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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马旦

时间: 2019-11-21 18:07:28 | 作者:9天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18次

刀马旦

  祖母迈着小脚颠儿颠儿跑回家,进门便说你表叔剧团转回来了,然后猫腰生炉子点火,好像接了圣旨。其实等于接了圣旨。赵大铁经常在表叔剧团里扮演太监。大街上他遇见祖母,说我们北方越剧团转回南市燕升戏园了。那模样等于就是太监传旨。天津人把太监叫“老公”。天热时祖母带我看《狸猫换太子》那出戏,老太监陈琳手持拂尘出场,她扭脸告诉我,“这是个老公,好人。”我只知道红领巾是革命烈士鲜血染成的,还知道全国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政府号召无职业有家乡的市民返回原籍落户。我们大杂院里的田婶无职业有原籍,街委会来人动员了。她哭着说老家没房子没地没牲口没人,寡妇失业没法过活。天色暗下来。祖母生炉子弄得满院子烟雾,呛得邻居们咳嗽,引来冷嘲热讽,“奶奶!都这晚儿啦您还生火点炉子,这是要半夜迎财神啊。”祖母自打年轻守寡,谁说风凉话都不应声,只当听蝲蝲蛄叫唤。这时候大杂院里都是蝲蝲蛄。煤球炉子,起火慢。祖母擀面条了。我家的擀面杖,绛紫色枣木,拎在手里想起花果山齐天大圣。祖母说当年家住三条石,半夜里用这擀面杖吓跑了盗贼。我想象着手持擀面杖的祖母,那形象就是女将樊梨花。表叔的北方越剧团四处巡回演出,在南市演几天,转到鸟市,从鸟市转到谦德庄,从谦德庄转到西关街……让我想起语文课本里草原牧民转场。这次表叔的北方越剧团突然折回我们南市,打乱了祖母阵脚。唱戏的不吃晚饭,散了戏吃夜宵。梅兰芳剧团这样,表叔小剧团也这样,都是循着“饱吹饿唱”的道理。祖母给表叔筹备夜宵,擀好的面条披头散发摊在盖板上,白灿灿等候挨煮。“不凑手啊不凑手,这大联打了我个措手不及。”表叔大号郝专,乳名大联。祖母倚仗长辈身份称呼表叔乳名,行使家族特权。祖母的捞面与众不同,不炸酱,不打卤,而是“四碟菜”拌面。她说“不凑手”就是因为临时难以凑齐“四碟菜”。天津卫近河靠海水陆码头,正儿八经的四碟菜拌面通常是“清炒虾仁、软溜鱼片、桂花扇贝、银针面筋”。寻常百姓家庭讲究不起,变身家常“四碟菜”,减成色不减规模。我说不凑手您就炸酱吧。祖母冲我瞪眼睛,“那是北京人!”听祖母说话语气,好像瞧不起首都。她经常跟我表扬天津,说九河下梢天津卫,华洋杂处大码头,吃尽穿绝。祖母筹办“四碟菜”,赛过给宫里办膳。城市里鱼肉蛋菜凭票供应,你要想吃好喝好,难度不小。“糖醋面筋丝,小葱炒鸡蛋,咸肉燋香干……”祖母念叨着表叔夜宵菜谱,一跺脚去找邻居田婶借来两个鸡蛋,寻思着“第四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急得骂我:“这节骨眼儿你也帮不了我!”我从小听相声,学会说话逗哏,“我愿意帮您呐,第四碟菜是红烧小孩儿!”祖母笑了,“你还真把自己摆菜碟里啦。”筹措不出“第四碟”,祖母只得先筹办面码,她举起竹竿从房檐底下摘得一捆晾干的豆角,使大碗用温水泡开。她猛地拍响大腿,“有啦有啦,第四碟是虾干炝白菜!”我听了咽下一团口水。素常家里吃捞面,天热是过水麻酱面,外加花椒油,天凉则“锅挑儿”,弄个热菜拌巴拌巴,从来没有如此隆重。祖母疼爱表叔,邻居们都说赛过亲娘。“没错,大联是我娘家亲侄子,我是他亲姑妈!”祖母毫不掩饰对娘家人的偏袒,应了天津卫俗语:姑妈亲,砸断骨头连着筋。煤球炉火旺了。祖母下厨炒菜。这四碟菜,投料足,菜量小,炒得香气扑面,分别盛在四只蓝花盖碗里。这种盖碗是薄胎江西瓷,即便盛着滚开的水,端着也不烫手。干豆角泡开了,热水焯过切成细丝,这深绿色面码也盛在盖碗里。五只盖碗趁热放进紫竹提盒的底层。祖母抹去满脸汗水,嘴角那颗红痣愈发鲜亮。铁锅里雪白的面条煮得翻滚,好似微型哪吒闹海。祖母拿筷子夹起一根面条,嘘嘘吹凉,顺进嘴里咬了咬,说你表叔爱吃有嚼头儿的,不能煮过火。捞面出锅,过了遍热水,祖母把面条挑进大海碗,随即扣上碟子。雪白的手巾裹着红木筷子和白瓷调羹,一同放进紫竹提盒顶层,啪地扣严了盒盖。祖母面面俱到,只等表叔张嘴吃了。祖母看了眼座钟,“马上就散戏,你趁热送去吧,紧走几步别让面条坨了。”我挎起紫竹提盒跑出家门,沿着东兴大街经过什锦斋饭庄,经过华明理发馆,经过白傻子布铺,一直跑向著名的“三不管”。北京南城有天桥,天津南市有“三不管”,从前都是打把式卖艺唱玩意儿的地方,由地痞流氓掌管。社会主义新中国,这里变成劳动人民娱乐场所。远远望见东兴市场圆形拱门,我拐进右手小胡同,进了燕升戏园后门。戏园后台没灯黢黑。角落里有个人影儿。平时祖母教导我,走进黑灯瞎火地方不要冲撞神明。我就响咳两声,那人影儿倏地分成两个,一闪便掩进黑暗深处,没了痕迹。咦,一个人影儿怎么变成两个呢?我想起刘立福的评书《聊斋》,心头发紧,两腿发沉。胡琴响了,台前传来“碰头彩”,这是主角登场了。北方越剧团的女主角祁玉仙,白白嫩嫩很受看。她戏台上拿腔作调柔声软语,戏台下满嘴天津话,显得精明强干。那次我跟随祖母看戏,可巧祁玉仙扮演娘娘出场。她老人家低声告诉我,“鸭子唱得不错,头牌角儿呢。”祖母说祁玉仙外号“鸭子”,别的观众不晓得。“不晓得”是南方话,这是北方越剧里的戏文。戏台侧幕条旁边是伴奏乐队。弹月琴的侧脸问我找谁,我说找郝专。他摇晃着脑袋说:“好砖?还烂瓦呢!”这时祁玉仙唱过大段戏文,载着身段踩着碎步,轻轻盈盈返回后台。一瞬间她便褪尽满脸表情,变成涂着油彩的面具。我吃惊地望着这个毫无表情的大美人,忘了怀抱紫竹提盒。“你是郝大姑派来送夜宵的吧?”她变得满脸笑容,语气亲切。“我给表叔郝专送夜宵,弹月琴的说没有郝专只有烂瓦。”“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你别搭理那个狗食!”她撇嘴骂人是狗已然贬损了,狗食就更甚了。我望着这位凤冠霞帔的皇后——柳叶眉,丹凤眼,笔管鼻梁,鲜红嘴唇,两腮隐隐约约酒窝儿。她说话锋利,模样好看。她这样貌美怎么外号叫“鸭子”呢?我认为要叫凤凰才对。赵大铁看见紫竹提盒笑了,“好啊,我这就去请皇上用膳!”这太监趁机拍了拍皇后屁股。祁玉仙骂了声“死鬼”。太监走了,皇后撩开侧幕条带着身段上台了。我感觉身后有人来了,转身看见皇上驾到:身披明黄缎的龙袍,头戴明黄纱的帽盔,灰白色的髯口……他没勾“三块瓦”脸谱,看来不是昏君。我认出这是表叔郝专,就使劲儿笑了。表叔身材端正,据说还有文化。他崇拜焦菊隐。我不知道那位是谁,只记得表叔说过喜欢谢添的话剧《柔软体操》。表叔郝专接过紫竹提盒,变戏法似地塞给我五分钱纸钞,说明天买冰棍吃吧。这是天津卫习惯,大人见了孩子必给零花钱。少先队员接受皇帝赏钱,这没让我产生幻觉,因为我知道他不是真命天子。身穿龙袍的表叔把紫竹提盒放到后台黄漆条案上,打开盒盖取出盖碗们,规规矩矩摆放整齐。这情形不像夜宵反而像供品,就差焚香了。伴奏的家伙点响起,表叔正了正帽盔,捋了捋髯口,连忙迈开四方步,上了场。我躲在侧幕条后边,盯着表叔演戏。记得祖母跟大杂院邻居夸奖她的娘家侄子,“大联扮相俊,唱腔好,还会编戏写唱词,那些看戏的女眷迷他呢。”我偷偷伸出目光望着台下,不知迷恋表叔的女眷坐在哪里。台口灯光明亮,难以看清台下观众,我便想象着女眷的模样,应当就像电影里的阔太太吧。天津独创的北方越剧,全中国没有第二份。它是绍兴戏的腔调,北方话的发音,让天津人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很受本埠戏迷们欢迎。表叔的北方越剧团,常年全市巡演票房很好。戏台上表叔身穿龙袍端坐案前。一个紫袍文官跪地陈情,他的拖腔引来观众喝彩。我有些失望,表叔扮演皇上就是摆设,既不念白也没唱腔,等于坐在台上看戏,不用花钱买票就是了。这时皇后出场了,还是祁玉仙扮的。好像她张口走了板,引来台下几声倒彩。皇后朝皇上行了礼,咿咿呀呀开唱。北方越剧的腔调,柔和婉转,软声细语,很是好听。我猛然想起表叔的“四碟菜”捞面,扭身跑到黄漆条案前边,登时傻了眼。五只盖碗全部打开,好像螃蟹被揭开盖子。四碟菜光了,面码没了,大海碗里也不见面条。我慌了神。这是谁把紫竹提盒偷得干干净净?祖母精心筹办的夜宵没能吃到表叔嘴里,肯定要大发雷霆的。我慌忙收拾碗筷临阵逃脱,挎起紫竹提盒撒丫子就跑,一路狂奔跑过东兴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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