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

　　桃源之都，一个充满美好的地方。居住的人们和谐，友善，宽容。

　　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

　　一、

　　我的头上有只角，就在额头的前面。

　　不过这没什么，因为这个世界上很多人头上都有角，至少一大半的人吧。不过这也没什么，有没有角，我们都是生活在一起的家人。

　　不过我挺宝贝我的角的，它很漂亮，像墨玉一般，即使在我们这些有角的人里，也是挺罕见的。

　　我是从一个朋友那里听说桃源之都的，他把那里描述得很好，很美。不过他也说了，找到那里的人并不多，但我很想去。

　　自从听说之后，我便从没有放弃过寻找桃源之都。我搜集了一切我能找到的信息，找寻线索。花了我几年时间之后，我找到了那个地方。

　　从山上俯视，那里高楼林立，一片繁华。而在繁华之外，又不缺乏自然景色，河流，丛林。这一切，都被四面高高的围墙围住。大门上写着“桃源之都”四个字。

　　我到了门那里，发现门紧锁着。门卫室的人叫住我，让我去登记一下身份。

　　“进去还要登记身份啊。”

　　“那当然了，免得这个地方被破坏。”

　　“也是。”

　　待我登记完之后，门卫才抬头看了看我，却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有角啊。”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最好把角锯了吧，反正也没有什么影响。”

　　我摸了摸角，的确，有没有角对身体都没有什么影响，只是莫名其妙要去掉，我可不愿意。

　　“有角不能进去吗？”

　　“也不是，都是人嘛，有点不同也正常。只是……生活上可能不太方便。”

　　“那没什么。”

　　“最好还是去掉吧。”

　　“到底为什么？”

　　“呃……算了，你想留着就留着吧，我们也不会强迫你做自己不想做的事的。进去吧。”

　　门卫打开大门，我走了进去，才看到里面是多么美好。

　　繁荣的街道，往来的人群，嘈杂一片，却并不让人心烦。看一眼，它的魅力就将你吸引住，给你友善美好的感觉。

　　只是有一点，这里面的所有人，都没有角。

　　二、

　　我觉得我大概明白那个门卫是什么意思。这里的人都是没有角的，突然进来一个有角的人，他们可能会有些惊奇，毕竟相貌上有所不同。不过那应该也不算什么问题，他们应该也知道，我们都一样是人。

　　首要任务，我打算想办法在这里生活下去。我不知道这里和外面是否用一样的货币，不过总得找个工作，因为我想在这美好的地方度过我的余生。

　　我沿着街道走着，试图找到一个我能工作的地方。路上有不少人，都盯着我的角看，但嘴里并没有说什么。我也知道，我看上去和他们不同，习惯之后，应该就好了吧。

　　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坏人。

　　我看到一家饭馆，看上去像是新开的，想要问问能不能在这里找份工作。

　　我进去之后，里面还没有客人，只有一个女人在背对着，门口低头擦着桌子。

　　“那个，我想问一下，这里招人工作吗？”

　　“招人！招……”

　　她本来好像很高兴，但随着她回头看到我之后，说的话戛然而止，脸上一副尴尬的表情。

　　“招人是吧？我什么都能做的。”

　　“呃，那个，真不巧啊，我们这里人满了。”

　　“可你刚刚不是还说招人吗？”

　　“我是说，那个，招的活你干不了。”

　　我很纳闷，她都还没有问我什么，就打算把我打发走。

　　“你们招什么人啊？”

　　“我们这里还缺……你会做菜吗？”

　　“会一点点，我就想当个服务员就好。”

　　“哎呦，我就说嘛，我们这里缺厨师。你干不了，走吧走吧。”

　　她打算把我往外面赶，我只得走出去。还没走到门口，又进来一个男人。

　　“这里还招服务员吗？”

　　她看了看那个人，又看了看我，看起来不知所措。

　　“她说这里不招服务员了，只招厨师。”

　　那个人听见我说话，看了看我之后，笑了笑。

　　“那我在这里坐一会吧。”

　　他冲着里面的人笑了笑，里面的人点了点头。我搞不懂什么情况，从那里走了。

　　随后，我找了好几家店，店主都表示人已经满了，不管是饭馆还是商店。

　　我问了其中一个老板，问他是不是因为我的角。他支支吾吾半天，说害怕来的客人觉得奇怪，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我想了想，也能理解，毕竟这些活都是要和客人打交道的。他们一时间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事。

　　也罢，我还是去找一些别的工作吧。

　　天色渐渐晚了，太阳落山，一群鸟从远处飞回巢。我觉得有些饿了，找到这里的时候，干粮就已经不多了。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一份活。

　　我来到一个牧场，这里距离街道挺远的，人烟稀少，这也许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我找到牧场主人，一个中年男子。

　　“不行啊，我们这里人也够了。”

　　“我可以不要工钱，包吃包住就行！”

　　老板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想了一会儿。

　　“真不要钱？”

　　“不要。”

　　“那好吧，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你吧。”

　　老板领我到了一个牧场旁边的木屋，除了破旧，就是干草。

　　“我说了，人手也够，没有多余的房间，你就住在这里吧。”

　　“可是……”

　　“不想住就走！”

　　我从叹了口气，表示同意。老板冷笑一下，走出了门。

　　我稍微收拾了一下这里，想起来忘了要点东西吃，不过也不重要了。

　　我躺在干草上面，可以看到屋顶破洞间的天空。没有星星，只是一片漆黑。

　　三、

　　从第二天早上开始，我就负责牧场几乎所有的杂活。打扫，洗刷，有时候兼职喂牛，倒也能尽力在这里活下去。

　　一起工作的同事，开始的时候也是有些惊讶，我没有怪他们的意思。不过他们适应得倒也挺快，没多久就能和我平常地说话了。

　　“那个有角的，帮我打点水过来。”

　　“那个有角的，帮我挤一下奶。”

　　“那个有角的，去，给我买点东西去。”

　　不过这些也算是平常的事吧，毕竟我是新来的。况且那些前辈偶尔也会因为心情高兴之类的给我点小费，让我能够买一点我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相信着在这里时间久了，人们就会忽略我的不同，把我当做自己人。在那之前，他们的不理解也都是可以接受的。

　　吃饭的时候，他们都在一张大桌子上面吃着，因为地方不够，我便到我的屋子里自己吃。实际上也没什么，刚开始那两天因为不懂规矩，有几顿只剩了一点菜汤。

　　老板有时候也劝我要不要把角锯掉，不过我每一次都拒绝了。我不想那么做。但我也必须承认，生活上还是有一点问题的。

　　有时候我去街道那边送牛奶，我能看到他们一个个都互助互爱。他们可以无条件地去帮助街上需要帮助的人。遇到乞丐，他们会送吃的喝的，甚至在旁边和乞丐聊一会天。我看到过带乞丐去买新衣服的。

　　我几乎没看到过他们有什么争吵，斗殴之类的，更是没发生过。或者换句话说，这里连警察都没有，不过管理者的话，有一队大家选出来的人，处理一些误会和组织帮助有需要的人的活动之类的。

　　我能看到这个地方的友善，并期待着有一天我在其中。不过就目前来说，我去送牛奶的时候，还是有人指指点点。但每一次送的时候，我都会微笑着送上，有的在十几层楼的，我也会跑上去送到。送了十几天的牛奶之后，老板突然不再让我去送了。原因，他没有说，但我能猜得差不多。

　　这种事，习惯就好。

　　我相信，习惯就好。

　　代替我送牛奶的那个人有些不满，因为这是件挺费心的活。

　　“唉，我说你就不能锯掉角吗？”

　　我没有说话。我看得出他对我的不满。准确来说，是对我的角的不满。我并非什么都不知道，我也能看出接到牛奶的那些人微笑之下的不乐意。有一个和蔼一点的老婆婆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你办的事都很好，要是没有角就更好了。我也是从外面来的，我知道你这样的挺平常的。只是在这里，只有你有角。”

　　“为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

　　我只是和他们有些不一样，这到底有什么吗？我不清楚。

　　四、

　　来到这里已经近两个月了。在我的预计里，他们应该已经习惯我的存在了。但是现在看来，他们，有点忍不住了。

　　和我在一起工作的同事们，从开始的找我帮忙，变成了现在的命令口吻。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听他们的，我只是这么做着。

　　我走在街上，人们并没有对我说什么，只是远离。远离，好像我有瘟疫一样，好像即使触碰到我，他们就会被传染。

　　沉默，他们沉默着，没有一个人为首去斥责我，没有一个人想要先这么做，因为他们都是友善宽容的人。但是那眼神，我不敢去回应那眼神。

　　开始是我在等，现在，是他们在等了。

　　两个月前的我，应该不会去想这些吧；一小时前的我，也不会这么在意这些吧，或者没时间在意这些。

　　一小时前，我失去了工作。

　　老板没有告诉我太多，只是简单地告诉我，我可以滚了。

　　诚然，我是天真了一点，但我并不傻。我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我能看到他们的厌恶眼神。只是，我仍旧天真地抱有着希望。即使是现在，我找不到工作，没有生存的来源，只有包里老板临走前给我的一些牛奶。

　　这两个月，我看到了这里的美好，只是那份美好，并不属于我，我这个异类。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想，我晚上就在这里吧。我戴上一个帽子，帽檐很大，足以遮住我的角。我只想有一会儿清净，没有别人那让我浑身不舒服的眼神。

　　晴朗的午后，许多家庭在这里嬉笑玩耍。那一排树下面有两家人，亭子那里有一家，正在打球的有一家。

　　我只是静静地坐在长椅上，低着头，和他们仍旧那么格格不入。

　　从远处滚来一个球，碰到我的脚。我捡起球，抬起头，一个小男孩跑过来。

　　他有点腼腆，笑着搓着手。我把球给他，对他微笑着。

　　“谢谢叔叔。”

　　多久没有听到这种话了，我摸了摸他的头，然后他转身要回去。

　　“有没有跟叔叔说谢谢啊？”

　　“有。”

　　我听着他的父母和他的对话，就在我距离我几步选的地方。

　　我抬起头，对那边微笑。他的妈妈看了我一眼。

　　“真是谢……”

　　戛然而止的话语，那么的熟悉。我站起来，打算离开这里。他的妈妈下意识地搂住孩子，把孩子揽到身后。

　　我压低帽檐，低着头。我能听到他的妈妈对他说的话。

　　“以后不要和那种人说话，知道吗？”

　　为什么？有什么道理吗？可是有些事，偏偏是没有道理的。

　　五、

　　那是我流浪时间的第二天，昨晚睡的时候在公园，醒的时候在桃源之都的墙边，被绑在一个柱子上。被水泼醒的感觉，真糟糕。

　　“就是他！”

　　全部的人都在这里，一队管理者在前排，昨天遇到的那家人就在他们后面，指控着我。

　　“我怎么了？什么情况？”

　　“你还问吗？”

　　一个头上有个伤疤的管理员走上前来，恶狠狠地对我说着，指着后面那一家人。

　　“你听听他们怎么说吧。”

　　“昨天你摸了一下我孩子的头，回到家他就说头疼。”

　　“妈妈，我就是感冒了。”

　　“小孩子别说话！”

　　再明显不过的事了，我笑了。

　　“你们只能想出来这样的借口了吗？”

　　我声嘶力竭地喊着，人群顿时安静了。

　　“你们都在等不是吗？等不急了吗？”

　　“狡辩是没用的！”

　　头上有疤的管理者打破了沉默，脸上挂着一种得意的笑。

　　“所以说你们这些有角的人都是一样，一样的罪恶，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排斥你们。

　　开始，我们试着去宽容你，容纳你，但你还是一样，对那个孩子下手了。”

　　“宽容？呵，再没听过更假的话了。我不就是头上有角吗？除此之外，我和你们有什么不同？我也是个人！和你们一样的人！你们告诉我，我到底错在哪里，你们要这样！”

　　头上有疤的管理者用力按着我的头，我的后脑勺狠狠地撞在柱子上。

　　“错？”

　　他在我耳边说着。

　　“你错在和我们不一样。”

　　我觉得有点头晕，说不出话来，只是听着他继续说着。

　　“锯掉你的角吧，那是最好的做法了。你以为我头上的疤是因为什么？”

　　我使出全身力气，晃动着身子。柱子并不是很稳，两三下就掉了。

　　“啊！”

　　我哄叫着，奔向墙壁，撞了上去。

　　剧烈的疼痛，我在一瞬间看到了我那如墨玉一般的角。它掉落在地上，断裂得如此丑陋。

　　那个管理员过来扶住我，免得我摔倒在地。他笑着，只是意识模糊的我无法解读那个笑的含义。

　　“各位！欢迎我们新的成员，一位，和善的新家人！”

　　他们鼓掌着，声音如此之大。我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但是已经不重要了。

　　我看着大门，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看。

　　也许，我在等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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