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记

　　台下人群沸腾，一双双乌黑的眼眸中映出了我的身影——华丽的戏服，浮动的水袖。云鬓轻梳，金钗镌凤；芙蓉如面，细柳如眉。一俯、一仰、一颦、一笑全都因为身后站着的他。      在这人世间逗留得久了，我竟忘了，我左右不过是一个“胸中无一物，朽木制为身”的木偶罢了。    我曾被随意丢弃在府邸的一个旮旯里，看不到日升月起，看不到花开花谢，缠着我的只有无尽的黑暗。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他。那是一个与往常无异的日子，一阵惊呼将我从沉睡中吵醒。我微微睁开了眼，眼前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他眼里透着光，恍若发现了异世珍宝。他轻轻拾起我，掏出一块绢子，小心翼翼地为我擦拭。他又为我描眉，彩绘，古铜镜前，他笑弯了双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要是你会笑就好了。”我先是一惊，看看他又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竟把这句话刻进了心里。    我知道，他爱木偶戏，已经爱到深入骨髓。府邸里，戏台上，庙台上，他灵活自如地操控着我身后数不清的丝线。我似乎也只能为他所支配，跟着他的节奏时而旋转，时而飞舞，用心演绎。他看了看我，又看看底下密密麻麻的观众，嘴角微微上扬。我偷偷地瞥了他一眼，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    我开始把自己当成了人，直到那个清晨——高堂上座，一位气急败坏的老者挥舞着一根长鞭，脸上的青筋扭成了一团，有些狰狞可怖。地下跪着的正是他，他不言语，面无表情，默默承受着密如雨点的鞭打。我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胸口一阵抽痛。紧接着，我觉得自己开始变得滚烫，一束火苗跃到了我的身上，凶残地撕扯着我，我害怕极了，开始发了疯似地呐喊。可是，边上站着的那群密密麻麻的人只是鄙夷地指着我，恶狠狠地对他说：“这种不入流的东西，只会让你玩物丧志！”一字一言，深深扎进了心底，我猛然记起：我只是一个木偶，一个尘世里毫不起眼的物件罢了。我带给不了他们想要的名与利，我的存在也只是为了博他人一笑，不是吗？    我只觉得胸口绞痛得厉害，痛到喘不过气来。正当我以为自己将要葬身火海时，一滴滚烫的水珠落在了我的身上，有人在使劲拍打着我身上的火苗，我费力地睁开双眼，眸中现出了他那不真切的身影。他这是，为我落泪了吗？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我感到浑身软绵，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他的怀里，他又在为我描眉，身上的戏服变得更加华美。只是他，憔悴极了——一身破布短衣，那双爱笑的双眼深深下凹，干裂的嘴唇紧紧闭合着，让人有些猜不出他的心绪。在我和庞大家业之间，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我。我的心里竟泛起一丝甜意，痴痴地笑了。    此后，我俩相依为命，并肩行过山与水。他依旧牵着我的丝线，只是动作开始迟缓；他依旧为我描眉、彩绘，只是双手开始颤抖。铜镜里的我美丽动人，可他早已满头青丝成白发，老得让人心疼。他越来越老，观众也越来越少，靠木偶戏赚得的钱已经难以维持日常家用。看着他常常紧锁的眉头，我开始不再爱笑。    一个寒冷的冬夜，我们踏着风雪前行。我静静躺在他的怀里，听他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听他一声声俞渐沉重的喘息，感受他越发缓慢的步伐。他终是走不动了，所幸路边正好有一座破庙。青烟升起，火光舞动，一股暖意袭来，他挨着火堆，我挨着他，眼前的他神情复杂，呆呆地望着火光，空气静得可怕。我拼命张开手，想要搂着他，可是我又忘了，我只是一个木偶。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又怎能拥有拥抱的权利呢？      突然，他的目光落到我的身上，锐利得宛若锋利的刀刃，割得我生疼，我害怕地蜷了蜷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被他一把抓起，他看着我，气恼地吼着，“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我怎会落得如此境地？”紧接着，我被他用力地甩了出去，我的身体开始坠落，落到了火堆里。周身开始变得滚烫，灼烈的痛感又一次袭来，我平静地望着眼前的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戏台上对我会心一笑的少年，嘴角再一次不自觉上扬。    如今，他老了，我却依旧年轻。    我本该没有生命，木偶是不配拥有灵魂的。可谁知他竟让我感受到了心跳，眷恋上了微笑，我就这样硬生生地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看着他，依旧静静地看着他，他似乎在强忍着钻心蚀骨的疼痛，是我晃了眼吗？    火势愈来愈大，我的身体开始逐渐消亡，化成了青黑色的烟灰。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我终于可以站起来了。即使代价是死亡，我也觉得心满意足。一步又一挪，我走向他，俯首作揖。或许，他爱的从来只是木偶戏，而不是木偶，可是，我知道是他给了我生命。    的确，我只是朽木雕刻而成的木偶人，不能言，说不出那句“山有木兮木有枝”的告白；不能动，不能轻轻抚平他紧皱的眉梢。但是，因为他，我感受到了爱和死亡，拥有了一个属于我的魂灵，活成了自己的样子。    假如你肯舍一滴泪，假如你老去我能陪，该有多好。耳畔响起了那句“要是你会笑就好了”，想到这儿，我只是望着他，痴痴地笑着。其实，我一直忘记告诉你，我真的会笑。轻轻地，我俯下了身子，再次作揖……      烟波化作了我，火熄灭了烟波，你映照着火，泪落下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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