去了,女儿生了孩子,我从家乡赶过去看望女儿。在电话中,一直叮嘱不要让癞头男人知道消息。在女儿家住了几天,我乘上了回家的飞机。从飞机的眩窗望下去,一朵朵白云轻轻地飘荡,让我又想起那年在河中的感觉。那个时候的自己,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将来的某一天,自己真的会飞在空中,离的蓝天白云那么近,那么近。我终于自由了,五年的时间足以让我脱离了那个男人的控制,我的噩梦已经结束,我有了自由活回自己。蓝天白云,清风明月,生命的所有美好都在我的眼前一一闪现。几十年的不堪岁月都随风而逝,我重新收拾好身心,伴着家人的亲情,朋友的友情,将余下的岁月好好品尝。五十岁,一切都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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