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记

　　那时我们恋爱不久，一次说起他的母亲，他说：“我妈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 ！”我望着他满是崇敬的脸在心里暗笑，这么大人了居然还像个小男孩似的夸耀自己的母亲。他接着又说 ：“如果以后你和我妈处不好，那一定是你的错。”这一句可非同小可，我隐隐的有点不快 ：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早早的就把调子定下，帽子扣上，真霸道啊 ！好在能否成为婆媳、能否有机会相处都还说不定呢，我也就懒得多想。那以后我就避开谈他的母亲，免得他像决堤的河水滔滔不绝。但对他母亲的好奇却是越来越强烈。      那年春节，第一次去他家，第一次见到他妈 ——我未来的婆婆。一进家门，我就拿眼找寻他妈妈的身影。一群妇人在他的指导下被我姑妈、姨妈、舅妈地叫过，才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妇人从灶间向这边走来，边走边撩起系在腰间的围裙擦手。我猜想这就是我未来的婆婆了。她的两鬓已如霜染，阳光下泛着点点银光。眉眼、嘴巴都笑着，但只说了声“来啦”就没话了。然后急急地跑到堂屋，拿来瓜子、花生，不停地催吃。与我想象中的拉着我的手，慈眉善目地打量，不停地问长问短大相径庭。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升得老高，但一大家人似乎都悄然地睡着。我起来，到锅屋。满屋子雾气蒸腾，只有婆婆矮小的身影在锅上一把、锅底一把地忙碌着。桌子上已摆了一桌子的菜。怕冷了，用大大小小的碗倒扣着。婆婆一个劲地说我怎么不多睡一会。我要帮忙，她不让，说会把我的衣服弄脏。后来老公告诉我，婆婆哪怕是再累也从不要儿女做一点事。    婆婆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朴实得有点木讷，疼孩子有点过头。难道这就是 “最好的”具体表现了？我不禁又笑了，当然还是在心里。    婚后的第一个暑假去婆家。一天，一家人刚坐下吃饭，从外面急匆匆的走进一个人。婆婆赶忙起身招呼：“老四，吃饭没？一起吃吧。”      “我吃过了。大姐，我，我，我想借点钱呢。”那个被婆婆唤着老四的人磕巴着说道。    “哪有钱啊？没有钱。”还没等婆婆答话，快嘴的小姑子就没好声气到抢先说了。    “是啊，四爷，真不巧，昨天刚买了化肥。”大嫂在旁边帮腔。      婆婆尴尬着用目光制止小姑子和大嫂。可她们根本不看她。老四讪讪地说着去别人家借借看就退出去走了。      婆婆望着老四的背影叹口气说 ：“一个大农联 （老家那儿对成年男子的称呼）不是遇到难处不会开这口的。你们呐……”    “妈，你忘了，以前借给他五百八，过了三四年才还，而且只还五百，零头没了。现在还好意思借？”大嫂没等婆婆把话说完就说开了。    “  是啊， 妈，谁家的钱不是一个汗珠摔八瓣挣来的，又不是树上掉下来的。这样的人不值得同情。你做这好心没好报的事还少吗 ？”小姑子连珠炮似地说着，看样子还要历数下去。老公连忙递眼神给她，让她别再说了。      婆婆不复一言置辩，默默地低着头吃饭，但不夹菜。老公从口袋里掏出钱，递到婆婆面前，笑着说：“妈，你还是把钱借给他吧。你看你，比自己借不着钱还难过呢。”      婆婆不好意思地笑了，脸也红了，真的像是自己借钱似的 。“我就是觉得人家张这口不容易，再借不着，心里得多难受啊？”说着，饭没吃完，就忙着送钱去了。      望着婆婆远去的身影，我由衷地感叹婆婆发自内心的急人所急。矮小的身影也仿佛高大起来。    那以后，我更多的了解了婆婆。知道她其实读到完小毕业，曾在邮局当话务员。这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可谓凤毛麟角。结婚后，她的公公让她回家，她就回来毫无怨言地生产劳作、相夫教子。我很是替婆婆惋惜。有一次，我问婆婆可曾后悔过。婆婆笑着说：“也没什么后悔的。那时，我爷 （她父亲，老家称呼父亲为‘爷’）去世了。我要是违拗我妈，不辞工作，不结婚，别人会说我妈寡妇没用，管不住孩子的。  ”我在心里唏嘘 ，婆婆啊，你怎么总是替别人作想，可曾想过自己 ！    08年春天，公公不幸病逝。婆婆整天以泪洗面，在她看来，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公公的影子，每一件家什上都留有公公的手温。婆婆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为了不使她睹物伤情，我们把婆婆接到身边和我们同住。婆婆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不让我插手。毕竟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我不过意，总是抢着做。老公说，让她做吧，做点事就忘了想念了。渐渐的，婆婆脸上有了笑颜。我们心里也好过多了，以为婆婆走出了悲伤。      那天放学早，我提前回家。进门就见婆婆在独自流泪。见了我，婆婆赶紧去了洗手间。我追过去问怎么了，婆婆哭着说 ：“我想，儿女们都孝顺，你爷怎么就没有寿过呢 ！”一句话说得我喉头发紧，鼻子发酸。原来婆婆并没有稍微的忘却，只不过怕我们跟着难受才强忍着罢了。      转眼暑假到了，婆婆执意回去，说要接两位姑婆（公公的姑姑）回娘家住住。我和老公都劝她 ：姑婆都七老八十的人了，儿孙成群，也不差你伺候。况且你也六十多岁的人，自己也要保重呢。婆婆说：“两姑婆就你爷一个娘家侄儿。你爷在时，每年夏天都接回来住，现在你爷走了，不接老人心里多难过啊！”婆婆自己忍受着思念的痛苦，却还不忘替公公尽着孝道。这就是我的婆婆，一个平凡的农村妇女，一个集传统美德——勤劳、善良、贤惠于一身的矮小妇人。我理解了老公眼神里的由衷的崇敬。我也理解了那句“如果处不好，一定是你的错”的含义。所幸，我和婆婆一直相处融洽，不是我做的有多好，是婆婆的宽容与大爱能让所有的龃龉化为云烟。这也是我们一大家子兄弟、妯娌、姑嫂、婆媳之间几十年相亲相爱的凝固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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